复命与上朝不同。

逯云风平静地跪在御书房外,等待庆历帝的召见。

战报早已发回朝中,皇上龙颜大悦,他却仍忧心忡忡。

原因无他,南蛮发展得太快了,快到让他觉得威胁。

他们原本是南面的游牧民族,因为习俗各异,语言不同,他们原本应当十分松散才对。

百闻不如一见,先前便听说,南蛮王十分迅速地完成了扩张,成长为了庞然大物,此番交战,逯云风觉得,他们似乎确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懂得了兵法的运用。

与五年前的交锋相比,他们已经隐隐展现出了能与华朝军队抗衡的实力,假以时日……

而那位将他们拧在一起的人,如果逯云风猜得没错,应该就是被他逼退进深山里的南蛮王了。

逯云风甚至怀疑,最后歼灭了近三万蛮士,甚至快要捉住南蛮王,其实都是那位南蛮王设下的饵,目的就是要将他们全部诱往深山,好在自己熟悉的地盘上全数歼灭。

想到这里,逯云风忽然觉得一阵后怕,若是自己贪功冒进,那自己带去的将士或许可能悉数折损。

而若真如自己所料,此人不除,华朝将来或许会遗祸无穷。

只是,逯云风暂时没有闲暇去想这些,他是被皇上一道密旨召回的。

当时来人似乎很急迫,急迫到绕开了云南王的辖地。否则,他应该也会被土石流阻挡来路才是。

因为比预定的提前了两日回到沧州,沧州城里又一派祥和的样子,逯云风才没有第一时间前来复命,而只是私下里派逯释查探了消息。

他来之前与逯释碰过,逯释并未发现异常。

只跪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田公公便出来宣逯云风觐见,末了还拍了拍逯云风的肩膀,随后他便退走了。

田公公与前段时间死去的李公公不同,李公公新得宠爱便恃宠而骄,仗着自己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暗地里得罪了许多人,田公公则是宫中的老人了,见惯了帝王家的无常,始终保持着敬畏之心,至少在明面上如此。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奢靡的味道,应该是熏了香,显得有些沉闷。

庆历帝坐在御座上。

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倚着更恰当。

与上次早朝时不同,他原本看着还算矍铄的精神似乎都被抽干了一般,脸上甚至有些灰败,才不惑之年,鬓边的霜雪倒像个垂垂老者。几案上随意团成一团的手巾上,有零星的艳色。

“圣上,您?”

先前就有传言称皇上龙体有恙,但是不久后,他便亲自主持了早朝,粉碎了这一传言,然而如今看来,传言似乎是真实的。

那日早朝时,皇上应该是服用了什么秘药,暂时将颓态压下去了。

逯云风的眼里不无担忧。

虽然皇上早早就立下了太子,可这并不代表着太子便能安稳即位。

历代的皇位更迭,都必将伴随着腥风血雨。

而这雨打风吹下,最受苦的还是百姓。

“如你所见。”庆历帝点了点头:“朕有疾在身,已经许久了。”

逯云风低下头,没有说话,他也没想到庆历帝会如此开诚布公。

按理说,这种事都是能瞒一日便瞒一日的。

"云南那边的情况如何?"庆历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轻咳一声,转而询问起了战事。

“回禀陛下,南蛮王已退进深山里。”逯云风有些奇怪,皇上问的是“云南如何”,而不是“南蛮如何”。

庆历帝点点头,他说出的下一句话,则在逯云风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朕收到消息,朕的孩子要对朕动手,云南王似乎也参与其中。”

至于是哪一位,他还不知道。

庆历帝一番话看似说得平静,然而微微颤抖的语调却是出卖了他。毕竟还是人,是人都怕死的。

经庆历帝这么一提点,逯云风这才想起来,在云南的地界上,云南王的话语权似乎是凌驾于一切的,即便他拿着皇上派发的虎符,调兵也须得经过云南王的首肯。

若他有起兵造反的心思,一点也不稀奇。

那么,兀突骨的病,是否也是他杜撰出来的呢?

逯云风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沉默地听着。

这已经是皇室的秘辛了,牵扯的都是皇家人,一句说不好,便会万劫不复。

“逯将军,我需要你助我。”

在说完这句话后,庆历帝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急忙拿着手巾去捂,却还是来不及了。

逯云风抬起头,皇上的眼睛极亮,星星点点的血迹绽开在手巾上。

庆历帝索性不藏,而是无奈地苦笑一声:“朕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御医为他吊了许久的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在“更换”了数个御医后,他才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每每听着大臣们山呼万岁,他便觉得自己真能活万岁,不成想,原以为掌控一切的人间帝王,也不过是个连自己性命都掌控不了的可怜虫罢了。

庆历帝自认不是个贤明的君主,他在位的时候,基本上不怎么理朝政,只要他的江山保持着明面上的稳固,百姓的困苦闹不到面上来,不至于做亡国之君,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不知道手底下两派人的争闹,他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也不知,最后他是会死在病魔手上,还是会死在自家孩儿手上。

“您需要我怎么助您。”逯云风问。

无论庆历帝将来如何,逯云风现在还是人臣,在其位,谋其政。

他本来也可以演一场戏,装作如何悲痛欲绝的样子,但是他做不到。

“太子提出的那个法子,朕希望你能够帮助他,推行开来,那是个好法子。”手巾捂在唇边,又是一股鲜血溢了出来,庆历帝的脸上却有欣慰。

他原本就是偏向太子的,后来以为老四比太子有能力许多,这才也对老四展现出了一定的重视。

而太子的提议,无疑又把他的心拉了回去,再次偏向了太子。

其实逯云风很想告诉庆历帝真相,那个方法是他家夫人提出来的,太子只是窃取了她的成果。

话到嘴边,却悉数咽了回去,化为了一句“臣知道了。”

庆历帝挥了挥手,示意逯云风自己累了。

逯云风刚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便听到了庆历帝的话:“若朕调你回来,在御前保护朕,你可愿意?”

逯云风的背影顿了顿:“一把剑,在鞘中久了,便会锈蚀,还请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