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逸的青年,修眉朗目,他在我的面前,温柔的薄薄的嘴唇,正微微笑,每一个字,都带走我的一分自制——啊,他是谁?

“小姐,您受伤了么?”感觉他的手,扶着我的胳膊,隔着衣服料子,温暖温存。

“啊……没,没有……”我抿着嘴轻轻一笑,转过脸去。

知道我的眼睛,在那一转脸的时候,迅速扫过了他的脸——我的眼睛,顾盼间,流光溢彩的,脉脉含情的,神采飞扬的——因而他的眼睛,就停留在我身上。

“小姐……请问……请问您芳名?”

这句话,他冲口而出。

说还是不说呢?我心如撞鹿,低头看着他的灯笼。

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怯生生触碰——灯笼,差一点就是我的,被他占了去——被他,为什么诺大的,繁华的铴国京城里,千百人中,独独是他?为什么不早不迟,最后一盏,独独是他?为什么人潮汹涌,接踵磨肩,独独是他?为什么我十数年的生命,美名远播,而不知我姓名的,独独是他?

“我……我冒昧了……”他红了脸去。

我嫣然一笑,低低地说:“翩翩。”

他却误解了,笑道:“是啊,偏偏,怎么偏偏就冲撞了小姐……哎呀……”

不知什么人,走路不带眼睛的,重重撞在他的身上,把他撞了一个趔趄。

但是,他就势拥住了我——这不是轻薄,我知道,他是怕人撞了我,是要保护我。

那相拥的一刹那,有千百年长——是这繁华扰攘的世界成全了我。

元宵的花灯从街道上一路点亮,亮到贯穿京师的金水河旁,还不甘心,一盏盏,都投到河里去了。

“你从没有见过?”他看见我讶异的神情,“我猜想你一定是天上来的。”

我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是在放灯。”他指着水面上闪闪的火光,“让灯从金水河飘出城去,许个愿望——如果能一直不沉,那愿望就会实现的。”

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短短的一瞥,耳热心跳——若能许一个愿望,我希望……

“你想试试吗?”他微笑着问。

然而他知道我一定是想的——就连卖灯的孩子也知道,已然走到了我们的身边。

我们买了两盏灯,莲花灯。

“灯要放平,手要轻……”他指点着我,“轻轻的……对了……”

我看着两盏灯并列在水面上摇晃——并蒂莲。

“你……你很会放灯……”我低声说,“你经常放吗?”

“是啊……”他仿佛陡然间有了许多的心事,“从小到大,每一年元宵节我都放灯的……放了……放了二十盏了吧……”

“那……那你该实现了多少愿望了呀!”我暗暗羡慕,若是早知道这样的祈求,我会早十数年来放灯,年年放,希望早些认识他。

他的笑容带了一些苦涩:“说来……还真是老天不助我……唉,我的灯从来没有飘出过京师——总是在半路就沉了。”

“啊?为什么?”我指着远处灯火明灭处隐隐可见的城墙,“这里离城边很近了呀,怎么会飘不出去呢?”

“唔……”他沉吟了片刻,道,“我从前不是在这里放的,是在那一边——”遥遥一指,更在人潮汹涌处——城中央么?什么地方?

“那还真是远了一些。”我说,“不过今晚,你的愿望应该实现了。”

“希望吧。”他略显疲倦的眼神在转脸看我的一刹那变得温柔。

我们看着灯。

起起伏伏,闪闪烁烁——哎呀,那起伏的浪怎么突然掀高了?那闪烁的灯火怎么骤然变得嚣张了?

我们一齐看向上游。那里驶来一艘画舫。

佳肴,美酒,绿歌扇,鲜舞衣,桃花扇下风醉人,杨柳楼头月也低,正元梦依依。

妖冶的音乐,放纵的舞步,和恣情的笑声——搅乱了金水河面,以及,元宵的灯海,掀千里白浪,万仗波涛,翻涌。

更沉了千朵莲花,万般愿望,失落,失望,沿河,沿街,一个城市。

我看见他的拳头一点点捏紧,嘈杂的纷乱里,依稀听见骨节在咯咯作响。

“那……那些是什么人?”我问。

“人?”他的语气里一丝嘲讽,接着冷冷一笑,“那不是人,是上林将军陈永晔。”

啊?上林将军?我吃了一惊,可不是一些口中权倾朝野的奸佞?另一些人眼里的护国重臣?爹爹犹豫,要不要结交的人?从朦胧的金黄色轻纱帷幔里,只能模糊地瞧见他的身影,高大又魁梧,我想他是满脸横肉——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思考,懒得思考——没有太多的时间,我就要回家去了——必须把握在外面的每一个瞬间。

画舫已远去。

“唉……”我轻轻地幽幽地叹了口气,“已经分不清哪两只是我们的灯了。”

“恩……”他心不在焉。

“或者……”我轻咬着下唇,偷偷抬眼看他,“或者,明年我们再来一次?早一点来,就不会遇见上林将军了。”

他有一点点的惊讶——我也是,我怎么说出这么大胆的话?

然后他笑了,说:“不错,上林将军有什么好怕的?明年,他一定不在了。”

我懵懂的:他为什么说得如此肯定?但我不愿细想,我所盼望,只有明年。

“翩翩。”我又一次低声说。

“什么?”他问。

“翩翩。”我重复。

“啊——翩翩!”他恍然大悟了,“翩翩!宁得翩翩,不做神仙!你是翩翩!”

我抿嘴一笑:对,我是翩翩,偏偏遇上了你,宁可遇上你,也不做神仙。可是,你又是谁呢?

我又仰脸去看他——看见他身后,匆匆跑来一队士兵。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他皱了皱眉头,向我抱歉的一笑:“翩翩,我记得你了,你也别忘了我——”

忘记?我怎么会?

铴国太子,楚天。

崇樾皇帝次子,聪颖好学,性恭谨,有贤德,九岁立为太子。

他为什么在大白天提着盏红灯笼来拜访我?

哦,不,他怎么可以?他以为还是当初,翩翩未嫁时?由着他,他的信笺,还有他的疯言疯语,自由进出太师府?我如今,却是上林将军的夫人——已经囚禁在这个躯壳里很多年了。

唉,很多年了,他竟不显老——或许,我也还是老样子?谁又知道,因为镜子里没有我的模样。

他似乎有一点点疲倦——光景还早,他赶了个大早?是为了放灯?谁说这次放灯时,一定就没有上林将军的?

他两手扶着我——我绊在门槛上——隔着衣袖,我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你……”他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穿着这衣服?”

这衣服?我低头看看,他是说我的嫁衣么?

唉,以为是我想的?若不是闹鬼的上林苑,若不是那女人,若不是李妈,我怎么会穿着这么可笑的嫁衣?

楚天,楚天,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浑浑噩噩,我有多苦……

你不知道的,我就像是疯子——他们都当我是疯子……

你不知道——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见了你的面,我才能想起来,我其实,每一天活着,就是为了要见你,早也盼元宵,晚也盼元宵,我就是要见你……

可是,满腹苦水,见了你,我又怎忍心向你说——我知道你已经够心烦的了,心烦……唉……

千言万语,我只化做强颜欢笑。

“怎么?这衣服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