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改换门庭

秋雨在风中斜斜的飘着,绵绵密密,犹如一层雨幕,将整座城市笼罩起来,再加上那昏昏沉沉的光线,让人倍感压抑。

这里是上海,黄浦江边,招商局码头。

一艘客轮刚刚在码头靠岸,船上的乘客们正通过栈桥陆续下船,在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肃杀气氛中走向码头。

作为一名乘客,杨度此刻就站在几名军警跟前,不慌不忙的将随身携带的一口皮箱放在那张方桌上,然后解开锁扣。

“慢点,慢点!”

一名军警提起手里的那根警棍,抵住了皮箱,另一只手拍开杨度的手,然后替他掀开了那口皮箱。

杨度垂手而立,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身边站着张一麐,正张着嘴看着那名军警检查杨度的那口皮箱。

军警从皮箱里拿起一罐牙粉,小心翼翼的放在耳边晃了晃,然后轻轻的拧开了牙粉罐的盖子,向罐子里瞄了瞄。

“放心,长官,这里头是如假包换的美国牙粉,不是炸药,炸不死人的。”

杨度歪着嘴哼了哼,伸手从皮箱里又拿起了一根牙刷,张开嘴,用那根牙刷比划了两下,这个动作让张一麐忍俊不禁,但是却让那名军警非常恼火。

“老子知道是牙粉!你个小赤佬还在玩尿泥的时候,老子就在上海滩十里洋场里混了!”

那军警一口的苏南口音官话,不耐烦的将那牙粉罐扔回了皮箱,然后“砰”的关上皮箱盖子,挥了挥手。

“滚!下一个!”

军警的前一句“滚”是对杨度说的,后一句“下一个”是对张一麐说的,而且很快,张一麐也接受了这名军警和他的同伴们的检查,好在他没带什么罐状物品,所以也就比杨度更快的离开了检查站。

此时杨度也整理好了皮箱,与张一麐一前一后走出了码头,站在飘着绵绵细雨的街头东张西望。

“皙子,这里的军警这么大的阵仗,只怕是被炸弹给吓的草木皆兵了。”张一麐戏谑的调侃了一句。

“是啊,当初清廷没倒的时候,革命党就惯于使用炸弹搞刺杀,现在轮到革命党坐天下了,这炸弹还是响个不停,倒真是有些讽刺。其实,这个炸弹刺杀的手段是革命党人在日本的时候跟着俄国的那个虚无党学的,当年的俄国虚无党可是刺杀过俄国沙皇的,那帮人主张无政府主义,主张杀光了事,根本就是一帮疯子。”

杨度感慨一番,目光仍在街上逡巡,最后在几辆等在街边的黄包车那边停了下来,然后伸手从长衫里摸出几个铜板。

“俄国的虚无党是一群疯子,可是此次刺杀黎宋卿的人未必是疯子,他们恐怕是别有用心,别有目的,刺黎只是手段,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却也不难揣测,依我之见,这和刺杀宋钝初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恐吓共和派。”

张一麐这话说得露骨,杨度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这里也确实不是谈论正事的地方,而且他也不赞成这位同伴的看法。

“看这样子,接咱们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干脆,咱们就雇辆黄包车吧,我这里没有多少零钱,你有多少零钱?”

杨度将手心递到张一麐眼前,亮出了那几个铜板。

“皙子,你也太小气了吧,便是给车夫一块银元又如何?”张一麐笑着推开杨度的手,拿出一块银元,朝杨度晃了晃。

“现在国家财政拮据,赵大总统号召全国勤俭节约,咱们这些政府雇员,岂有带头铺张浪费之理?”杨度一本正经的说道。

张一麐苦笑,说道:“皙子,你的嘴是越来越贫了。别忘了,咱们此次南行上海,是作为国会‘特别调查员’来调查黎宋卿遇刺一案的,虽然离京之前,总统叮嘱过咱们,要低调,可是你也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啊。说实在的,这一路咱们住客船普舱,我是几天都没睡好,现在我是想赶紧到旅馆去,睡上一觉,别说是雇黄包车了,就是雇马车,我也不眨下眼。”

说完,张一麐拿着银元就走到街对面,雇了两辆黄包车,然后接过车夫递过去的一件油布雨披,但还没等他坐上黄包车,却听见街对面的杨度朝他吆喝。

“仲仁,你那一块银元可以收起来了,接咱们的人过来了!”

张一麐顺着杨度的手指望了过去,看见一辆漆黑的四轮马车正从街角拐上这条街道,车上挑着面五色旗,显然是政府的马车。

张一麐脱了雨披,交给那名黄包车车夫,然后提着皮箱走回杨度身边,等候那辆马车过来。

等马车到了两人跟前,果然停了下来,然后车门被人从里推开,李燮和跳下马车。

“怎么是你来接我们?”杨度颇感诧异,不过也没罗嗦,提着皮箱就进了马车。

张一麐急忙跟进马车,然后李燮和才又上了车,并关上车门,吩咐车夫将马车驶往南市。

“二位是国会派到这里的‘特别调查员’,我是黎案调查专员,不是我来接二位,难道要让黎宋卿裹着绷带来接二位么?”

李燮和先跟两人开了玩笑,然后言归正传,说道:“国会派二位南下调查黎宋卿遇刺一案,这是机密,知道的人不多,也不便派别人来接二位,所以我就赶过来了,旅馆已为二位安排妥当,二位休息一天,明天再进行正式调查。”

杨度问道:“黎宋卿伤势如何?现在报界也是众说纷纭,总统也是模棱两可,叫我们自己过来看,这一路之上,我和仲仁可都是寝食不安呢。”

李燮和摇了摇头,叹道:“黎宋卿伤势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

杨度奇道:“这是什么话?重伤就是重伤,轻伤就是轻伤,你怎么说话也是如此模棱两可?”

李燮和说道:“黎宋卿是被炸弹炸伤的,这个消息倒是没错,但是具体怎么炸伤的,这说起来就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其实黎宋卿是在自己寓所里挨得炸,那颗炸弹就放在他的书房里,是一个香烟罐,就藏在离书桌不远的痰盂后头,里头装得是猛炸药,似乎是用一只闹钟引爆,威力很强,半间书房都被炸塌了。”

“难道黎宋卿的书房谁都可以进出?”张一麐追问了一句。

李燮和摇了摇头,说道:“黎宋卿是国会参议院议长,他的书房里放了许多国会文件,这书房当然不是谁都可以进出的,只有黎宋卿本人和几个黎府的仆人可以进出,所以我刚才说黎宋卿的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因为这颗炸弹就是黎府的一个仆人藏在书房里的,黎宋卿躯体之伤不重,可是这内心之伤甚重,他伤心啊,平时待仆人不错,可是到头来却被仆人背叛,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黎宋卿自己体会得明白了。”

“黎府仆人安装的炸弹?已经证实了?这个人为何要谋害黎宋卿?”杨度连珠炮似的发问。

“安装炸弹,最有嫌疑的是黎府的一个马弁,虽然目前只是黎宋卿自己的揣测,不过种种迹象表明,安装这颗炸弹的人肯定是熟悉黎宋卿生活起居习惯的人,不然的话,不会卡好钟点,正好在黎宋卿在书房里练字帖的时候引爆炸弹。幸亏当时国会过来几名议员,想请黎宋卿赴宴,黎宋卿离开书房去会客,前脚刚走,后脚书房里的炸弹就响了,当时黎宋卿距离书房只有几步远,炸弹崩飞了窗户,正砸在他肩膀上,当时就昏了过去,等其他人赶到书房时,却见书房已塌了一半,若不是那几名议员来拜访的话,恐怕黎宋卿也要步陶焕卿、宋钝初的后尘了,那么民国政界又多了一位殉道者。黎宋卿苏醒后,派人将寓所的那些下人都叫来,一一问过,后来发现一个马弁不辞而别,那个马弁是黎宋卿的黄陂同乡,论起辈分,还得喊黎宋卿一声‘老舅’,可是现在黎宋卿遇刺,那人却不辞而别,这未免有些不打自招的味道。”

李燮和的话让杨度和张一麐略微了解了黎元洪遇刺的前后经过,不过两人也更糊涂了。

“如果是马弁安装的炸弹的话,那么是否是私怨呢?如果不是私怨,那么又是谁在幕后主使呢?现在那个马弁逃走了,如果抓不住的话,恐怕也是弄不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杨度的话同时也是张一麐正在思考的问题,不过李燮和却并不关注这些问题。

“二位,还没明白么?无论是谁策划了对黎宋卿的刺杀,都是对共和制度的威胁,所以,无论如何,这件刺杀案一定要有个说法。总统派二位过来,一则是请你们详细整理一份报告,提交国会,二则是请你们过来协助黎宋卿,现在黎宋卿已缓过劲来,坚持要主持国会北迁事宜,他点名请杨皙子过来协助他,因为你对宪政一事很是了解,由你协助,黎宋卿肩上的担子才会轻一些。”

李燮和的话让杨度有些诧异,不过随即回想起上次在武汉黎元洪对他的礼遇,他的心里也就释然了,不过在他看来,此次之所以能够到上海做国会“特别调查员”,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赵北打算接收北洋政治遗产的缘故。

自从徐世昌下野之后,北洋集团就已经分崩离析了,北洋军被并入了那个“国防军”,北洋的政客们也纷纷改换门庭,有的投向了立宪会,有的则归顺了联合阵线,而杨度和张一麐则选择了归顺联合阵线,因为他们并不看好立宪会,也不看好那个北洋文治派金蝉脱壳之后的“实业俱乐部”,所以,他们明智的选择了归顺赵北。

杨度本来还担心赵北不肯接纳他,毕竟他以前是袁世凯的心腹亲信,而且也曾与赵北做过对头,但是实际情况却是,赵北对于杨度的归顺很是欢迎,并且立即委任他做了总统府高级参议,是那种可以直接跟赵北说得上话的职务。

虽然不清楚赵北对他的“欣赏”是真是假,但是杨度并没有过多的揣摩赵北的心思,毕竟,只要还能呆在政坛上,只要还能呆在权力的中心位置,那么,他杨度杨皙子就能在中枢发挥作用,无论这种作用是大是小,至少比那些被排挤出权力圈的人要强得多。

改换门庭,这只是杨度向赵北靠拢的第一步,要想真正成为赵北的肱骨之臣,杨度必须拿出他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