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凌简直想像楚钰那样哼着歌儿进学校。停产半年的竹菜板生产线花十三万购买了两项生产专利后,重新开工了,产品质量得到很大提升,构造外形也从圆型改为直板型,工艺简单了,成本降低了,却更加结实耐用了,大丰公司一下子获得了大量订单;竹签厂的产量稳步上升,品种增加,货款回收也比较满意。销售经理从三名增加到五名,除销售提成外又增加了回款提成,激发了跑外勤人的冲天干劲。总的说来,企业经营一帆风顺。陈兰还凭母亲的直觉告诉他,怀的可能是一个女儿。徐凌简直乐坏了,他怎不喜形于色呢。他毫不掩饰地说梦寐以求想要个楚秋云那样女儿,而且不反对她胖乎乎的贪吃好玩。

在学生起立之后,按照惯例,他一边回礼,迅速清点了人数,看见了两个空座位。座位每周轮换一次,有时班主任还做出临时调整。

“缺的两位是谁?”

“林薇薇。”有人小声回答。

“还有一个是谁?”徐凌心里咯噔一下,很不满意这不完整的回答。他盯着纪律委员。

少顷,纪律委员低低地说:“江小彬。”

“都干啥去了?”

“找人去了。”后排不知是谁说。

“找谁啊?”

“林薇薇跑了,江小彬去找她。”声音开始多起来,七嘴八舌补充着。

“私奔了。”

私奔这两个字狠狠刺激着徐凌,像在他脑子里放进了辣椒粒,火辣辣难受。他让鄙视的敌意占满胸臆,努力削减着冲击。他在操场边遇见班主任刘华,问知不知道两个学生没来,他也想借此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以及可能连带到他的评论。刘华倒显得平静,说昨天下午已经知道,林薇薇和人说过不想读书了,跟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具体细节还不太清楚。林薇薇的外公今早到了学校,也给了外地打工的父母电话,只是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林薇薇。

“原来家里都知道了,那就好,那就好。”

江小彬第二天才回到学校上课,脸上明显显露出沮丧,神态疲惫,甚至能够看出淡淡的黑眼圈。

徐凌没有那么绝望,他觉得过得两三天林薇薇就会幡然悔悟,回到学校来。他在思考怎么和她说第一句话,尽量不要刺激到她。周三的时候他朦胧的希望有了回应。当时他正在办公室,严晓春悄悄走进来,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地址,说林薇薇在杨骏六姨妈家里,还没出去。那个村子距镇上五六里地。

严晓春平静的表情下掩藏不住对他,或者他们的关切。徐凌不得不对她露出一个领情感谢的微笑,虽然他自己都感到这个笑容中的苦涩怪异。上课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工作和准备工作的话,他应该回去了,到厂里,或者家里,或者是约见某个客户的途中。但是他没动,转动着黑笔。纸条压在书底下,徐凌思考着。

磨蹭到了下课,他让人叫来江小彬,把纸条推到他面前,江小彬看完地址后,徐凌才说:“林薇薇在这里。什么时候去,时间上你自己把握。”

江小彬看了他几眼,终于明白徐凌的意思,他对徐凌鞠了一个躬,拿着纸条离开了。

徐凌在学校内再次看见江小彬时,这个昔日强健的班长木然憔悴,令人同情。林薇薇真的走了,再不回来了。

过了一周,马上就要高考和中考了,学校凝结着紧张气氛。升旗集会时,天色本不明朗,甚至有些清冷。校级领导轮番讲话,集会开得很长,中途天上飘起了雨丝,忽大忽小。领导不动,教员和学生自然跟着扛风扛雨。好在雨丝并不急迫,也没有增强的趋势。徐凌突然觉得头顶更暗了,回头一看,江小彬背后举着伞,旁边还站着一名不认识的学生。及时地为老师撑伞遮雨,这是男生讨好、感激男教师时最常做的事,其实是冒着可能被同学集体讪笑的风险的。

徐凌对他一笑说:“给我吧,你回到班级队伍里去。”

江小彬对身边教师们诧异的目光毫不在意,但还是听话地把伞交给了徐凌。

立即有一个男教师凑过来,搂住徐凌肩膀,这蹭伞的举动被当做基友笑料低声地在教员队伍中流传,借此也打发掉集会无聊的时光。徐凌更加觉得江小彬好生可怜,他想为他再做点什么。他更有愿望知道,这些神秘善变、匪夷所思的女孩子们究竟怎么了,她们的想法不仅是别出心裁,而是和徐凌这样的阶级格格不入。

徐凌便想到了沈连成所说邱艳班级的高中生情人,他急于确定是不是真实的。

晚上,一个平静的时刻,徐凌给邱艳电话以求证实。邱艳说的有鼻子有眼,还说可以给出确证的细节。

“那这个人究竟是谁?”

停顿了一会儿,邱艳说:“你可别说出去。是张思琴。”

张思琴!徐凌顿时惊呆了。后来他仔细想想,反而觉得是真的了,他应该猜得到的。张思琴那天躲避自己不是没有缘由的,那是移情别恋的惭愧和罪恶感在作祟。

徐凌这样一想,反倒觉得自己一样是满身罪孽了。他怒火中烧,要么撕裂自己,要么撕裂某个邪恶的魔鬼,那披着人皮、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人类。

徐凌立即给沈连成电话,声明全面支持他们对陈天南的倒戈行动,他让沈连成找几个同志,今晚小聚一下,先弄个行动大纲,再搜集材料。他做东,去怡园订一桌酒席。

“那么破费。随便夜宵砂锅什么的就行。”

“吃好喝好才有干劲。”

“先不要太声张,我建议,首先限制在最小范围以内,我叫上邱艳和缪映。”

徐凌同意了沈连成的提议。

中考阅卷名单发下来了,有徐凌的名字,徐凌去教导处找蒲易莲,希望她换掉自己。教导处办公室里,两位年轻教师正围着蒲易莲,各人手中拿着一张纸,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有问有答。徐凌凑近一看,原来是“大贰水表”。

教师内部最为流行的纸牌是大贰,远远超出斗地主干瞪眼扎金花,比起麻将也略胜一筹。新学者往往弄不清胡牌后的大贰番数,以便计算输赢大小。在许多新学员的一致要求下,蒲易莲制作了这张水表,详细列出各种胡牌的番数。外出阅卷日子艰苦生活单调,中考结束后该放松一下,晚上正好派上用场鏖战一番。

徐凌看了不禁莞尔一笑,夸奖蒲易莲有数学家风范。蒲易莲得意地翻转纸页:“精彩的还在背面呢,周校长亲自拟定的,大贰八荣八耻。”

日藏教授的大作?徐凌接过来仔细看,这面印着——

为规范和整顿大贰纪律,打击大贰不正之风,促进社会和谐发展,大贰协会批准颁布“大贰八荣八耻”:一、以主动联系为荣、等待被叫为耻;二、以准时到场为荣、以拖延时间为耻;三、以切磋交友为荣、以打牌赢利为耻;四、以黑起屁儿做红车为荣、以小胡跑得最快为耻;五、以实输实赢支援他人贫困为荣、以赖帐虚报踩假水为耻;六、以胜败不惊为荣、以输钱摔牌发脾气为耻;七、以不上厕所为荣、以入厕数钱为耻;八、以血战到底为荣,以捞点就溜为耻!

教导主任蒲易莲风头最劲时,楚钰预测她将来有厅级的待遇,三四年过去了,她反而沉沦了,除了是个省级骨干教师外啥也没见进步。徐凌摇头不解。

放下纸张,徐凌说明来意,蒲易莲为难地说:“名单是朱校长确定的,都已经上报了。我做不了主啊。”

“那我辞职了,总可以不去了吧。”

蒲易莲却不禁笑了:“我要是徐哥,我早辞职了。——你别急,我给朱校长电话。徐哥的面子,朱校长应该给的。”

朱兴顺考虑之后,答应了另换阅卷老师。徐凌出来,碰见楚钰也去教导处。便问他是不是也要去改名额,其实这样的事只须一个电话,行不行都能确定。

“没我呢。我早做好准备了,先早已经给朱校打过招呼,这期阅卷千万不要安排我,高考结束了,该带着秋云旅游去了。这是大事啊。”楚钰说。

“你不是还有一个初二吗?”

“是啊。不过这个班没多少事,现在我是先酝酿好心情准备出游。”

“真会享受生活。”

“去找了?”楚钰忽然问。

“找什么?”

“哦,我以为你在行动,当我没说。”

“你指那事吧,没时间过问呢,现在太忙。”徐凌实话实说,突然醒悟过来,又甩出一句话,“这关我什么事?”

“这种事吗,你要说有关,那就是有关,你要说无关,那当然就无关。”楚钰耸耸肩膀,准备离开,却又忍不住啰嗦了一句,“我干事不喜欢半途而废,除非我还没干。”

徐凌挠挠鬓边,那儿真的痒痒。他说:“这一说,好像真的有点相关,不过确实是目前太忙。”

“有些事等不得,晚了,就像隔夜的馊饭,饭还在,完全变味了。”

徐凌不禁认真思考楚钰的话。他的意思是不是暗指,时机一过,林薇薇干脆破罐子破摔,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了。哎,楚钰怎么这样想呢,这楚钰,总是在贤哲和俗人之间变换着,时而高尚时而低俗,时而聪敏时而糊涂。但是,难道自己不是也隐藏着这样的臆想吗?大家都这样看了,我也没必要遮掩对她过多的关心吧。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戏剧史上有过这样的标本吗?徐凌自己也糊涂了。他含混不清地咕噜:“不错,我得去干。”

起义筹谋会——沈连成这样称呼——开得很有效。考虑到徐凌是个大忙人,没给他分配任务,但是缪映不反对徐总在大家辛苦之余偶尔犒劳一次。邱艳提议把朱兴顺拉入阵营,他了解的事情最多,结局对他也有利。谁知沈连成却说道:“他呀,正在活动县职高校长,才没兴趣玩这个呢。”

“县职高,又换了?”徐凌问。

“徐总对教育总是三心二意,难怪教育界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缪映说道。

原来,县职高是国家重点职业高中,两年倒下了两个校长,钟校长和郭校长。前任钟校长是冒领学生补助。国家对职高生每年都有经济补助,职高生第一年在校有了档案,但是不少学生读着读着就没读了,当然也不会领补助了,可是补助名单上这些名额并没有消失,签名也有,补助的钱一直一分不少地发了出去。被举报查处后,钟校长等几位迅速归还了全部几十万冒领款,教育局还没处分呢,钟校长主动辞职了,这事便作罢。继任郭校长是克扣薪水。职高学生第三年都要由学校组织参加工作实践,一般是到一些大型工厂去,工厂会给这些实习生一定薪水,但是没有直接给学生,拨给学校后统一发放。郭校长联合校内几个财经骨干成立了一个劳务公司,学生外联实习一概经过公司进行劳务派遣,财务也经过公司账目,终于有人发现,实习生领到的薪水,只有工厂发给的一半。这事一经曝光,郭校长和几位学校财经骨干就进去了,一时半会还出不来。

“别把朱兴顺拉进来。把握不大的事,就不要做了,难道我们几个还搞不定证据?”徐凌问道。

三个人各有分派,徐凌也没闲下来,驱车去了乡下,问着路,找到了林薇薇外公家里。

林薇薇的外公对徐凌早已耳闻,在杂乱的、脏兮兮的堂屋里接待了贵客。他局促不安,甚至不知道要不要去倒杯茶给客人。那是凉凉的装在温水瓶里老粗茶泡的茶,像徐凌这样气派的老板都是龙井金骏眉喝惯了的,这些生疏而高贵的茶叶名称是女儿女婿回家,天南地北海聊时他擦耳边风听来的。他坐在板凳上,勾着腰,双手一会儿放这一会儿放那。徐凌坐在椅子上,比他矮了半截,林薇薇的外公更加不自在。

这位干瘦黝黑的老人说,林薇薇父母接到电话就打算回家,后来听说不是被拐卖了,也不着急赶回来了。林薇薇确定是和一个叫杨骏的人走了,听说是姓杨的让她还什么MP4,她还不起,只得跟着走了。两个年轻男子还和林薇薇一起在三岔路口的商店里喝了一顿啤酒才走,赊的账,是他去结的。

“不管你那4什么的值多少钱,给我们说,我们都会想法还的,唉,犯得着书都不读了么。”老人叹着气。

“他母亲确定什么时候回来?”徐凌问,他相信事情不会是还一件东西那么简单,严晓春好像说过林薇薇给她说不想读书了,那是在周末啤酒店赊账之前。

老人解释说,等厂里准了假,她妈妈一定会回一趟家,不过也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中途还要转两次车,回一趟家很艰难。徐凌不禁想起十来年前,他到广东去跑业务,长途卧铺在贵州的高山峻岭中颠簸,十多道之字拐后,卧铺车才会从山脚爬到山梁上,然后慢慢下山。深沟里,不时会看见四个轱辘朝天的汽车,翻到深沟里后,连事故车的架子都懒得要了,捞上来卖了还值不上吊车的工钱。正是长途颠簸煎熬和闻够了卧铺车内的臭气后,徐凌宁愿多花钱坐飞机,再也不坐卧铺车了。那时公司刚刚起步,经费非常紧张,为此陈兰没少奚落她,直到陈兰一个表妹从广东打工回家,和表姐说起长途客车的艰难,陈兰才再没说啥了。

想到这,虽然现在交通状况已经大大改善,徐凌还是体谅地说了句“确实,回家一趟很难。”

沉默了一会儿,林薇薇外公想起了什么,进里屋去,出来时拿着一封信。

那是杨骏来的信,昨天刚收到,信中措辞热烈地表达他再也离不开林薇薇了。他让他们放心,他会一辈子对她好。他们现在住在杨骏姑妈家里,姑妈在邻县县城农贸市场开了一家干货批发店。信的末尾留下一个座机电话。

徐凌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带有责备的语气说:“虽没留具体地址,应该不难找,去过电话吗?”

“去过,总是啥话也不说。”

“我给她电话看看。”

徐凌照着座机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自称是杨骏姑爷。听说是外公找林薇薇,便说林薇薇正在外边帮着择菜,他马上去叫。林薇薇很快到了。

外公说老师要和她谈话,便把手机递给了徐凌。徐凌听得见林薇薇那边的呼吸声,但是没有说话。

“赶快回来,参加期末考试还来得及。”徐凌说。

长久的沉默。杨骏姑父见状接过了话筒,轻蔑地说:“管什么呢。你不就是个老师吗。”

徐凌狠狠捏着手机,几乎听见了手机咔咔作响。林薇薇的外公望着他,一脸的无主。徐凌挂了电话。

“这样电话里说,起不了太大作用。我经常到那个县办事,抽空亲自去接人。”

“那太劳烦老师了。可是我家里丢不开啊。去了接得走接不走也说不定。要不还是等她妈回来再说吧。”

“你不用管,你只需要写一张委托书,说是未成年人的监护人委托我去接人。我通过当地公安局问他们要人。这群杂碎。”

徐凌回去向当地派出所所长、他的合作股东欧达林咨询。欧达林回答说正巧邻县城关派出所所长是他警校高一届的同学,参加缉毒培训时又在一个班。有当地派出所出面,料来对方还不敢太放肆。徐凌当即让他介绍认识,正好两天后他要去重庆办事,回来要路过邻县县城。

欧达林亲自陪着徐凌去了。酒桌上,邻县县城派出所长刘志鹏听完欧达林对徐凌个人介绍和事件的说明,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他傍晚时分去把林薇薇带到派出所,徐凌从重庆回来一定看得到人,回来得晚也没关系,多久他都值班等着。他喷着酒气说:“老欧,你开了车来,没喝啥酒,回去我就不叫人送你了。你那面包警车也该换换了。土气。”欧达林白了他一眼。

看刘志鹏豪爽,徐凌放得下心,他知道刘所长会尽力去做的,中午这瓶五粮液没有白喝。临近晚饭时分,刘志鹏开上警车,叫了两名警员到农贸市场找到了杨骏姑父家中。林薇薇出去了。刘志鹏所长告诉杨骏姑父,八点钟他来带人走。杨骏姑父偏着头问,要是林薇薇不愿回去咋办,他可做不得别人的主。刘志鹏手指头点着杨骏姑父说:“别给我耍花招,走不走监护人说了算,未成年人可以使用强制手段。看不到人,我只问你要。要不要我回去给你发张传票?”

杨骏被移动公司派到乡镇上办业务去了。刘志鹏等人刚离开不久,林薇薇回家了,知道家里来人这个消息的,而且竟然是徐凌亲自开着车来接她。她羞愧难当,手足无措。杨骏家里人轮番问她的想法,她沉默着,最后,实在躲不过去,她才说:“我不跟他走。”

杨骏姑父家里人才又欣喜起来,接连给杨骏电话,催他往回赶。天色渐渐暗了,杨骏一定赶着回来,越来越近,而派出所的人则随时可能出现。林薇薇不敢想象那些学过擒拿的精壮警察拽住她纤细手臂往警车上拉会是怎样一幅情景。那时,她是反抗,还是乖乖地跟着走呢?抵抗有用吗,除了增加更多的羞辱之外。

胡乱对付过晚饭,林薇薇没有往常一样帮着杨骏姑妈收拾餐桌。杨骏姑父和一个客人在屋子外对着黄花菜一边看货交谈着。林薇薇经过他身边时候,他顺便问了一句“你哪儿去啊,杨骏快回来了。”

“哦,我去看他回来没有。”林薇薇神情恍惚,下意识地随口回道。忙着生意的杨骏姑父没去仔细听,嗯了一句又认真去应酬客人了。客人要的货除了黄花菜之外还有腰果等干货,是个重要客人。

林薇薇出了曲折的农贸市场,毫无目的往前走着。她怕人和她搭讪,询问她,而且一定要她回答。只想躲开繁闹的人流,如果能逃进大山中,坐在潺潺的小溪边,深绿的良姜叶密密地遮掩着土地,也像是把她遮掩起来了,那多好。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了江边老公路上。自从新建的长江大桥竣工通车,公路改道,这段老公路算是被废弃了,很少有车辆经过。路边十分陡峭,七八十度的斜坡直插暗流汹涌的水面,平均高度有十米。

暮色苍茫浮动,粉黄的江面凝结成浑然的一体,像一条极为宽阔平坦的通衢,**着人们跳上去自由自在地奔跑。忽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刺破昏暗,吓了林薇薇一跳,一辆黑色轿车对面过来了。她不禁心里怦怦地猛跳,徐凌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呢?要不要跟他回去,她脑子飞快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以至于得到的只是一团翻滚着的混沌白气,没有答案,也没有某个清晰的画面。车灯闪了几下光,车子却没有减速,从她身边开过了。

她稍稍平定一下,她感到自己刚才紧张得喘气了。“林薇薇——”耳鸣似的,她脑腔里回**着这个声音,她被自己弄怕了,赶紧摇晃起头,她会被这些幻觉逼疯的。

“林薇薇——”声音拖得长长的,她站住仔细听了听,确信不是听错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晃动着一个黑点。难道,杨骏找来了?

那个呼叫的声音没有目的的、搜索似的再次缭绕在昏暗的空中,听距离仿佛比刚才近了。没错,是杨骏,这个可怜巴巴的声音不是在**她拉扯她,而是在逼迫她疯狂地逃亡。她谁也不见,她只想躲起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十个小时,然后,她就会有主意了。

林薇薇往路边一看,迅速地奔向灰色的铁护栏。撑住凉凉的栏杆,她翻了出去,蹲下来。栏杆和立柱遮住了她半个身子。这里光秃秃的,十多米开外,栏杆外长着稀疏的灌木。她犹豫着,要不要马上翻进公路,跑到那儿去,然而她无法判定杨骏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要是这一出去,刚好被他看见了呢。

她蜷缩着身体没动。旷放的几乎嘶哑的叫喊中,林薇薇感觉到杨骏越来越近,感觉到杨骏是直接冲她的位置来的。她必须离开目前的位置,到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她心慌意乱,一脚踩空,手一扬,指尖刚刚擦上了铁栏杆,人却咕噜噜滚了下去,几次尖利的叫声刺破夜空。哗啦啦的滚石碎泥短暂回应着。随着“噗通”一声,江畔回归了平静。

茫茫的江面上,闪烁着夜行船几点灯火。这灯火虽然微弱,无边无际的黑夜怎么也把它吞没不了。徐凌急切地驾着车,几次遏制住了打电话的念头。

雅阁轿车在三叉路口停下了。往前直走,回家,往右一拐,进县城。徐凌忽然像初恋一样紧张,他很想抽一支烟。待了一会儿,他打了刘志鹏所长的电话。

刘志鹏第一句话就说:“我正要给你电话呢。事情很糟。林薇薇掉到江里去了。”

震惊之下,徐凌一连声地问:“她跳到江里去了?怎么回事?她怎么跳到江里去了?”

“我不知道,是杨骏家里人给我说的,他们亲眼所见。派出所和杨家亲属在江边寻找了一个多小时,没有结果,应该没指望了。真看不明白这人。以后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

徐凌茫然地嗯了一声。刘志鹏立即挂断电话,害怕徐凌继续追问,或者提出过来坐坐的要求。

她跳江了,她跳江了,徐凌脑子里一直回旋着这句简单的话。他甚至听出了刘志鹏所长话中隐含的鄙视的意味。悲哀笼罩了徐凌,他想,她跳江了,她用生命单枪匹马抗争了整个成人世界,可笑、威严、自以为是的成人世界,注定不会落得一个好名声。

摸着车窗框,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徐凌胸口潮涌一般阵痛。恍惚中,徐凌不知身置何处,更不知道该往哪儿开车。他关掉了车灯。右边,灯火团簇、人影憧憧,显示出真实的人间世界;左边,夜色深罩,江水微微的反光透露着一种诡异阴深、神秘莫测。

悲痛中,徐凌把头靠在了方向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