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大殿,其实也不过半个时辰。

皇帝明显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江淮和陆舜华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书,见到他们也没有多少惊讶,仿佛对于江淮劫牢这件事已在意料之中。

皇帝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淡淡地说:“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江淮行礼道:“小伤,多谢皇上关心。”

“都伤成这样了还是小伤?”皇帝皱眉,吩咐身边太监传御医,道:“那些人下手真是没轻没重,你也是,一贯不懂爱惜自己。”

江淮低声道:“臣无妨。”

皇帝看见江淮紧紧地牵着陆舜华的手,明明那只手都浮有恶心的红斑,江淮还是牢牢地抓在掌心不放。皇帝勾出一抹笑,说:“工部侍郎前几日给朕上奏,说是找到了自己多年前流落在外的小女儿。那孩子是妾生女,娘亲去世的早,很小就走失了,想来真是可怜。”

皇帝的语气平淡,江淮和陆舜华一时间拿不定他想说什么,都不作声。

皇帝嗤笑一声,接着说:“阿淮,朕把她嫁给你,你说好不好?”

江淮脸色骤变,放开手,“咚”的一声跪下,说:“臣已有妻子,不愿……”

皇帝:“不愿再娶?”

皇帝玩味地看着陆舜华,扬起下巴,说:“不是早就死了吗?全天下谁人不知。”

江淮俯下身子,身体微微颤抖着。

皇帝绕过桌子,走到江淮身前,手掌搭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却望着陆舜华,说:“宸音郡主早就已经死了,南越即便归降,但与大和血海深仇,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复活于世。大和容不下她,上京的子民更不可能让南越蛊人活着。”

江淮强撑道:“她不是……”

“阿淮。”皇帝笑着提醒道:“你忘了那天的探子还逃了一个吗。”

江淮的脸色灰败下去,在皇帝漠然的眼光中抬起,涩声问:“皇上想如何?”

皇帝看见江淮身后几缕苍白的头发,看见他绝望中带着祈盼的面孔,停顿了一下,缓缓说:“工部侍郎的女儿前几日失足落水,朕看着她与宸音长得倒是有几分像。既然做不回宸音郡主,那做侍郎家的小女儿也没差多少,左右不过换个新的身份,做谁都一样。”

陆舜华轻声说:“失足落水?”

皇帝甩甩宽广的衣袖,笑道:“是啊,真是可怜极了,才刚见到她爹,怎么就死了。”

陆舜华低下头,摸着自己的侧脸:“工部侍郎他……”他怎么会愿意,让别人顶替自己女儿的身份。

“朕看工部侍郎这些年劳苦功高,已调任他去做了渲汝院副掌事。”

陆舜华理了理其间的错综复杂,心下明了。

皇帝要和江淮做交易,给陆舜华一个新的身份,让她能够重新“活着”。

工部侍郎用一个从小到大都没甚感情的女儿换来一片坦**仕途,两全其美。

打得一手好算盘。

够阴毒,够狠厉。

只是那侍郎家的小女儿,当真是“失足落水”的吗?

江淮说:“六六,你出去下。”

他咬紧牙关,手紧握成拳。

“臣有些话,想与陛下单独说。”

陆舜华看向江淮。

江淮第一次没有回应陆舜华的目光,只是冷冷地望着皇帝。

那目光里,有很多东西。

陆舜华最后看了江淮一眼,被侍卫领去侧殿,和刚进门的御医擦肩而过。

外头有日头,陆舜华坐在阳光下,殿内很安静,因为距离远,她听不见他们讲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江淮推门走了出来。

陆舜华转过身,江淮向她走过来。

日头下,江淮的脸色好像更加苍白了些,陆舜华注意到他的手臂和肩膀上有了新包扎上去的纱布。

江淮走到陆舜华身边,站了会儿,殿里太安静,他开口说话的声音沙哑且虚弱。

“走吧,六六。”江淮说:“我们回家。”

他们走到殿门口,没有人拦他们。

一个侍从打扮的人站在一辆马车前,抚弄着马儿的脑袋。

江淮用左手撑着跳上车,然后伸出手给她,单手将陆舜华拉上马车。

侍从随手上车,驾车离开。

马车里相比大殿只多了驾车的声音,他们谁都没开口,陆舜华低头,眼神没什么焦距。

不知多了多久,慢慢地有了热闹的人声,大约是出了宫门。

江淮本来闭着眼,忽然说:“难怪当初你不让我去做骁骑卫。”

陆舜华冷不防,疑惑地“嗯”了一声。

江淮摇头道:“原来当官真的不好。”

马车迎着春风疾驰,眨眼间就到了将军府门口,停在了门前。

江淮脸色苍白,他坐着没动,左手扣着陆舜华的手,也不让她动,眼神中有千言万语。

陆舜华隐隐觉得不对,江淮声音微哑,额头上冒出冷汗,传入耳中仿佛还带着克制的颤抖。

“六六,我不后悔。”

江淮没看陆舜华的脸,左手的手指在陆舜华的手背上摩挲着,声音略微模糊。

“父亲的教导,是忠于社稷,忠于主君,为国为民,此生绝不做一件有愧于心的事。”江淮慢慢说道,汗水迷了眼睛:“可我刚才,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用他人的性命换了你,我有愧于父亲的教导,我很难过。”

陆舜华无言。

江淮又说:“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

江淮的呼吸沉重,渐渐不支,强撑着说话:

“如果真有来生,就让我下无间地狱去,我犯的罪孽我一人来赎。”

“可我,不后悔。”

陆舜华揪着马车帘子,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工部侍郎的小女儿,真的是失足落水死的?”

江淮脸上浮起悲悯,点点头说:“是溺死的,但是……”

“但是什么?”

“是被工部侍郎的儿子推进池塘里的。”江淮说:“他的小女儿是个花娘,找回来了以后工部侍郎不想认,他的儿子又厌恶极了那位妾室,趁没人注意把她推了下去,一院子的人,没人敢去救。”

于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

江淮说:“皇上允诺他,只要他肯把这个身份做给你,就不会追究他儿子杀人的事,还升他做渲汝院副掌事。对工部侍郎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他当然不会拒绝。”

“果然……”陆舜华喃喃地说。

“六六。”江淮低声说:“我答应了皇上的要求,过几日工部侍郎会将你的名字写进族谱。”

他叹口气,眼底发红,右手的手臂抖个不停。

“就算有罪,也是我的罪,要下地狱的话,也是我一个人下。”他违背祖训,逆了初心,答应这种只手遮天的腌臜勾当,放弃了他一直坚持的所谓公正道理。

江淮不后悔,若是有罪,也只怪他一个人就好。

“工部侍郎的女儿,叫什么名字?”陆舜华问他。

江淮想了一会儿,说:“花名叫丝丝。”

陆舜华对江淮说:“那你告诉工部侍郎,族谱上就写这个名字。”

生前不幸,死后总得留名。

江淮“嗯”了一声。

陆舜华缓步走下马车,走进将军府便向祠堂走去。陆舜华没有等江淮,一路不停。

不知道那个叫丝丝的姑娘临死前是什么心情,这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周围却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的感觉,甚至本应是她最亲密的父亲、兄长,一个拿她的死亡换了仕途,一个亲手将她推进池塘,当是多么绝望。

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她当初应该也是很高兴的。

活着的时候进不了族谱,死了能把名字写进去也好,哪怕只是一个花名。

只是,可惜了。

江淮的调令很快下来。

封长平侯,封地奉天城,不日启程迁往封地。

奉天城位于芜州西边,地方不大,但常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康,算起来倒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可他本是征南将军,战功写进史书,世人敬仰百姓爱戴,突然成了个挂着虚名的侯爷,还被发配到了遥远的边境之城,如此明升暗降,江淮能忍,有的人却忍不了。

小酿第一个便受不了。

小酿去找陆舜华的时候,陆舜华正从祠堂里上香回来,远远看着一个娇小的姑娘站在别院门口,陆舜华往前再走一步,小酿就伸手将陆舜华整个拦住不放。

陆舜华问:“什么事?”

小酿的脸色不好看:“你就是那个郡主?”

陆舜华说:“是。”

小酿扬起下巴,露出一张满是怨恨的脸:“你知不知道将军封了长平侯,过几日就要迁去奉天城了。”

“知道。”

长平、奉天,皇帝的心思真是昭然若揭。

小酿看了她一眼,越看越觉得不顺眼。她不是没听说过宸音郡主的事情,但仔细想想,这个郡主来将军府不过几天,将军先是受伤,再然后是丢了兵权成了闲散侯爷,无论是不是她从中作梗,小酿都觉得她是个祸害。

小酿看着陆舜华,她这么瘦,像个病秧子,脸上的一道道血痕,快看不清本来面目,但她脊背笔直,看人的眼神也不闪躲,莫名的傲气和贵气。

小酿撇撇嘴,因为江淮平时对下人不多管束,她长到现在也没吃过什么苦头。没吃过苦的女孩儿总是天真无忌,说话也最能一针见血。

小酿道:“我听说你是从南疆回来的,南疆那地方很不好,你是不是也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你一回来将军府就满是晦气!”

听到“南疆”二字,陆舜华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小酿继续说:“我觉得你这人特不吉利,不如你走吧!将军现在重伤恐怕也是你咒的吧,我听我阿娘说他伤得好重,连筷子都拿不了了。哎呀,总归你走吧,你来之前都没事的,你一来就发生这么多事儿,肯定是你的问题!你走了将军府就没事了,不管你来这儿为了什么……”

陆舜华闭上眼。

小酿的话一句句传进耳中,果真童言无忌,说出来的话比刀子扎来还疼。

小腹处的刺痛又开始了,尖锐的疼痛渐渐遍布全身,她依稀能感到血肉正在被咀嚼。明明只是几天,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久到她差点忘了自己当初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啊,她不远万里,拼了命也要回来,为的到底是什么?

“反正不是专门来祸害将军的吧。”

小酿从袖袋里摸了个东西,递到陆舜华面前。

陆舜华看见那是一把精美的匕首,因为多年未使用光泽有些暗淡,但是难掩其中精巧。

是陆昀当初留给她的那把匕首。

小酿说:“我听阿娘说这是你的东西,我趁她没发现带出来了。喏,给你,你拿着赶紧走吧。”

她把匕首塞到陆舜华手里,说:“这把匕首拿去卖了也能换不少钱,你不要留在将军府了,快些离开。”

陆舜华慢慢握紧匕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看也没看小酿一眼,直直地从她身边走过,走进房内关上门。

一声门响,将小酿的叫骂声一同关在门外。

陆舜华回到内室,静静地端详着手里的匕首,握着手柄将它打开。

匕首在阳光下射出锋利的光,当初陆昀将它交给她,说这是削铁如泥的好东西,很适合女孩子用。

刚才小酿问她,她来这里究竟为了什么?

陆舜华的感觉很奇怪,她为了什么,她其实很清楚,她要给祖奶奶吹一曲《渡魂》,上三日香,做完这些祖奶奶的魂魄就能得到安息,进入轮回。

“都结束了。”陆舜华拿起匕首,指腹在匕首上重重擦过,手指头立刻破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肉缝,却没有流血,亦没有疼痛感。

陆舜华拔出匕首,匕首的锋芒映着她漆黑的瞳孔,渐渐地,右眼似乎出现一丝血丝,又慢慢地凝成红点。

陆舜华身子突然开始抽搐起来,钻心的痛从小腹处传来,蔓延全身,仿佛无数把刀子扎进身体,又似有万虫噬咬、烈焰焚身。

在这样的剧痛里她重重跌倒在地上,连带着匕首也落到地上。

陆舜华战栗着,越来越痛,神智快要模糊。

“不要。”她低声说:“求求你了,不要……”

她费力地翻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前爬,手指用力伸向前,紫红色的尸斑突然一鼓一鼓的,手指甲完全成了黑色,眼里的光华也慢慢陨灭。

陆舜华咬着牙往前爬,用尽全力抓住匕首,她坐起来,头靠在桌子上,浑身**。

太疼了,实在太疼了。

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小腹叫出来,但即便是叫,声音也是很轻,完全没了力气。

“不要了,好痛……”

匕首划过地面,响起刺耳的响声,手臂抬起,匕首的尖锋对准小腹。

这八年如同炼狱,她被折磨,被试炼,被丢弃,每一天都是煎熬。

头脑昏昏沉沉之际,陆舜华颤抖着握紧匕首,闭上眼睛,重重向小腹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