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
在一连数日绵绵不绝的秋雨之后,八月的京师城里雾蒙蒙一片,像是被天生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气。中秋刚过,长街深巷、酒楼店铺、妓坊茶肆中……人们已然罩上比甲,添上衣襟来御秋寒。
通往正阳门的官道上,有几处低矮的路面。一下雨,便积成了水洼,行人纷纷避让不已,偶有顽皮小儿从水洼中踩过,溅起黄浆污水,定会招来怒骂。
这时,细雨中,一匹快马从远远疾奔而来,嘴里高声喊着“北平急报,行人闪道”,一连踩过好几个水洼,铺了行人一身的泥泞,却一字句告谦都无,扬长而去。
可脏水溅了身,行人只惊叫一声,却怔怔的不敢发出一句骂声——因为那个人是军驿里的军爷。这般作派,定是出大事了!
驿使高举文书,一路畅通无阻地从正阳门直到承天门,惊得无数的行人驻足观看。
赵楷正准备从承天门入宫。
看见驿使冒雨驰来,微微蹙眉。
“何事如此慌张?”
驿使不认识肃王赵楷,却认得他身上那一身亲王袍服。愣了愣,他勒住驿马,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珠子,踩着马蹬翻身下马,大声道,“启禀殿下,兰尚书八百里加急奏疏,晋王赵樽在北平府杀邬大将军,誓师南下,起兵了!”
老十九起兵了?
赵楷微微一愣,右手的拳头情不自禁的握紧。与承天门两侧的侍卫们一样,他一动未动,脑子里的画面是北平府连天的战火,还有北平永定门无数伏地的尸体。
一种无形的血腥味,飘过关山万里,随着驿使入京,弥漫在了京师这一片繁华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短短时间里,“晋王在北平府起兵了”几个字便如同一枚震慑力十足的火箭炮,把个平静的京师城炸开了锅。
文武百官、王侯公卿打着各自的小算盘,纷纷入朝觐见皇帝,商讨对策。可在这个紧要关头,赵绵泽却未召见任何人,只把呈上奏疏的赵楷单独留了下来。
“六叔,赵樽起兵造反,你可有意外?”
意外么?看着眸色温和带笑的皇帝,好久没有被叫过“六叔”的赵楷紧紧抿了抿唇,思量片刻,方才道:“微臣并不意外。”
顿一下,他瞄着赵绵泽的脸色,恭顺地道:“微臣只是没有想到,邬成坤领三十万大军,几近碾压的人数,竟会这般轻易地折戟沉沙。只北平一战,便折损过半,毁了一世英名,还丢了自家性命……”
“哼!”赵绵泽眯起眼睛,看向他肃然的面孔,“若换了是你,可会轻易落入赵樽的陷阱?”
被他情绪不明的眸子一刺,赵楷紧张片刻,挺直的腰板微微弯下些许,拱手一拜。
“回陛下,微臣虽自幼习骑射武功,但未曾上过战场。对战事亦是不甚了了。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即便邬成坤不落入赵樽的陷阱,恐怕此战也讨不得好。”
“荒唐!”
一声低呵,赵绵泽像是怒了,猛地甩开了袖子。在御案上的摆件“乒乒乓乓”的撞击声里,他冷不丁转头,一眨不眨地盯视着赵楷,冷冷一笑。
“你们人人都敬他,畏他,可朕却是不信,赵樽他真就长了三头六臂?邬成坤不过是犯了得意忘形的老毛病,轻敌贸进,中了他的诡计。若是他集中三十万大军之力进攻北平,即便是用踩的,也能把区区数万晋军踩死……”
赵楷喉咙狠狠一滑。
他虽然没有打过仗,但兵书和战例却看过不少,非常清楚治军打仗不是单靠人数占优就能取胜的。在正面战场上,但凡有一方士气低迷,外加战斗人员折损严重,基本上人心涣散,要胜无望……依他所见,这一回,若不是兰子安退至霸县,就当时那个情况,谁也不敢保证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三十万大军会不会都填了老十九的胃。
看着赵绵泽,他张了张嘴,想说。
但权衡再三,到底没有辩解。
很多时候,居于万万人之上的皇帝,听多了恭维的话,未必喜欢再听真话。尤其是现在,赵绵泽明确在气头上,心里焦躁,不喜他长赵樽的威风也是有的。
他不说,赵绵泽却发现了他的踌躇。
“六叔,有话直言无妨。”
赵楷犹豫了一下,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道:“微臣想说,如今邬成坤阵前被杀,北平府首战告负,赵樽南下已成定局,朝廷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微臣愿意效力军中,领兵北上,为陛下分忧。”
赵楷虽说是一个庶出皇子,母家也没有实力,但其能文能武,个人能力在洪泰帝的众多儿子里面,得推为佼佼者。是以,当初洪泰帝培养他辅佐赵绵泽,便是基于这点考虑……
只可惜,与他事先的猜测一样,赵绵泽深深看他一眼,便温和地笑着拒绝了。
“六叔不必太担心。赵樽北平起兵又如何?区区数万人,能成什么气候?难道朕还怕了他不成?反之,这皇城防务干系到国体气运,天子安危,这才是重中之重,带兵打将那种苦差事,不必劳烦六叔了。”
赵楷眸子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暗去。
“多谢陛下体恤。”
体恤是假,不放心才是真。赵楷有才,却一生不得重用,屈居于众多皇子之下,始终郁郁不得志。尽管他早就有领兵战沙场为国建立功业的打算,可洪泰帝那时不用他,如今换成了赵绵泽,还是忌惮他——
他是怕他变成第二个赵樽吧?
赵楷垂下眸子,半躬的腰还未直起,却听见头顶上传来赵绵泽若有似无地一道轻笑。
“朕是为了六叔的安危,想来六叔是明白我的。”
“微臣明白。”赵楷硬着头皮回答。
赵绵泽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赵楷束发的金冠,心里的小久久却是绞紧了许多。
想当初,赵樽便是靠战场上位,并得到无数人崇敬和爱戴的。一个赵樽就已经够他头痛,如果再加上一个赵楷,他如何制衡各方势力?更何况,即便赵楷胜了,他取代赵樽,难道就没有野心吗?
沉吟片刻,赵绵泽突地转头,重重喊了一声。
“张四哈!”
“奴才在。”
“定安侯今日可有传话来?”
“这……!”张四哈脑门上溢出一层冷汗,他诺诺着出了门,很快又回来,跪在地上,脆生生朝赵绵泽磕了一个响头,方才道,“回陛下的话,定安侯传了信儿来,说他身子还是未有痊愈,尚在侯府休养,估计数月之内,都上不得朝。”
“啪!”赵绵泽猛地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反了他了!”
这陈大牛属实是一个犟种。从辽东被调回到京师述职,次日把赵如娜从东宫带回了定安侯府之后,便开始称病不上朝了。
据探子来说,他除了偶尔会去一趟如花酒肆看看生气,平常连侯府都不爱出。说好听点他是在休养生息,说难受点儿,他这分明就叫坐吃等死。
“好歹他也是长公主驸马,这会子,该为陛下分忧的……”赵楷察言观色,小声建议道。
赵绵泽笑了一声,像是对他的话极为满意。
“张四哈,为朕准备便服,等见过臣工之后,朕要去侯府,看望定安侯和菁华长公主。”
张四哈跪地,额头贴在了地砖上。
“奴才遵命!”
赵樽起兵的消息便是深水鱼雷,炸翻了在京师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们。
当然,与赵楷的想法一样,对于赵樽为什么会反的问题,整个朝堂没有一个人觉得意外。于他来说,事情逼到头上了,他不反也是一个死字,拼死一搏到底还存有一丝希望。正常人都会这样选择。
只不过,这些臣工并不看好赵樽。
在他们眼里,赵樽一个小小的藩王,即便再会带兵打仗,只区区数万的兵马来说,想要造反,想要抗击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古以来藩王造反的例子,就没有一个成事的。赵樽自然也不会例外。
梁国公徐文龙虽以往力挺赵樽,但他是朝中元老,皇亲国戚,大事当前,还是会遵从嗣位的皇帝为正统。
听着大臣们的议论,他冷冷一笑,上前道:“诸位大人把晋王想得好生低小。旁的事我不说,大家只需想一想,邬成坤三十万人,是怎样败在他手上的,便不会这般盲目自大了。”
吕华铭哼一声,道:“梁国公的话有意思,这是想为晋王树战神口碑,还是想灭陛下的威风?哼,邬成坤他为什么吃败仗?那完全是他自作孽。第一枉顾百姓性命,第二与兰尚书不合,互相撕扯,造成内乱,这才是关键!”
徐文龙哑然失笑,“依你之言,我们还在这里商议做甚?不如随便派几个家丁去,便把赵樽拿下了?”
吕华铭道:“梁国公为何非得顶杠?老夫只是就事论事,晋王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靠那几万人,何时能杀出北平,杀入京师?真是好笑。”
他话音一落,便大臣附合。
“难不成他吹一口仙气,便杀过来了?”
“诸位不必忧心。俗话说,蚍蜉如何撼大树?依我看,即便晋王有千般智,万般计,想要靠他那几万人南下,老夫也不是信的。”
几个大臣一言我一语,说得煞有介事。
徐文龙恨铁不成钢,拂一下袖子,黑着脸再也不吭一句了。于是乎,奉天殿上,文臣们个个都变成了智多星,化身为孙膑,发出了同样的声音,表示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晋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分明是要取建章帝而代之,是为逆首,必须派兵诛讨。
赵绵泽为帝之后,重文轻武,在朝中,文臣的地位比洪泰朝时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所以,这些人自大心膨胀,实在看不上赵樽那几万人。
更没有人想过,朝中并无几个可用的高级将领,而军中的中低层部将,有多少人曾经与赵樽一起打过仗?有多少人曾是赵樽亲自统率过的部下?又有多少人对赵樽的武力和人品极是尊崇?还有多少将士会在他举兵南下之时,选择站在赵绵泽的身边?
轻敌,往往才是人心的大敌。
若说一开心邬成坤的轻敌算是正常思虑,那么如今十几万大军都折进去了,这些人还敢大言不惭的轻视赵樽,不得不令人觉得前路堪忧。
看着殿上的大多臣工都满不在乎的样子,请功不成的赵楷默默地立在列班中,从头至尾没有再说一句话。
文臣有领兵的理念,却没有领兵的经验……
这个江山,迟早折在这些人手上。
“肃王!”金銮宝座上,赵绵泽神色沉沉,突地点到他的名字,“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赵楷一愣,出列拱手,微微躬身向前。
“回陛下,诸位大人所说皆有道理,臣无异议。”
赵绵泽目光微微一暗。
看着赵楷,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迟疑了一片,方才摆手让他归位,然后吩咐张四哈捧了他的御剑上殿。
众目睽睽之下,他亲自擦拭了一下剑身,慢腾腾挽起龙袍的袖口,冷不丁拔出剑来,刺向自己的左臂。
“陛下!”
殿上无数臣工在低呼。
“陛下,保重龙体啊。”
更有太监抢步上前,要替他包扎。
可赵绵泽却阻止了他们上前,将滴着鲜血的左手微微抬起,任由那一滴滴鲜红的血液落在明亮的地板之上,目光里带着一种肃杀之气。
“从此大晏再无晋王,只有晋逆。”
众臣一愣,知晓个中意思,纷纷跪地接旨。
“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绵泽好像不知疼痛,看着滴血的伤口顿了片刻,方才令众臣起身,吩咐道:“把剑带给兰子安,并传朕旨意,令他集合军马,率众抵御,勿让晋逆踏出北平府半步。”
说罢他还剑入鞘,把剑丢给张四哈,而尔缓缓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扫向殿中呆怔的大臣,嘴角不屑地扬起。
“这京师城,莫说赵樽来不了,便是他真的来了,也有来无回。”
一入夜,天更凉了,呵一口气,都是雾。
北平府的大战拉开,四野九州都不太平,但是在定安侯府这孤清的一隅,却显得极为安静而平和。
一年多前就被赵绵泽夺了兵权赋闲在家的陈大牛,整日里“相妻造子”,忙着哄老婆,学认字,好吃好喝地傻活着,做他的长公主驸马,心思如何旁人不得而知,但他的脸上,总归成天都堆满了腻歪的笑容。
赵绵泽换上便装入府时,陈大牛事先未得通传,倒也不太意外,只是脸上那腻歪的笑意没有了。
该来的人,总是会来的。他很清楚。
虽然天天闲居侯府里,但是他与赵樽一直有联系。就在兰子安的军驿把消息传递到京师的同时,北平府来的信儿,也落到了陈大牛的手上。
甚至,速度比兰子安早上一步。
知晓赵樽终于起兵,他哈哈大笑几句,啥事儿也没干,一拍桌子连说三声“好”,然后急匆匆去了如花酒肆,大灌了一场猫尿,歪歪倒倒地回家,却被小媳妇儿堵住,好一番认错才了。
这会子坐在皇帝面前了,他耷拉着脑袋,酒气还未散去,出口的声音,也是含糊不清。
“陛,陛下……您怎么跑到俺家来了?”
“侯爷!”赵如娜看他半醉半醒的嘿嘿傻笑着,毫无半点礼数的样子,扯了扯他的袖子,暗示他一眼,赶紧恭顺的给赵绵泽行了个全礼,方才道:“陛下深夜到府,不知有何贵干?”
赵绵泽眉头微微一皱。
一句“陛下”,一句“贵干”,听上去是礼数,实际上是生疏。自从那一次把她强留东宫,逼迫陈大牛从辽东返回,兄妹俩的关系便淡了不少。
一言不发地扫了赵如娜一眼,赵绵泽在主位上坐定,瞄一眼侯府管家泡好的茶水,等张四哈先试过了,才又遣退了客堂上的下人,端起茶盏抿一口,温和地一笑。
“如今没了外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了,你夫妻两个坐下说话吧。”
“陛下……”赵如娜踌躇。
“我是你哥。”赵绵泽云淡风轻的看她一眼,“若是父王和母妃在,听见你这般客套,该多难过?”
赵如娜一愣,“是,哥哥!”
说罢她拉着陈大牛便要入座。可陈大牛原本就倔,这会子喝了点儿酒,牛脾气犯了,哪里能从?
他反扯着她的手,一脸奇怪的瞪她。
“媳妇儿,你傻了?那个是皇帝……俺一个土包子,咋能和皇帝坐一处,那不是要俺的老命么?不不不不,不坐……俺还没有生儿子捧香炉呢。死不得,死不得。”
他一边说着,一边拼命摆手。
赵如娜哭笑不得地扶着他,歉意地看了一眼赵绵泽,想了想,又柔声对他道,“侯爷,这里没有外人了。他是我的哥哥,你也唤一声哥哥吧?”
“哥哥?”
陈大牛猛地瞪大一双牛眼珠子,愣愣看她一瞬,喊了一声“我的乖乖”,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媳妇儿你是在逗我吧?这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儿,分明没有俺的年纪大,如何做得俺的哥?”
也不知他是真醉得那么狠,还是在借酒装疯,话还没说完,便歪歪倒倒地上前几步,指着赵绵泽,大着嗓门哈哈大笑。
“喂,勒个你,叫俺哥!”
“……”
赵如娜无奈地看着他,恨不得钻地缝。
平素陈大牛人品和性子都好得很,根本不嗜酒,今儿也不知发了哪股子疯,跑去如花酒肆喝了个烂醉如泥……如今在皇帝面前也这般,真是让她生生捏了一把冷汗。
“哥哥,侯爷他平素是不喝酒的,量浅……”
“你不必替他说话。”赵绵泽在陈大牛耍酒疯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不咸不淡的笑意,并没有发怒的迹象,如今,自然更不可能生气,“菁华,他醉得这般厉害,你让人把他带下去歇了吧。”
“这……”
赵如娜沉吟了一下。
她知道赵绵泽来侯府,肯定是找陈大牛有要事,可如今陈大牛这般状态,又如何能与他说得成事?
想了想,她点点头,唤了卢永福进来,把踉跄不止的陈大牛扶了下去,方才亲自为赵绵泽续了水,坐在他的下首位置上,轻声问。
“哥哥今日来,可是有急事?”
赵绵泽放下手上的白玉茶盏,审视地看她一瞬,笑了笑,答非所问。
“妹妹深居简出,似是过得不错?气色好了许多,身子也养胖了。看来这门亲事,没有许错。”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与陈大牛两个的恩爱,赵如娜面上微微有一些羞涩,倒也没有隐瞒,“劳哥哥记挂了!夫妻两个过日子,小磨小擦也是有的,你晓得的,我这性子,也不好相与,幸而侯爷能容我,也总是纵着我,倒是把我脾气养刁了,多了些怪毛病……”
听她说起陈大牛便滔滔不绝,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变得不一样了,赵绵泽眸子微微一眯,心思便又沉下不少。
看来一个人快不快活,与他处在何种位置和地位没有关系。与什么人一起生活,那个人能不能与他相濡以沫,能不能像菁华说的“把她养刁了,还纵出起毛病”才是最紧要的。
脑子里一个模糊的人影儿,再次浮了上来。
几乎下意识的,他想到了北平府的烽烟,想到了那一个在烽烟中嫣然一笑的女子,想到她白生生的脸儿,尖巧巧的下巴,狡黠如狐的眸子,几分坏几分不正经的笑容……突的抬头揉了揉额头。
“你能得安顺,哥哥便放心了。”
“哥——”顺着他手指揉额角的视线,赵如娜突地怔住了目光,然后,她定神看着他,慢慢起身,凑过去又仔细瞅了片刻,惊诧了声音。
“哥哥,你,你怎的有白发了?”
“白发?”赵绵泽目光一阵恍惚,“有吗?”
“有!”到底是至亲的哥哥,血脉相连,赵如娜即便先前对他有一些怨恨,这会子也缓和了不少。心里如有棉花塞堵着,她眼睛湿润了,轻轻伸出葱白的指尖,在赵绵泽的额际拔了拔,哽咽了一声。
“还不止一根白发。”
“哦”一声,赵绵泽怔了怔,还是只笑。
“没事,你不必拔它。白发者智,没什么大不了。”
赵如娜看着他的头顶,缓缓收回手,半天都没有吭声儿。谁的亲人谁心疼,这一刻她是真真儿的心疼赵绵泽了。
人人都道做皇帝好,荣光万丈,高高在上,似乎整个天下尽在掌握,可谁又能知道做皇帝的苦?……权衡、权力、权位、权党,权谋……一个个“权”字的背后,他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哥哥?
鼻端酸酸的,若非赵如娜性子柔和,又把礼节视为价值观之首要,恐怕得当场大哭一场不可。
坐下来,她拿巾绢拭了拭眼睛,“哥,往后多爱惜着自己。那些奏折,看不完,你便留到明日再看,决断不了的事,你便交给臣工们去处理……隔三差五的,休朝一日。你少忙活一日,这天它也塌不了。”
轻“呵”一声,赵绵泽面色怪异地看着她。
“妹妹,这天儿,真的要塌了。”
赵如娜微微一怔,“嗯?怎了?”
赵绵泽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就像与妹妹在叨家常一般,他缓缓一笑,出口的话,竟是轻松无比。
“十九叔在北平府起兵。咱赵家人,要窝里斗了!”
耳朵里“嗡”一声,赵如娜身子情不自禁一颤。
这两年来,从赵绵泽撤藩开始,她便天天祈祷,希望这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可是,它终究还是来了……
自此生灵涂炭,山河染血,一家人互相残杀……到底谁能得到好处?
紧紧抿住唇,她抽啜一口,叹道:“哥,你便是不听我的劝。那些怂恿你撤藩的朝中大臣,尤其是那个兰子安,我怎么觉得没安什么好心?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登基不到两年,一切未稳,实在太操之过急了。”
赵绵泽素知妹妹是个心透剔透的人儿,寻常妇人看不出来的事儿,她都能一眼看穿。
可是……她到底还是不了解赵樽啊。
他笑,“你当真以为我放过他,他便会放过我?”
赵如娜抿住唇,没有回答。
这个回答,她也回答不出。
因为从小到大,她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的赵十九。
不过,她虽然对赵绵泽的所作所为,有太多的不赞同,可如今看到他与十九叔兵戎相见,不死不休,一种手心手背都是肉,却没有能力去化解的纠结,生生扼住了她的心痛。
客堂里安静了一会,兄妹两个谁也没有说话。
有细微的风吹进来,外头似乎又下起了小雨。窗外扶疏的草木在雨中朦朦胧胧,树叶子也像受了惊叫,在凉风中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赵绵泽长长叹一口气。
“陈大牛这个莽夫,得了我妹妹,是他好命……可是朕要抬举他,他却这般不识抬举,菁华你说,朕当拿他如何?”
不识抬举?赵如娜面色一沉。
也便是说,他也看出来了,侯爷只是在装醉。
赵如娜缓了一口气,突地一笑。
“这便要看哥哥的了。这一回,还要不要拿我做人质,来逼迫于他?”
赵绵泽眉头一皱,不答,目光凉凉看她。
轻轻挽唇,赵如娜唇角的笑意更为温婉了几分,“哥哥,菁华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哥哥你,一个便是侯爷。若是因为我,让你们谁为难了……菁华纵是万死,也难平心意。”
一个“死”字,她说得轻巧。
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赵绵泽却登时僵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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