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请客

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

言语投机,越聊话题越深。

杨之舟是曾经做过高官,半辈子兢兢业业,小心谨慎,说话都留意三分,对其他人,哪怕是至亲的儿子们,也不敢彻底坦露心声。

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但是和陈璟说话,哪怕他话里所有保留,陈璟也听得出来,立马会意,不追问。

在望县玉苑河边相遇时,就知道和陈璟脾气相投。如今,了解越多,越发现彼此的性格相似。

他甚至把他在京里的家庭告诉陈璟:“......这次南下归桑梓,是散散心。老妻和孩子们都在京里,明年秋上要动身回去。”

他还说,他有四个儿子。长子今年二十三岁,官不大,名堂却不小。最小的那个,是爱妾所生,才十二岁。

陈璟心想:“官不大、名堂不少,应该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吧,是皇帝儿时伴读之类的吗?”

他这样猜测,也没有深问,只是道:“没想到,令郎才二十多岁。”

这个年代的男子,有的十六七岁就成亲。

杨之舟都五十六了,他的嫡长子才二十三,成亲生子有点晚。

“当年考进士,就考了四次,十几年的光阴!那时候年轻气盛,哪里肯娶寒门小户女?定要个大家闺秀。直到考上了进士,考中了知府,才去提亲娶妻。”杨之舟笑道。

陈璟知道进士难考。

考了十几年,能考上,已经是祖宗保佑,没有让那十几年的时间白费。中了进士,想要做官,还要再考。整个过程,杨之舟轻描淡写,陈璟却是知晓艰难万分的。

杨之舟算运气好,耗费了几十年读书,最后总算功成名就。多少学子,蹉跎半生,到老连个童生都考不中!

这个年代,每一科取士非常少,这就注定了绝大部分学子空负治国艺,难卖帝王家。陈璟微微胆寒。

与其也去念书考学,还不如好好行医来得实际。

现在两浙路做好郎中,打下“神医”的名头,名满天下。将来若是有机缘去京城,恰巧碰到宫里皇帝或者皇后,也或者皇子公主们谁生个怪病,自己治好了,讨个爵位,做个富贵闲人,也算人生圆满。

陈璟觉得,他现在再去念书,考中进士的概率,比他正好碰到皇帝家有人生病的概率低。

每个人都会生病,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中进士。

陈家的祖坟冒青烟,让他哥哥中了举人,估计是不会再冒第二次青烟了。

“你摇头做什么?”杨之舟见陈璟沉思半晌,然后一个劲的晃脑,不由好笑。

陈璟笑了笑:“我听到您说考了十几年的进士,心里觉得考学真难。”

“哪条路不难走?”杨之舟感叹,“怎么,你也想去考一考?”

“没这个想法啊。”陈璟道。

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杨之舟也很少强迫他们去做什么,更何况只是认识的朋友?陈璟说他不愿意考学,杨之舟丝毫没有劝说的打算。

人,总是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孜孜以求。所以要求儿孙去考学、做官的,往往都是那些自己没有考上、自己没有做官的长辈。

像杨之舟,他是从考学出身的,也做到了自己想要的官位,算是成功了。回过头再来看,他不觉得那有什么,更不会劝晚辈把考学作为毕生所求。

名利都是给别人看的,只有自己知道值得不值得。

像陈璟,一身医术,能起死回生,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口饭吃。

平平淡淡的,未必不好。

如果再来一次,杨之舟倒愿意这样。阅尽繁华,心态也会变得淡漠无求。

一顿饭,杨之舟一个人喝了一坛酒。

喝完了,他脸不红、脚步稳健,丝毫不露醉态。

陈璟不由竖起了大拇指:“老当益壮,酒量真好!”

“老老老,总说老!”杨之舟其实有了醉意,说话也不那么顾忌,对陈璟总把他当成老人分外不满,“就你这种混账小子,我一手能撂倒十个!”

没人喜欢年轻后辈总说自己老。

“哦,厉害。”陈璟说。

杨之舟这才满意。

陈璟把他送到院门口。

等他折身回来,小厮们已经开始收拾碗筷。

陈璟盥沐之后,自顾睡下了。因为下过雨,这天的夜晚分外凉爽,陈璟睡得格外踏实。可能是即将要回家了,他心情也好。

杨之舟却睡不踏实。

因为喝了酒,有点烧心。而且他那两臂隐隐作痛的毛病,缓了半个月多,现在又开始复发了。

这种作痛,不强烈,若是有什么大事分散心神,都注意不到。

“明日,还是找央及看看吧。”杨之舟原本是对这个挺忌讳的。他年轻的时候,受过一次伤,总不愿提及。他怕这两臂作痛,是当年那次受伤导致的。医者问缘故,必须实言相告。

那还是算了。

杨之舟宁愿疼着,也不愿多提往事。

陈璟第一次说的时候,杨之舟并不知道他真的有这么厉害的医术,也未曾放在哪心上。

如今,他知道陈璟医术好,而且不会多问,才有了让陈璟看看胳膊的念头。

到了后半夜,杨之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两臂的轻微疼痛,也消失了。

这几天,杨之舟还有正事。反正他也要回望县,到时候跟陈璟一起走,回到望县再慢慢治不迟。

杨之舟把杨岱舟的嫡长子杨昀叫到跟前,吩咐他:“你父亲生病的时候,哪些官员送了拜帖问候?”

杨昀没想到叔父会问这个,愣了愣,道:“侄儿不太清楚。叔父说过,不想有人打搅,故而收到的拜帖都在门房管事那边收着,侄儿都没见到。”

杨昀其实只比杨之舟小十岁。

杨之舟因为养尊处优,面红白皙红润,不见老态,看上去和杨昀像是同龄人。

杨之舟二十岁离开明州,往京里赶考。那时候杨昀才十岁,不太懂事。之后,杨之舟鲜少回明州。等他做官之后,每年派人送钱送物,自己却是没空回来。

所以,叔侄俩没什么感情。

倒是杨昀一口一个侄儿、叔父,叫得情真意切。

“去拿来看看。”杨之舟道,“不管谁送了拜帖,都一一回复,说后日咱们家设宴,庆贺你父亲大安,让他们都来。”

“是。”杨昀连忙应下,心里却是满腹的疑问。

他知道杨之舟这次回乡低调。

两浙路有十六个州,明州只是其中之一。每个州又有许多县城。州官、县官,每个州都有十几人;而两浙路十六个州,大大小小的官员,足有成百。

虽然有科举,但是做官的话,很大程度并不是才学,而是出身。

攀关系格外重要。

这成百的官员里,不乏消息灵通的,知道杨之舟回了明州,纷纷登门拜访。

杨家一概回绝。

这很反常。杨家这些年凭借杨之舟的声望,没少收两浙路官员们的财礼,所以他们家格外富庶。

这次却不见,反正证实了猜测。

又听闻杨岱舟生病,官员们更有借口,又拜帖要探病。

杨之舟很生气,一个也不让他们进门。

没想到,杨之舟现在居然主动说,设宴招待他们!

杨之舟的确是告老还乡了。但是,他在京里的势力并不弱,能巴结上他,以后的官途自然更加畅通。

两浙路这些官员们,削尖了脑袋往杨家来。

杨昀出来,就叫人把他儿子杨少泽喊来,吩咐杨少泽去办。

“叔祖父真的说,要开宴席招待那些人?”杨昀的儿子杨少泽也惊疑不已,“爹,您没会错意思吧?”

“这是你叔祖父的原话。”杨昀道,“既要设宴,酒、肉都少不得。叫庄子上送两百扇羊肉来,其他的另说。”

杨少泽道是。

他仍是不解,又追问一句:“叔祖父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吗,怎么现在要广而告之?”

“这我哪里知晓?”杨昀道,“快去办事,聒噪什么!”

杨少泽忙去了门房,从管事那里,把拜帖都找了来。

足足有五十多张。

两浙路的官员里,有骨气硬的、有财力薄的,都没有递拜帖。而递了拜帖的这些,都是挖空心思想更进一步的,平日里也没少搜刮民脂民膏。

杨少泽帮着他父亲写回帖。

杨之舟又叫明风来传话:“老爷说,就是多谢那些官员们的问候,所以请他们喝酒。写回帖的时候,明确写上:不必送礼。若是带了礼物,是不许进门的。”

杨少泽看了眼他父亲。

杨昀也微顿。

“是,让叔父放心。”杨昀回神,连忙答应。

白贴一顿酒肉?

不知那老爷子是什么心思啊!

若是要清正廉明,干脆别招待那些官员。既然招待了,旁人自然猜测会送礼,没收反而吃亏。

收点小礼,怕什么?

两浙路富饶,那些官员可有钱了!

不过,老爷子这么吩咐了,杨昀也只得照办,不敢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