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晋使所居的驿馆,离齐宫也不算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众人便赶到了。

拒绝了剑客们抬着走的想法,公子泾陵苍白着脸走下了马车,然后,他掀开车帘,示意侍婢们把她抱下。

卫洛可没有如他那般撑强,她任由几女把她扶着,进了房中。

他们来的是一偏苑。在这里,急急请来的,临淄城最好的巫正在侯着他们。

这个巫瘦小苍黑,双目浑浊,白珠子很多。因此,他看人的时候,似乎正在对你翻着白眼,也似乎正在盯向你身后的鬼神一般。

这巫身穿麻衣,下身的服很短,只及小腿处,『露』出他同样苍黑干枯的赤足。

卫洛被扶进来时,公子泾陵已经到达。他跪坐在房子正中,面向北方,高大的身躯微微向后倚靠着塌,那俊美如雕塑般的面容亦是苍白如纸。

卫洛瞟了一眼他还有渗血不止的伤口,再望向他依然深黑不可测的双眸,望着他饶是如此重伤,却依然跪坐得端直的腰身,突然想道,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也许他在面对死亡时,也会这般端坐得笔直,这般仪表堂堂,威严慑人。

众侍婢把卫洛扶过来,把她安放在公子泾陵的身边。刚把她扶着坐在塌上,公子泾陵便转过子夜般的双目看向卫洛,左手大力一扳,便把她的上半身压下,使得卫洛的头枕上了他屈起的双膝上。

卫洛本来便是眼前昏花,心跳又急又跳,手脚虚软无力,他这般把她按在膝上,让她枕着他,卫洛并没有挣扎。

公子泾陵伸出左手,托着她的脑袋向自己大腿上移了移,直到她枕得舒服些了,才松开手去。

只是这么一下,他那胸口的血渗得更慌了。卫洛清楚地看到,那血已令得他的右侧衣襟处重新濡湿一片。她不小心碰了碰,便发现那片衣襟因为反复渗血,已经硬梆梆的,还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

闻着那浓得呛鼻的血腥味,卫洛垂下了手指.

而这时,公子泾陵左手顺势一伸,便这么轻轻地覆在她的脸颊上。那粗糙的骨节,与她细嫩的肌肤相触,传来的,却是浓得让人心堵的血腥味。

两人一坐好,众剑客侍婢们齐刷刷地躬身后退,他们整齐地退到了西侧角落处跪坐下,一声不吭。

巫动了。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盯着卫洛和公子泾陵,嘶嘶地说道:“请静心相祝!”

闻言,公子泾陵垂下眼来,他一垂眼,便瞟到了卫洛睁得圆滚滚的墨眼,不由沉声说道:“小儿,事关生死,且诚心相祝!”

卫洛知道他的意思。

于是,她也垂下双眼,让自己的心保持空明,在脑中一片恍惚嗡鸣中,她反复想着一句话:上苍啊,鬼神啊,让我的伤痊愈吧!

这时刻,整个房中变得鸦雀无声了。

巫见两人都垂眼祈求苍天鬼神了,手中端着一碗水,慢步向他们走来。

他的步伐,虽慢,却很大,这巫堪堪走了三步,便来到了他们两人的身边。

在离卫洛两人只有一步处时,巫停步了。

他身子一转,便与卫洛两人一样,面向着北方。

巫面向着北方,右手中指从破了口的陶碗中沾了一点水,然后把那水朝着北方窗口处一弹。

随着水珠弹出,巫高声唱道:“苍天在上,厚地在下!鬼神在中!”

接着,他右手扣指再沾了一点水,再把那水朝北方窗口处一弹,又嘶嘶地尖着声音说道:“有一『妇』一夫,为刀兵所伤。”

这是第二滴水和第二句祝词了。

接着,巫再沾上第三滴水,第三次朝着窗口一弹后,再次唱道:“某今奉上双犬为牲,魂灵相求,且赐平安!咄——急急如敕令!”

巫所说的第三句话,几乎是暴唱出声,要不是卫洛神思恍惚,肯定会被吓上一跳。

他的话音一落,便把那破陶碗捧在头顶,腰间一扭,赤足围着卫洛和公子泾陵转起圈来。

他这转圈,更像是跳舞,每一下舞步,都东倒西歪,却沉稳有章法,而且,随着他这舞步一动,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一阵飘远的铃声。

那铃声实是飘远,巫每舞三步,那铃声便是一响。每舞三步,铃声又是一响。

不一会,舞步一顿,铃声也是戛然而止!

而巫停步的地方,便是他刚才起舞的地方,他已堪堪围着卫洛和公子泾陵,转了三圈了。

巫停止舞蹈后,再次向着北方,缓缓跪下。

他便这么捧着那碗水在头顶上,五体投地地跪下。

跪下后,从巫的嘴里,发出一些单音节,令人听不懂的古怪咒语来。

片刻后,那铃声突然一振!

铃声大振中,巫依然这么双手捧着水,从五体投地的状态,硬挺挺地站了起来。这么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这巫做得虽然僵硬,却是迅速之极。

巫转过头来,左脚先跨,再次围着公子泾陵和卫洛两人,走出一步。他这步一跨出,左手便是微倾,而陶碗中的水,便缓缓的,一滴一滴地淋下。

他走得很慢,水也是一滴一滴地淋得很慢。

再一次,巫以这种方式,围着卫洛和公子泾陵转起圈来。

一直闭着双眼,按照时人的习惯,向着苍天和鬼神祈求的卫洛,突然间,发现周围的气氛不同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她的身边,她的眼前,她的身侧,开始弥漫着稠稠的似水又似雾,更似生灵的异物。

卫洛没有睁开眼,她继续认真地祈求着。

那巫一步一步踱开,那水一滴一滴地围着两人酒成一圈。

当巫最后一步走回原处,他的脚步一止,碗中的水也在地上滴了湿湿的一圈。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这地面不过是硬土地面,想来这么一滴水滴下去,应该是马上就渗入地下,再无痕迹的。可是,它偏偏清清朗朗的,在地面上形成一个水滴印。不对,应该是一圈水滴印。

而这时,圈中的卫洛,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如水如雾,似生灵状的异物,正欢快地围着她的身子,在游动,在戏耍。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巫站上原处后,他的额头上,已经渗汗了。

他转过头,用那白多黑少的眼珠盯向众剑客,嘶嘶喝道:“上牲!”

两个剑客应声入内。

他们每一个的手中,提着一只活的,不断挣扎的成年狗。

那两只狗在他们手中,不断地“汪汪”急啸着,那叫声,甚至有点凄厉,仿佛它们正在害怕一样。它们的尾巴也胡『乱』地甩动着,头部不停地挣扎,张着森森牙齿拼命地想咬上两剑客的手腕。

当然,不管它们怎么挣扎,都是咬不上的。

两剑客大步走到卫洛两人的圈外,同时并立,向着北方躬身一礼后,转过头来。按着手中的狗,向圈内放来。

他们的动作,真是按。

因为,狗在半空中时,它们的吠声,已经是声嘶力竭,凄厉之极!它们似乎在奋起所有的力气,想要挣出两个剑客的手。

两人把两只狗重重地按上水形圈内。

说起来很奇怪,那两只狗一入内,便突然安静下来,它们像得了软骨病一样,不但没有半点声音,也不再挣扎了。它们的两双眼睛中,瞳孔在出现散大。它们都呈现了半昏『迷』样。

两个剑客退出。

巫转过身来,再次向着北方跪下,叩了三个头。

然后,他站起来。

他便这般站在圈外,左手依然端着碗,右手伸到公子泾陵的背胁下,重重一扯,“滋——”地一声,竟是大力之极的把包着他伤口的所有布条都扯了下来。

瞬时,公子泾陵那褐『色』的胸背,那正汩汩流着鲜血的伤口,清清朗朗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因为巫强行扯开布条的缘故,伤口周围的嫩肉,都已扯烂,血自是流得更凶更猛。

巫不理会他那不断流着血的伤口。他大步走到卫洛面前,依然是只伸出右手,便这么重重地把她包在左手腕上的布条一扯。

“滋”地碎帛声中,布条飘落,卫洛那翻着白骨,鲜血淋漓的伤口,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过,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那巫站起身来。

他提着两只狗,使得它们稍稍靠近卫洛和公子泾陵,然后,他翻开一只狗的身躯,令得它背部与公子泾陵的胸背伤口在一步远的直线内。

同样,他拎起另一只狗,摊开它的前肢,令得它的一只前肢的爪背,与卫洛的手腕背的伤口在一步远的直线内。

做好这一切后,巫站了起来。

他右手从陶碗中沾了一滴水,嗖地一声,他把那水弹向公子泾陵身前的狗的躯背上。

接着,他右手再次沾了一滴水,嗖地一声,水弹向卫洛身前的狗的前肢上。

弹好这两滴水后,巫已经额头上汗水淋漓。

当下,他头一仰,竟是一口便把碗中的水喝掉了一半。

那口水一喝,他便是头一低,嘴一张,半张口喷向公子泾陵的伤口,然后,他再头一低,另半口水喷向公子泾陵身前的那狗的右侧背胁处。

喷完后,巫突然绽口大喝:“移——”

这一喝声,嘶哑中透着浑沉,竟是如同磨铁之音。

喝声一落,十分诡异的,卫洛感觉到那些似雾似生灵的东西突然向一个方向涌去。

她不由睁开眼来。

这一睁眼,她便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公子泾陵的伤口,正在肉眼可见的开始收拢,收拢。

一片片红肉,翻转收拢,鲜血越流越少,越流越少。

而与此相反,那只卧在公子泾陵身前的狗,却是在右胁背,与公子泾陵同样的伤口处,出现了一个洞,那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鲜血汩汩而下。

只不过一转眼,公子泾陵的伤口便不再渗血了。不过那伤口并没有完好如初,而是红肉翻转,堪堪一副皮外伤的样子。

在卫洛的震惊中,那巫走向了卫洛。

卫洛发现,巫这个时候,已是脸『色』苍白,显然精力殆尽。

他走到卫洛面前,头一仰,把剩下的半碗水一口吞下。

然后,他头一低,口中的水便喷向了卫洛的腕背伤口上,另一半水,同样喷上了卫洛身前的狗的前肢同等部位。

喷完后,巫的身躯开始晃动,他的脸『色』更白了。

巫这时提了一口中气,嘴一张,竭尽全力的厉喝道:“移——”

这喝声一出的同时,巫的身躯“砰”地一声倒在地上,闭目不起,两个剑客急急上前把他抬起。

而错愕的卫洛,马上发现,她的伤口处,正在发出“滋滋”地轻响。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她手腕处,有某种力道在拉着她的伤口,令得肌肉对上肌肉,骨头对上骨头一般。

卫洛低下头来。

她睁大双眼,错愕地看到,自己的手腕处,那外『露』的白骨正在缓缓靠拢,那外翻的伤口,正在相互扯紧。

血,越流越少,越流越少。

她的头一抬,便看到身前的那头狗,前肢脚背处正在裂开一个血洞。那血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里面的森森白骨,转眼可见。

不一会功夫,卫洛的伤口便长合了,与公子泾陵一样,她那外翻的皮肉,却依然外翻着,显得血肉模糊。

片刻后,公子泾陵站了起来,他扶着卫洛,走出了那水圈中。

卫洛回头看时,发现这片刻功夫,两只狗已经气若游丝。

公子泾陵脸『色』依然苍白,不过精神明显好了一点。

他大步走到已经站起,肃手而立的众剑客面前,沉声说道:“巫有功,厚赏!”

“诺!”

众剑客一退出,他便转头看向卫洛,这一转头,他便发现卫洛还在对着水圈中两只血流汩汩的狗打量着,目光中有震惊,有疑『惑』。

他黑如子夜的双眸盯着卫洛,徐徐说道:“祝由之道,实是寻常巫事,小儿究竟是何出身,竟是如此好奇?”

卫洛自是不理。

公子泾陵盯着她,低低地叹惜一声,叹惜声中,他还是解释道:“我俩之伤颇重,若祝由施术之物,由犬变人,巫不会疲惫至此。”

什么?把这等重伤生生地转移到他人身上去?

卫洛一惊。

只是一惊,她便暗中叹惜一声:肯定转移的是奴隶,在这个世道,奴隶的命本来与猪狗相同,我又有什么好惊异的?

她这么寻思时,公子泾陵已握紧她的小手,说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