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夜梦

下了官道,沿着泥泞的小径,就到了史家庄。

庄子前头第一家,修建了高高的院墙,不同于其他人家的土墙或者篱笆墙。高大树木从院墙里探出头,光秃秃的虬枝被雨水打湿。

春意尚浅,枯木未发。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小厮上前去敲门。很快,大门打开,史家的人把陈璟迎进了院子里。

一路到了正院,史老爷夫妻皆在,屋子里还有几个丫鬟。

“这位就是陈神医了。”小厮介绍陈璟。

史老爷连忙起身,和陈璟见礼。

陈璟原以为,乡下土豪,应该是脑满肠肥,一脸傲气。不成想,这位史老爷面容和善,气度儒雅,像个读书人。

“鄙人史炎然,久仰陈神医大名。”史老爷对陈璟道。

陈璟也客气一番。

然后,史老爷就领着陈璟,进厢房去给他儿子瞧病。

“小儿莘文,今年九岁。除夕守夜没有人不防备,他吃喝不留心,当夜腹痛难当。这一个月来,请了不少大夫,始终不见成效。”史老爷把史莘文的情况,仔细和陈璟说了。

陈璟点点头。

他坐下来,给史莘文诊脉。

常见的腹痛,一般是虚寒所致。寒为阴邪,其性凝滞主痛。陈璟取史莘文的脉象,见他的脉细,乃是阴虚有寒。

可是再深取,却见脉沉数、弦滑。

这是郁热内结。

又是个真热假寒的案例。

沈老爷也说了孩子的病因:除夕那夜吃得太多,以为进了风,染了寒气。其实不然。这孩子是除夕那天吃得太多,导致消化不良,脾胃受损。

脾胃有了损伤,气机受阻,积滞不化,郁而化热。热结肠胃,腑气不通,不通则痛。

因为气机受阻,凝滞郁结,脉像反而有点像受寒,此乃真热假寒。误作寒症治疗,用温热的药把寒气散发出去。

史莘文之前应该服用了不少温热的药。

此乃热证,又添服用温热的药,热结更甚。

“这是真热假寒。”陈璟跟史老爷解释,“内热郁结,阻碍气机流畅。气机不畅,越发导致体表感觉不到热,故而脉细;但是深按,脉却沉数、弦滑。”

然后又解释了怎么导致的真热假寒。

史老爷听了,点点头,丝毫不惊讶。

“之前也有大夫这样说过,对吧?”陈璟笑着问他。

史老爷叹了口气,蹙眉道:“的确有两位大夫如此诊断。可是药服用了,仍是无效。陈神医不同寻常,敝人相信您的医术,也请您次方。”

陈璟就开了药方。

像史莘文这样的热,应该用大凉的生石膏。

陈璟开了生石膏二两、知母五钱、花粉四钱、玄参五钱、生杭芍五钱、甘草二钱、没药四钱、**四钱。

史老爷瞧着生石膏二两,心里发憷:“这位大夫用药如此重!这样寒凉的药,一口气用二两!”

史老爷读过些医书,觉得陈璟这个方子有点不妥。

但是陈璟名声在外,史老爷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笑了笑。

“这方子先服用一剂。我明日上午再去复诊。要说这种腹痛,两三剂药就可以痊愈的。”陈璟道。

史老爷点点头。

诊断好了之后,陈璟和魏上幸乘坐马车,又回到了城里。

已经快黄昏,陈璟去了趟铺子,看了看情况。今天没什么大事,到了下市的时候,铺子关门。

仍在下雨,屋檐下雨滴如瀑。

雨水砸在地面,掀起了一层青烟。春上很难得有这么大的雨,把整个世界的尘埃洗净,街道树梢都晶莹干净。

清筠拿出两把伞。

陈璟却只撑了一把。他搂着清筠,踩着木屐回锦里巷。

路上,清筠照例询问陈璟:“今天出诊,可有什么事么?”

“没有。”陈璟回答。

清筠轻轻笑了下。

两人回到家,用过晚膳就歇下。

一场欢愉之后,清筠轻轻靠在陈璟怀里,柔声对陈璟道:“东家,婢子过些日子给您做件中衣。”

贴身的衣物,不可能交代外人做。

从前陈璟还小,又没有通房丫鬟,他的衣裳都是大嫂帮忙做。如今他正式有了通房,就算大人了,大嫂就不好再替他做中衣。

“你忙得过来吗?”陈璟轻轻搂着着,手在她玉臂上轻轻摩挲。

她肌肤温热软滑,让陈璟爱不释手。

“嗯。”清筠道。

“那多谢啦。”陈璟道。

说罢,他亲吻了下清筠的额头。想到清筠为陈璟做过很多,而陈璟似乎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陈璟心里顿了下。

他想了想,对清筠道:“下次去清江药市,还是你跟着我去。咱们早半个月出发,路上多停船,到处看看。”

清筠长这么大,唯有上次跟陈璟去过清江。

将来,她仍是困在内宅。

假如有机会出去玩,看看不同的城镇村庄,见见不同的人,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清筠其实蛮有心思的。

“好啊。”清筠笑起来。

陈璟又吻了她一下。

半夜的时候雨停了,整个世界安静下来。陈璟睡得香甜,却隐约听到了耳边有哭声。他倏然惊醒。

漆黑的帐内,伸手不见五指。

枕边的女人,悉悉索索哭着,嘴里不清不楚念着什么,隐约听到她哭:“娘,二哥,娘......”

清筠的娘和兄长去世多年。

“清筠!”陈璟伸手去抱住清筠。

“东家?”清筠声音透出几分懵懂。她被陈璟紧紧抱住吓醒了。她并不是在哭,而是在做噩梦,“怎么了,东家?”

她自己摸了摸脸,一脸的泪水。

陈璟下床,把灯芯捻亮。

清筠哭得枕头都湿了。

“做了什么噩梦?”陈璟问她。

清筠摸了眼泪,却不太想说。她搂着陈璟的腰,把脸贴在陈璟胸膛,低声对陈璟道:“东家,真是对不住,吵醒了您。”

“.....没事。”陈璟缓缓抚摸她的秀发和后背。

清筠好半晌,情绪才平复下来。

重新吹了灯睡下,陈璟让清筠枕着他的胳膊睡。见她也没有睡着,陈璟低声对她道:“你方才哭娘和二哥。你很想念你母亲吧?”

清筠身子陡然僵了下。

她半晌才接话:“嗯。”

“改日我陪着你去上坟,烧点黄纸给他们。”陈璟道。

清筠却笑了。

“婢子不敢让东家去烧纸,我们做下人的,哪敢恃宠而骄?”清筠道。

陈璟吻了下她的额头,紧紧抱着她。

第二天到了卯初,陈璟和清筠都醒了。

屋子里点了灯。

清筠批了件小袄,先把陈璟梳头束发,然后去打水给陈璟净面。服侍好陈璟更衣,她才自己去梳洗。

两人去正院用了早膳。

早膳的时候,陈璟对李八郎道:“今天我去看个病家。等复诊之后,我抽空去寻访先生,争取早日聘好先生。”

李八郎点点头。

“二叔,从前族学里的先生,动不动就打人。咱们家的先生,不能有戒尺。”陈文恭趁机对陈璟道。

“我也怕现在的戒尺。”陈文蓉小声道。

陈璟哈哈笑。

李氏也笑了,对这两个小鬼道:“若是好好用心,先生岂会打你们的?偷懒不学,自然要挨打,戒尺还是要有的。”

两个孩子就委屈低了头。

用过早膳,清筠和陈璟去了药铺。

陈璟让魏上幸背好药箱,又取了复诊可能要用到的药物,乘坐马车去了史家庄。

天终于放晴,朝阳悬挂在远处的树梢,温暖的光普照众生。淡柳始发,青翠欲滴。

到了史炎然家里,小厮给陈璟开门,把陈璟引到了正院。

“令郎的病,吃了药之后如何了?”陈璟问史炎然。

史炎然今日脸色不太好,不如昨天那么和善,陈璟心里料想病情没有好转,可能还有点恶化。

“......昨夜又疼了一夜。”史炎然对陈璟道。

他那个语气,俨然在责问:什么狗屁神医。

“我今天请了徐大夫,一会儿就到。不如,到时候请陈神医做个辅证吧。”史炎然对陈璟道。

他不再相信陈璟了。

“好吧。”陈璟笑道,“史老爷,昨日煎药的药渣,可不可以给我瞧瞧?”

史炎然心里不快,对这个孩子颇有怨气,不太想和陈璟说话。若不是他有点气度,此刻该把陈璟轰出去了。

昨日就觉得那二两生石膏用得太过分了。

而后孩子腹疼如绞,比以往更加严重,足见陈璟果然开错了方子。

“药渣早就倒了。”史炎然道,声音又冷了几分。

药渣其实并没有倒,只是不想和陈璟多说话。说罢,史炎然吩咐小厮:“请陈神医到中堂喝茶。”

不再给陈璟复诊的机会。

“我药铺里还忙,就不喝茶了。”陈璟笑道,“告辞了史老爷,请把出诊的钱结算给我。”

史炎然气得一个倒仰。

什么人如此无耻啊?把病家治坏了,居然还敢要出诊银子。

“这话该如何说?”史炎然顿时冷了脸,“犬子原本还好,吃了你的药突发急病,后半夜才好些。我尚未找你寻个说法,你反而要出诊银子?简直不知所谓。”

“药方没有任何问题。”陈璟笑道,“你若是想知道为何令郎突发急病,应该请后面的大夫,查看你们家昨天煎的药药渣,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出诊银子还是要给的,五两,劳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