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园离开以后,时衾没有回学校,而是去了周瑞的艺术工作室。

工作室是他用来和圈子里好友玩艺术的地方,由一个地下室改造。

里面的光线灰暗,但墙面上却涂满了明亮的色彩,墙绘盖了一层又一层。

工作室的场地开阔,只不过堆满了画材和各种雕塑艺术品,显得凌乱拥挤。

中央放了一张足足三米长的做旧木桌,也是堆满了工具。

时衾平时学画画或者做设计就在这里,跟着周瑞还认识了许多很厉害的艺术家。

偶尔和来工作室的人闲聊,时衾经常听他们说自己运气好,竟然能让周瑞再收徒,还把她天天带在身边教,以前的学生可都没这个待遇。

每当听到这些话,她常常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只有时衾自己知道,不是她运气好,是傅晏辞在其中费了许多功夫。

她能接触到的这些资源,全部都是因为有他在后面撑着。

周瑞对她不吝啬地教导,虽然说得好听是因为她有天赋,但其实更多是看了傅晏辞的面子。

今年的最后一天,工作室里除了时衾,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跨年去了。

平时热热闹闹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冷清,过分安静。

时衾在偌大的木桌上腾出了一块区域,拉出抽屉,找到两枚她做到一半的戒指。

银色的对戒,尺寸一大一小。

她以前虽然也自己设计各种各样的饰品,但多是女孩子喜欢的耳坠项链。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设计对戒,简单比繁琐更难设计。

时衾设计了许多版,才终于满意。

她打开桌上的台灯,从五金工具盒里挑捡出趁手的工具,对着戒指敲敲打打。

指圈尺寸稍大的那枚戒指,她做得格外认真,细细打磨。

自己戴得反而没什么耐心,差不多就了事。

在普山寺请完头香,凌晨刚过,新的一年到来。

傅晏辞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时衾发来的“新年快乐”。

明明今天晚上她不是能快乐的心情,却还想着给他祝福。

他敛下眸子,想起白天在墓园时,时衾瘦弱纤细的背影,无奈地轻扯唇角。

她可真能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愧疚。

时衾的戒指做到快收尾的时候,接到了傅晏辞打来的电话。

“还不睡?”男人声音像是沉稳的中提琴,在沉沉夜色里,显得温柔而清冷。

时衾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新年祝福才打来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好的出差一个月,过了今天,正好一个月了。

“过两个小时就到了。”傅晏辞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他靠在车里,抬手拧了拧眉,难掩疲惫。

这一天下来,两个国家,三座城市来回地飞,换谁也吃不消。

“这么快。”时衾有些高兴起来,随即想到,“你在飞机上还能打电话?”

美国飞国内,不是要十几个小时。

“……”傅晏辞刚才太累,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薄唇轻抿,解释说:“我已经在国内了,先飞的杭州转机。”

“你的航班号多少?我去接你。”时衾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迫不及待想见他,显得颇为不矜持。

傅晏辞被她的说法惹笑,哪还用得着她接。

他想了会儿,皱皱眉:“你还在外面?”

这么晚了,她要是在宿舍,怎么出得来。

平时他不在公寓,时衾从来不会去他那里住。

时衾捏着戒指,手里的动作明显加快,她擦了擦戒指上落下的金属碎屑,将戒指置于光下检查。

“我在周老师的工作室。”

傅晏辞叹一口气,小姑娘真不让人省心。

周瑞那个工作室,一到晚上就阴气森森,她一个人也待得住。

“在那老实待着,我去接你。”

傅晏辞坐过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却觉得从普山寺飞回北京这两个小时最为漫长。

徐启来机场接他,一路听到傅晏辞催自己几次开快点,倒是难得见他急。

好在夜深的时候,机场高速没什么车,一路开得很顺。

傅晏辞到工作室时,已经凌晨四点。

他走进去,看见工作室里的光线昏暗,透着一股阴森的凉意,在桌边只点了一盏小灯。

灯下,时衾陷在靠椅里,因为等得太久,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昏黄灯光轻柔地将她笼罩在一团光圈里,女孩的皮肤净白如雪,密匝匝的眼睫垂下,投射出一片的阴翳,乌发瀑布一般散开,披在她肩头。

傅晏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他缓缓伸手,拨开她额角的碎发,额角处的淤青醒目。

时衾睡得并不安稳,感觉到有手指在她额角轻触。

指尖如薄荷一般清凉,轻柔极了,仿佛抚摸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她睁开眼,对上了男人漆黑的眸子。

一个月没见,他的头发似乎长了一些,黑发垂落在额前,衬得他眉骨更加深邃。

空气里有淡淡檀香的味道。

时衾吸了吸鼻子,多闻了两下。

她从靠椅上坐直起来,胳膊环住男人的腰,抱住他。

女孩的身体柔软温热,贴了上来。

傅晏辞身形微微僵了一瞬,半晌,才放松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十指在她的发间轻顺。

安静的工作室里,他们两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抱了许久。

时衾本来是不高兴的,生气他出差那么久,也生气他没有早一天回来。

但当她看到傅晏辞眼下的青色,因为疲惫不自觉皱起的眉心,一下就舍不得和他生气了。

傅晏辞轻拍她后背:“回家吧。”

时衾依依不舍,终于松开胳膊。

她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摸了摸那枚戒指。

“我有东西要送你。”时衾有些迫不及待,想讨他高兴。

傅晏辞挑眉,静静望着她。

只见时衾从口袋里抓了什么东西,握成小拳头。

小拳头在他面前缓缓摊开。

傅晏辞垂下眼眸,看见了落于她掌心里的,那两枚银色戒指。

时衾眨了眨眼,笑道:“在一起的周年礼物。”

虽然晚了几天,但不影响。

傅晏辞怔怔盯住那两枚戒指,一时失神。

戒指设计极简,男式的那一枚,内圈多嵌了一枚小小的月光石,皎洁而清冷。

时衾设计了很多版,也想过把月光石放到外面,总觉得不符合他沉稳的气质。

最后还是放在了戒指内圈,戴在手上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只有戴的人知道。

时衾的目光清澈,满眼都是他。

平时很少表达的话,在寂静深夜里表露出来。

“这对戒指,叫月光爱人。”

时衾从来没有说过,其实她很感谢傅晏辞。

像是月光,爱意内敛,温柔却一分不少,成为了照亮她生命的唯一的光。

夜凉如水。

傅晏辞觉得连呼吸都有些疼。

她说他是她的光。

可她过去本来就该有光,而那光,就是被他掐灭的。

他不敢再去看时衾的眼睛,将人抱进怀里,压住她的后脑勺。

从工作室出去,时衾才发现原来外面下起了雪,此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回去的路上,徐启开车,时衾和傅晏辞一起坐在后排。

她时不时偷瞄男人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戒指被他戴在了无名指上。

时衾不知道他是不懂还是故意。

情侣之间的戒指一般戴中指,结婚以后戴在无名指。

她私心没有提醒,把自己的戒指悄悄也换到了无名指。

像是偷偷摸摸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时衾脸颊红红的。

大雪和零下的低温让路面变得湿滑,不那么好开。

傅晏辞让徐启慢慢开。

这会儿倒是不急了。

时衾和他偶尔闲聊,有意无意提及以后的打算。

今年她大三了,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周围已经有同学拿到了暑期实习的Offer,也有开始准备考研考编或者出国的。

“周老师想让我申请巴黎美院的研究生。”

闻言,傅晏辞抬起眼,静静看她。

时衾对上他的目光,拇指蹭了蹭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她抿了抿唇:“但我不想。”

半晌沉默,傅晏辞问:“为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

时衾也知道他是明知故问。

“你知道的。”她轻轻说。

光是他出差一个月,就已经让她够难受的了,出国一走就是两三年。

时间那么宝贵,她舍不得。

傅晏辞就怕她这样。

换做以前他,他一定很高兴,虽然还是会教育小姑娘不能这样。

但现在,他属实高兴不起来,甚至倍感压力。

害怕有一天如果被她知道真相,知道她想要追究责任的自动驾驶系统,出自他的手。

到时候她会不会后悔。

傅晏辞轻叹:“你现在还太小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出去也是好事。”

时衾眉心皱起,不解地看他。

跟傅晏辞在一起久了,受他耳濡目染,一句话里,透着几层意思,她一听就明白。

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她负气地说。

傅晏辞就只是静静看她,仿佛在看一个不成熟的孩子。

时衾恼火,反问道:“那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

“……”傅晏辞静默。

他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只怕他已经没有资格了。

时衾望着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她以为早就确定了的答案。

突然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的凉水。

车在红绿灯前缓缓停下。

徐启坐在驾驶座,感知到车内空气凝滞。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凌晨四点多的马路上,空空****。

时衾打开车门,下车离开。

车门一开一关,“砰”得一声,徐启看向后视镜,已经没有时衾的身影。

她穿过马路,也不看车,直接走到了人行道上,扎进沉沉夜色里。

徐启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要那么说,时衾想留下来陪他,不该高兴才是。

傅晏辞靠在座椅里,抬手挡住了脸。

“徐启。”他开口,“开车跟上去。”

时衾踩进厚厚的雪里,北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像是积压在心底许久的不安得到印证。

手腕被人从后面扣住。

时衾被迫停下往前冲的步子。

她知道傅晏辞会过来,他要是直接开车走了,那他们之间大概会真完了。

时衾低着头,静静站着,也不说话,想等他的解释。

傅晏辞缓缓开腔:“天太冷了,你不用走,我走。”

时衾愣了,待反应过来,讥讽地扯了扯唇角。

他可真够绅士的啊。

徐启载着她离开,她隔着玻璃看向窗外,傅晏辞在大雪里伫立,低着头,没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