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浓, 凉月铺洒在照月楼中庭的青砖上,如同浮了层飘渺的流光,一道被拉长的黑影劈开光晕, 如同白绢被割出一道幽深的口子。
合意值守在殿外,觉察到有人进来, 身形一动快速逼进,手臂抬起, 手肘横向对方的颈项。
直到目光触及那双寒凉的漆眸, 才猛地收势, 弯下腰恭敬道:“大人。”
合意不太确定的问:“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
见谢鹜行没有开口,幽邃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五公主的寝殿, 合意又道:“五公主已经睡下, 可要。”
“退下。”
合意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轻忽简短的二字淡的几乎听不出情绪,却让合意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尤其谢鹜行那双被夜色浸透的眸子, 太过危险诡异, 清寒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在涌动。
合意惊疑愣神的功夫, 谢鹜行已经越过他走向寝殿,门被推开, 又在他眼前合上。
稀薄的月光短暂照进屋内,片刻被彻底阻隔在屋外,在极致的黑暗与静谧中,所有感官在放大。
谢鹜行能听到小公主绵绵的呼吸,刮过耳畔, 让他浑身的血液在发麻,那股太久没有嗅到的甜软气息, 更是直冲进他的躯体灵台,以往他小心翼翼不敢沾染,唯恐弄脏了他的公主。
可他的公主不要他,只留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连一点希望都不给他,他就像是即将渴死的人,他要活啊。
谢鹜行走上前,轻蹙的眉看起来是那么为难自疚,可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双被长睫半遮的黑眸里,跳动着失控的癫狂。
雾玥拢着被褥酣然好眠,丝毫没有意识到肆虐的阴暗已经悄然爬上她。
谢鹜行放任围困的歹念挣脱束缚,如同怪物一样,从身体里生出无数的腕足,穷凶极恶的叫嚣着将她缠绕起来,将她捆在你身旁,填满躯体,你就可以重新活过来。
“公主就再救救奴才。”谢鹜行缓声吐字,看似卑微的恳求,眼底却肆虐着侵略的意味。
抬指将自己皮开肉绽的伤口贴到雾玥白净细腻的脸颊上,未干的血迹在她的雪肤上留下痕迹,如同纯白被玷污。
谢鹜行深暗的眸子里闪过犹豫,可从伤口处传来的阵阵噬骨的满足和兴奋,猖狂的凌驾于理智之上。
再多一点吧,从躯体到骨缝……
似乎感觉到危险,雾玥拢紧被褥,缩着身子想要转到里侧,下颌却被扣住。
就连睡梦中也要躲他么。
“公主别躲我。”谢鹜行脸色发白,眼里的阴鸷浓烈。
“唔。”雾玥不适的从喉间溢出生细哼,小幅度的挣了挣。
披散在枕边的长发也跟着滑落。
谢鹜行注意到她枕边放着什么,与散开的发缠在一处,眯眸定睛看去,那只雕鹤就躺在她边上。
楞住的神色渐渐变得迷茫,不是不要的么。
谢鹜行将目光移到自己扼在雾玥下颌上的手,忽然极快的撤手。
可指印已经留在了小公主细嫩的皮肉上,还有那些污浊的血迹。
一颗心如坠冰窟,四散的理智回笼,他在干什么。
谢鹜行阖眸深深吸气,试图冷静下来,然而灌进胸膛的却全是雾玥的气息,满屋都是,刺激着那些本就不甘心被掐灭的妄念。
——你忍不住的,你看,你迟早还是会失控。
——谢鹜行你疯了。
——疯就疯吧。
两股念头不断撕扯,直到血腥气从咬紧的牙缝中蹦出,谢鹜行倏然睁眼,额侧的青筋跳动,弥满血丝的眼底全都是对自己的厌恶。
幸好,幸好没有让公主看到你这恶心的模样。
……
翌日清早,合意提着水跟在兰嬷嬷身后进到雾玥的寝殿,合意一边往盆里倒着水,余光偷瞟着雾玥的方向。
见雾玥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昨夜没有发生什么,那大人怎么是铁青着一张脸离开的。
合意收回思绪,少说多做,总归没错。
*
秋日凉爽,即便正午长街上也有不少挑担叫卖的商人,一辆不起眼的青帏马车往城南行去。
“大人,到了。”仲九拉马停在一座僻静的小院前。
谢鹜行走下马车,上前有节奏的扣了两下门,片刻,门从里打开。
谢鹜行走进院落,余光注意到一个以帷帽遮面的女子由家丁引着匆匆往后门离开。
而正屋的门半掩,怕是刚从里面出来,谢鹜行不动声色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守在屋外的侍卫对谢鹜行到:“殿下在等你。”
谢鹜行推门走进屋子,朝执笔立在书案后书写金刚经的男子行礼,“属下见过三殿下。”
萧沛没有抬眸,从容不迫的继续临字。
直到陈苍进来,萧沛也书完一页纸,才搁笔抬眸看向两人,“皇兄自请去捉拿余孽,是如何的谋划。”
淡然的语气仿佛料定了其中的不简单。
陈苍朝谢鹜行看了一眼,回话道:“回殿下,太子企图将此前四殿下刺杀不成一事给做实,恭喜殿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四殿下和太子自相残杀。”
萧沛斯文清远的面庞透出一抹狠色,“光是这样可不够。”
陈苍眸光微动,不解萧沛的意思。
谢鹜行则不做迟疑,只拱手道:“但凭殿下吩咐。”
“狡兔三窟,我怕皇兄谋算不过,有所纰漏。”萧沛重新拿笔沾了墨,在之前书的那篇金刚经上,拓下一个铺满整页纸的杀字,“只有人真的死了才能真正做实。”
谢鹜行和陈苍一同走出小院,上马车前,谢鹜行朝心神不宁的陈苍道:“说起来,掌印为何不将上回密见太子的事说出来。”
陈苍脸色一变,“你派人跟踪我?”
谢鹜行笑着摇头,“无意撞见,不过掌印放心,我没有告诉殿下。”
陡然肃压的气氛让仲九脊背生寒,他有一种感觉,大人自那五公主生辰夜之后,似乎变得更加的阴翳压抑,那张时常挂着无害笑容的清隽面容之下,是直透人骨髓的狠戾残忍。
谢鹜行说完留下面色铁青的陈苍在原地,掀袍上了马车,吩咐仲九驾马。
陈苍眼角抽搐,杀意在眼中升起,他好不容易坐到掌印的位置,难道真的要将赌注压在三皇子身上,如今太子信任他,只要三皇子倒了,他就可以高枕无忧。
至于谢鹜行,他忠心于三皇子,就是个祸患,留不得了。
*
雾玥得知萧衍要亲自带兵去捉拿此前刺杀的余孽,虽然对于月夷使臣一事心有芥蒂,但再怎么说他也是她的皇兄,想了想还是特意赶在萧衍动身前去了趟东宫。
顾意菀出来迎的雾玥,柔颦的眉眼间带着细细的忧色。
雾玥知道她一定是因为担心皇兄,出声安慰说:“皇嫂别担心,皇兄一定会顺利将人捉拿回来。”
顾意菀勉强舒展眉心,朝雾玥笑笑,“你说的是。”
顾意菀带着雾玥去见萧衍,因为后日就要动身,萧衍事多也忙,得知雾玥过来,才抽出一分时间见她。
“皇兄此去一定要小心。”雾玥郑重其事的叮嘱。
萧衍宽心一笑,“还知道关心皇兄,皇兄没白疼你。”
等除了萧珏这个心腹大患,他便没了后顾之忧。
萧衍再次看向雾月,心思微动,等将来他顺利登基……如此乖巧的小姑娘他自然可以好好疼惜。
内侍在屋外求见。
雾玥见状便起身告辞。
内侍待雾玥跨出门槛,匆匆进去弯腰附在萧衍耳边说:“陈苍派人传话说有要事要禀,烦请殿下今夜前去相见。”
萧衍微微蹙拢眉心,“知道了。”
*
西厂。
仲九匆匆穿过中庭,走到内堂。
“大人。”
他又上前几步,声音压低,“陈苍果真约殿下密见。”
若是陈苍揭发大人与三殿下的事,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谢鹜行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软刃,抬眸道:“今日四殿下可是去了狩猎城郊?”
仲九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起四殿下,不等他再问,谢鹜行吩咐道:“等到申时,你传我令,命吴勇带人去追赶我。至于你,去东厂告诉司徒慎,太子危。”
仲九眸色肃凝,一股骇然涌上心头,在谢鹜行的注视下颔首,“是。”
郊外猎场,萧珏手执弯弓,朝着林间的鹿拉弓射去,一箭命中,鹿也应声倒地。
“殿下好箭法。”身旁的随侍的护卫夸赞道。
萧珏哼笑,“少拍马屁,去捡回来。”
侍卫刚离去,一个肩挑着柴禾,佝偻着身形的男人从后面撞上萧珏。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对不住对不住,小人该死,小人该死。”男人连连低头,诚惶诚恐地求饶。
萧珏也懒得计较,一挥手让他离开。
待人走远,他才发觉不对,自己腰间的佩刀尽然不见了!萧珏脸色一变,“不知死活的小毛贼,敢偷到本皇子头上,给我追。”
萧珏带着护卫一路出林子,来到城郊一处僻静的戏楼,“你去后面守着,别让他跑了。”
萧珏说罢走上楼,寻了一圈却发现空****不见有踪迹,心中生疑,他分明看到进来,难道那么快就逃了。
萧珏狐疑走下楼,而刚巧赶到的陈苍正往楼梯上来,四目相对,两人显然都没有想到会在此相遇。
陈苍心头顿生悚然,四皇子怎么会在此地,莫非是知道了他与太子暗中有联络,否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萧珏挑眉,眼里神色凌厉。
陈苍头上冷汗直流,“属下。”
才吐出两个字,萧珏却将目光跃过他,看着同样跨进楼中的萧衍,似笑非笑道:“皇兄。”
天色越发昏暗,逼仄木梯上,三人神色各异,萧衍淡笑道:“四弟也在此。”
远处,掩身斑驳树影后的谢鹜行无声而笑,似看戏般瞧着楼内的情形,手中把玩着的正是萧珏那把佩刀,淬着寒光的刀刃印出他眼底的杀意。
手腕一翻,刀刃飞射而出。
“皇兄与陈苍来此,怕是有什么。”
萧珏话音戛然断在喉咙口,瞳孔急剧缩紧,陈苍更是直接煞白了脸,太子就这么倒在两人面前,淌血的短刃从他心口贯穿。
萧珏看着那把刀柄,正是他的佩刀,他猛地后退一步,惊惧看向楼外已经彻底黑透的天。
一批黑衣人从林间冲出,与守在外面萧衍带来的护卫打斗在了一起,陷阱,是陷阱!谁要陷害他。
萧珏无暇多想,一把拔出萧衍身上自己的佩刀,朝面无血色的陈苍喝道:“还不走!”
萧珏冲到窗台边,一跃而出。
陈苍满目骇色,看着已经断气的萧衍呼吸粗嘎,太子死了太子死了,而他在此次必然脱不了干系,外头的黑衣人一定是三皇子派来的。
四皇子不可能再管他,现在他只能靠三皇子。
陈苍紧握住的手中的长剑,与萧衍的护卫厮杀在一起,杀了太子的人,他还能向三皇子表忠心,求三皇子留他一命。
手中长剑直直刺进太子护卫的胸膛,对方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你。”
陈苍一把抽出剑,喷出的热血撒了他满脸,就听身后传来谢鹜行的声音,“掌印果然没有令殿下失望。”
陈苍转过身,面露喜色,张开口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一柄长剑就从胸膛贯穿,犹如他刚才刺入那个护卫一样。
谢鹜行握着剑,一点点将剑身没入他身体,“可是殿下要你死。”
谢鹜行靠到他耳边,再次轻笑着开口:“你不死,我怎么做掌印。”
陈苍睁圆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呜嘶哑的声音,如同不甘,直到声音越来越轻,身体缓缓倒下。
*
深夜,雾玥沐浴完趴在床榻上,手里拿着那只雕鹤左右摆弄,爱不释手的样子让兰嬷嬷忍俊不禁,打趣道:“公主倒是喜欢这玩意。”
雾玥两条翘起的小腿定住晃动,“一般般吧。”
故作不在意的模样让兰嬷嬷更觉好笑,正要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春桃失了方寸的声音,“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兰嬷嬷皱眉看着满脸惊骇的春桃,声音斥责。
“出大事了。”春桃瞳孔紧缩,手脚冰凉,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太子遇刺,身亡。”
“咚。”
雾玥手里的雕鹤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目光僵怔,脑中一片空白。
*
金銮殿上,弥漫着一片沉谧肃压,众官员跪了一地,各个低垂着头面色惊骇鸦雀无声,气氛压抑至极。
元武帝目眦欲裂,眼皮爬满血丝,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压抑后仍然没有控制住,暴起一把掀了桌上的东西。
卷轴折子被掀飞,砸到殿中央,落在谢鹜行脚边,他维持着低头叩首的姿势,纹丝不动。
元武帝暴戾怒吼道:“谁来告诉朕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鹜行面色肃然,回话道:“微臣原是有事向太子禀报,去到东宫才得知太子已经离开,而掌印也行迹蹊跷,当即便命人去追,碍于微臣能调动的人马太少,思来想去,才又传告了东厂。”
同样跪在殿中的司徒慎抬首,同样凝冷着神色,“臣接到消息,带着人马赶到城郊时,殿下已经遇刺身亡,陈苍也断了气,周围还有打斗的痕迹,死去的那些刺客身上,有和当初围场刺客相同的记号。”
站在一旁的萧珏闻言立刻开口,“一定那帮逆贼。”
那帮刺客与他无关,是有人陷害他,还好他离开的及时,可陈苍是他抬上西厂掌印位置的,现在却和太子死在一起,这让人如何不猜忌。
元武帝怒目而视,眼里的凌寒让萧珏一惊,死死握着拳,让自己冷静。
“查!給朕查清楚,那帮逆贼一个也不能放过!”元武帝拍案而起,因为气急攻心,整个人踉跄着晃了晃,撑着桌案才勉强站稳。
“皇上!”
“父皇!”
众人大惊,高全照立刻扶住元武帝,“皇上气不得,气不得啊。”
元武帝粗沉喘着气,高全照连忙从袖中摸出玄清道人炼制的丹药,“皇上,快服下。”
萧沛若有所思的看了谢鹜行一眼,上前拱手,忧心忡忡的道:“父皇保重身体,儿臣一定会捉拿到杀害皇兄的乱党。”
元武帝咽下丹药,缓了许久粗乱的呼吸才压平些许,眉眼间沉着痛色道:“朕命你协三司并查。”
萧珏脸色难看至极,父皇让萧沛查,就是已经对他存了疑心,而萧沛又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是不是他陷害的他!
*
萧沛奉命连夜彻查,东西两厂,所有牵涉案子的人都要被逐一问话。
谢鹜行自然也要被问话,萧沛屏退一干人等,走上前凌厉逼视着谢鹜行,“谁让你自作主张。”
他要将萧衍萧珏一并铲除,如今他坏了他的事。
“殿下恕罪。”谢鹜行不卑不亢的回话,“属下早前便留心到陈苍多此密见太子而不报,但因为都没有危及到殿下,所以只是让人盯着,此次殿下让其取太子性命,他却再次密见太子,可见是已经有不臣之心,若是他向太子揭发,届时殿下就是自投罗网。”
萧沛眯起眼眸,半晌又恢复了一派清正姿态,退开两步说,“如今西厂掌印之位悬空,把刺客抓回来,别让人捷足先登。”
“是,属下决不辜负殿下所托。”谢鹜行恭敬欠身,漆黑的眼里流淌笑意。
*
太子薨逝,天下共哀,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皆摘冠素服一月。
法华寺的圣僧昼夜不停在太子灵前诵经念佛,哭天喊地的声音没有一刻停歇,悲戚哀痛的让人喘不过气,雾玥同样穿着素服跪在灵前,饱含泪水的双眸无神涣散。
她难以接受皇兄就这么死了,虽然他对自己的好存了利用,可那也是好,他也是她的兄长。
心口抽紧,泪水连接的淌落,落在红肿脆弱的肌肤上又疼又涩,也比不过心里的悲戚。
从白天到晚上,兰嬷嬷担心雾玥身体受不住,扶着她回去休息。
“我回去也睡不着。”雾玥摇头不肯回去,央求道:“我想去佛堂给皇兄祈福。”
兰嬷嬷拗不过她,只能陪着她去佛堂。
走过回廊,雾玥不妨看到萧沛从另一头过来,稍欠下身请安,“三皇兄。”
萧沛目光微顿,继而叹着气点头,“五皇妹怎么来此。”
雾玥解释道:“我想去前面佛堂为皇兄祈福。”
“你有心了。”萧沛抬手拍拍她的肩,继而离开。
雾玥走进佛堂,看着哭伏在蒲团上的顾意菀,心中有事一阵难受,皇嫂一定伤心至极。
雾玥走上前想将她扶起,“皇嫂。”
顾意菀却是一颤,反应激烈的回头,看是雾玥才掩面哭起来。
雾玥也跟着落泪,“皇嫂当心哭坏身子,你这样,皇兄在天之灵也不能安心。”
顾意菀哭得说不出话,雾玥越安慰,自己也哭的越凶,兰嬷嬷上前道:“我先扶太子妃去休息吧。”
雾玥点点头,看着顾意菀离开,转身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望着面前的慈悲怜悯的佛像诚心祈福。
佛堂外有人缓步走来,谢鹜行站在廊下没有靠近。
小公主不该伤心的,她怎么可以为这些人哭,不仅萧衍,他要萧氏子孙全都一个个死绝,她怎么可以哭呢。
“佛祖保佑,早日抓到那些杀害皇兄的人,给皇兄偿命。”
雾玥说这几个字的时候,目光里的是带着恨的,那恨意让谢鹜行如坠冰窟,他已经掐熄了所有妄想,可绝不能再接受小公主恨他。
兰嬷嬷送顾意菀去休息后回来,看到佛堂外的谢鹜行,轻声叫住他。
谢鹜行迈出的步子停住,回身看着兰嬷嬷。
兰嬷嬷走上前,忧心忡忡朝佛堂内看了一眼,“你来的正好,去安慰安慰公主,兴许能好受一些。”
兰嬷嬷以为他是要安慰?
谢鹜行摇摇头意味不明的说:“公主不该哭,更不该难受。”
兰嬷嬷紧皱起眉,谢鹜行的目光让她觉得不安,“你什么意思。”
“嬷嬷觉得,应该让公主为了仇人哭么?”
兰嬷嬷脸色顿变,一把将谢鹜行拉到僻静处,神色凌厉,手心里却全是冷汗,“你知道了什么?”
谢鹜行也不绕弯子,“嬷嬷一直将公主藏在长寒宫,难道不是因为,她其实是前朝惠帝的骨肉么。”
兰嬷嬷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四肢冰冷,整个人如临大敌,神色紧绷到了极点。
“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兰嬷嬷脱口道,看到谢鹜行皱眉,又急忙问:“你想干什么?”
谢鹜行讥嘲勾唇,“嬷嬷以为我会伤害公主?嬷嬷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公主,我只是认为她该知道真相。”
谢鹜行言罢转过身欲走,兰嬷嬷惊慌失措的拦住他,“不能说。”
“公主承受不了的。”兰嬷嬷恳求的看着他,语无伦次道:“公主若是知道真相,她怎么受得了。”
谢鹜行眼里松动出不舍,他又如何舍得伤公主的心,可若不这样,有朝一日,小公主一定会恨他。
“就当老身求你,让公主安安稳稳。”兰嬷嬷说着就要跪下。
谢鹜行眸色一沉,拖住她的手臂,兰嬷嬷低低落泪,口中喃喃,“贵妃娘娘嘱咐过要让公主无忧无虑。”
谢鹜行压紧舌根,口中苦意浓烈,他没说话将兰嬷嬷扶起,转身离开。
兰嬷嬷犹如虚脱般佝偻下背脊,许久才直起身体向回走,看到雾玥彷徨站在佛堂外,兰嬷嬷心头一紧,“公主怎么在这里。”
雾玥如梦初醒般回过神,低声解释,“我看嬷嬷许久没回来,就出来看看。”
兰嬷嬷这才放下心,雾玥似体力不支的将头靠在兰嬷嬷肩上,喃喃道:“嬷嬷,我有些累,想回去了。”
见雾玥终于肯休息,兰嬷嬷连忙道好,“我们这就回去。”
回到照月楼,雾玥倒头就睡,她似是累极,沉沉的睡了一天一夜才抽噎着醒过来。
兰嬷嬷心疼的上前,给她擦掉眼泪问:“公主还在为太子的事伤心。”
雾玥哽咽着摇头,纤弱的肩头跟着一抽一抽,“我梦到母妃了。”
梦到母妃病重时,一直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她。
梦魇一直纠缠了雾玥许久,直到太子出殡,压在皇宫上方的悲戚阴云渐渐散去,她才好起来。
*
得知刺客被抓获,贺兰婠忙不迭就来告诉雾玥,“当真是前朝余孽,虽然还有一部分逃窜在外,但迟早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贺兰婠以为雾玥必然会高兴,却只听她轻声道:“真好。”
“还有。”贺兰婠又想起说:“之前你那内侍被皇上提拔成了西厂掌印。”
雾玥眼眸闪了闪,终于抿出点笑:“真好。”
“不过听说不服他的人也多。”
“为什么?”雾玥提起腰坐正问。
“年纪轻轻就爬上了掌印之位,谁能服气?”贺兰婠有板有眼的说:“只怕少不了要被针对弹劾。”
雾玥却因为她的话而担心起来,枪打出头鸟,她知道的。
不过他现在早就不是她能保护的小太监了,雾玥眼里微微划上落寞。
她将雕鹤托在指尖上,又用另一只手点点它的翅膀,翅膀长硬了呢。
*
雾玥还是开始留心起谢鹜行的事,但凡路上听人说起掌印如何如何,她都要把耳朵竖起来,须得听明白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她才能放心。
这天,雾玥抱着从御花园摘的一捧木槿花往照月楼走,就见两个宦官从面前急急忙忙的跑过去。
“快去告诉仲九公公。”
仲九?雾玥凝眸思索片刻,出声道:“站住。”
两人火急火燎的停下,见是雾玥才恭恭敬敬的行礼,“奴才见过五公主。”
雾玥问:“出什么事了?”
两人对看了一眼,神色犹豫,合意斥道:“没听见公主问话?”
其中一人这才道:“掌印在宫外遇袭,奴才去禀告仲九公公。”
雾玥僵在原地,怎么会遇袭,他又不会武功,雾玥心慌意乱,捧着花束的手捏紧,“他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也不清楚,“应是不打紧,奴才只是奉命传召仲九公公。”
雾玥想再问又怕耽搁事,让两人快去,又对合意道:“你快跟去打听打听。”
要是谢鹜行出事了,要是……雾玥紧紧抿住唇,呼吸发堵。
合意连忙道:“奴才这就去。”
雾玥坐立难安的等在照月楼内,见合意回来,连忙起身问:“如何?”
合意顾不上擦汗,“公主放心,掌印无事,只是抓了那些人在审。”
雾玥只觉得抓在心上,让她难以喘气的那只手终于松开,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坐回凳子上,低头看着手里的雕鹤,气恼的小声骂,“掌印并不是很厉害的吗?还要我担心。”
合意站在一旁窥着雾玥的神色,五公主这是在担心掌印吧,掌印知道了必然高兴,只可惜,自公主生辰那日之后,掌印便不再让他日日去汇报。
*
仲九候在养心殿外的玉阶上,看到谢鹜行出来,弓腰迎上去道:“掌印。”
谢鹜行一袭青衫将整个人衬的清远雅致,眉眼间又携着股醉玉颓山的漫不经心,若是第一眼见,只会觉得是哪家矜贵的公子。
仲九离得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以及从金銮殿带出来的靡重的丹药味。
元武帝因太子一事震怒,加之过于悲恸累损心脉,便更依赖于炼丹。
仲九问:“掌印是回西厂还是?”
为方便召见,元武帝在宫中也给谢鹜行赐了处住处。
谢鹜行看了眼西沉的金乌,“回宣铭阁。”
这就是不离宫了。
仲九犹豫着要不要将五公主派合意来过的事说出来,掌印嘱咐过,除非公主有危险,或是有人要对公主不利,其他一律不用禀。
仲九还在拿捏不定,就见一个内侍堆笑走来,“奴才见过掌印。”
谢鹜行睇向他,“何事。”
内侍道:“我家娘娘请掌印过步。”
*
雾玥无精打采的伏在软榻上,手里拿这枝木槿在辣手摧花。
“去,不去,去,不去……”
雾玥口中念念有词,一片片的花瓣在手里掉落,脚边更是一堆,能看出已经反复了无数次。
扯到最后一瓣,“去。”
雾玥一撅嘴,重拿一枝,桌上已经空空如也,早前摘得木槿全被祸祸到了地上。
雾玥撒气般迭声道:“不去,不去,不去。”
直到最后一瓣,她万般犹豫的咬住唇瓣,似泄气,又似认命般小声说,“去。”
他送了自己生辰礼,就是示好的意思,那她就去看一眼,就看一眼他有没有受伤就回来,也算礼尚往来。
雾玥在心里说服自己,便不再犹豫,提着裙就往屋外跑。
另一边,谢鹜行随着内侍来到秋水殿。
“掌印请,娘娘在里头等您。”
谢鹜行漠然推门进去,殿内熏香浓烈,临窗的贵妃榻上依靠着一个姿态娇纤的女子,狐裘搭在身上,露出一张莹莹楚楚的脸。
谢鹜行不含情绪的低眉,“见过娘娘。”
楚妃吩咐身旁的宫女,还不给掌印看座。
谢鹜行从容不迫的在离贵妃榻不远的椅子上坐下,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气味愈发浓烈,令他不适欲呕,面上则不显半分,“不知娘娘找咱家来,是有何事吩咐?”
楚妃向后舒展身体,魅惑的声音从喉间溢出,“如今太子的案子虽然已经破获,阴霾看似散去,但暗地里的局势却更为汹涌诡谲,如今储君之位悬空,只怕还有风波。”
谢鹜行不知可否,“无论谁为储君,都是西厂之主。”
楚妃低眉看着他,微挑的长眸媚眼如丝,“掌印入宫不到两年,就从监栏院的小太监,坐上西厂掌印的位置,真是让人不得不叹服,本宫还想依仗掌印一二。”
“娘娘说笑了,娘娘从秀女一跃成贵嫔,再封妃,也不过两年。”谢鹜行若有所思的勾唇,“当初咱家在这座秋水殿,可挑了不少的泥。”
楚妃目光一转,脉脉的视线粘缠在谢鹜行身上,“如此,本宫更要回报掌印了。”
从前她不敢争,可现在太子死了,储君之位悬空,她又怀了龙嗣,若所生是皇子。
楚妃咬着唇,虽说眼前之人是个太监,但若能帮她争夺储位……楚妃心思迭起,将一直裹在狐裘下的手伸出来,紧闭的唇微启,悠长轻喘着,将那在手里的东西丢到几上。
滚了两圈,轻轻贴在谢鹜行伏在桌沿的手背上。
谢鹜行低眸看着手边的玉料,上头带着湿,再看楚妃绯红的眼眸,以及说话时夹带的异样喘声,脸色一下阴沉的难看。
撤手起身,东西滚到地上碎了满地,“咱家不过一个残缺卑贱的太监,娘娘自降身段讨好,岂不作践。”
被当面戳破,楚妃脸上落满难堪,气愤交加可谓精彩。
谢鹜行直接无视她,转身一把将门推开。
仲九见谢骛行脸色铁青,顿感不妙,“掌印。”
谢鹜行一言不发的往外走,眸光沉戾,那股挥之不散的靡浓味让他恶心的无以复加。
离开秋水殿,他扶着宫墙难以遏制的干呕起来。
回到宣铭阁,谢鹜行冷声吩咐,“打水。”
内侍连忙打来水,谢鹜行将手浸到水里,发了狠的搓洗。
“换水。”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了,一遍遍的换水,谢鹜行就一遍遍的洗,直到手背的皮肤搓红,沁出血丝,那股恶心的感觉还是驱散不去。
“掌印。”仲九想要阻止。
谢鹜行充耳不闻,真恶心,真恶心。
直到一道清清凌凌的声音落入耳中,谢鹜行才停下。
“你干什么呢?”
雾玥一进来就看到他似疯魔一般搓洗着自己的手,流出的血将清水变得浑浊。
谢鹜行瞳孔涣散不聚焦的看着眼前只会出现梦里的人,直到手被执起,他猛然惊醒,不是梦,那为什么小公主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拢在雾玥掌心里的,丑陋脏污的手,一把收回,声音干哑,“公主别碰。”
“别动!”雾玥气恼的瞪了他一眼,重新抓起他的手,硬生生搓破的伤口,开多疼啊。
谢鹜行缩了缩指尖,试图将手收回,“脏,公主别碰。”
低哑轻忽的声音让雾玥心头一疼,她仰头看着谢鹜行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从没觉得你脏。”
谢鹜行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被压抑至麻痹枯死的心脏,因为这简短的一句话重新复苏。
砰,砰。
继而,砰砰砰砰,以极为凶恶的速度狂跳。
他已经接受了小公主不要他,接受了独自沉没在这黑暗里,可她却又一次来拯救他。
告诉他他不脏。
让他如何抵抗,让一个濒死的人,如何能抵抗可以救命的解药。
“公主,还要奴才么。”
雾玥很生气,他不照顾好自己,又让她担心,赌气转过身,“不要。”
不成了,不能不要了。
谢鹜行一把扣住她的腕子,缓缓靠近,将额头低在她的肩上,犹如一头受伤的兽,“公主,奴才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