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舜华回到赵府,家仆告知她叶魏紫去了地牢尚未归来,而且近几日可能都无法抽身。

她问为什么,家仆答准备接风宴,为夫人的哥哥接风洗尘。

——叶姚黄回来了。

叶姚黄戍边多年,前几年大和战事吃紧,几乎从未回家,近些年来大和局势安稳,虽然还没到政通人和的地步,但相较来说已算稳定,他得了空,便回家来看看。

“夫人问姑娘,想不想见大公子?”家仆问道。

陆舜华摇摇头。

除了叶魏紫,陆舜华其实谁都不想见。

家仆不多嘴,低声应了是,又说:“夫人怕姑娘一个人寂寞,特地搜集了些书册给姑娘闲时看看。”

说完叫了人,抬进了一口梨花木箱子。

箱子上雕着繁杂精美的纹路,陆舜华打开铜扣,把小箱子轻轻掀开。

“都是些杂书,夫人这几日替二爷料理府中琐事,又忙着接风宴,委屈姑娘一个人。”

“没关系。”

家仆应声,恭谨地退出门外。

屋子里点了灯火,灯花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陆舜华先把斗篷摘下来,盖到墙边的铜镜上,再坐到桌边打开箱子。

叶魏紫这几年真是稳重不少,她原本以为会看到什么《奇闻录》之类的书册,打开来发现都是些很正经的话本。

她觉得无聊,随手翻了两本。

单薄的身影在灯火下显得更细瘦,长长的手指扣在书册上,青白瘆人。

陆舜华翻了一阵,觉得不好看,丢到一边又拿过两本。

触手的书册很薄,摸起来不过几页纸,她瞥过几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初时还未在意,越看越觉得眼熟。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一行一行字,刺痛了她的眼。

外头起风了,已经是初春,风吹来和荒野上似的。

陆舜华叹口气,把经书放回箱子里,脸埋进手臂里,无意识地揪了揪自己一头长发。

陆舜华感觉很痛苦,死亡对她网开一面,可是回忆也没放过她,她总忍不住去想一些从前的事情。

江淮在出征前说有礼物要送给她,陆舜华送别江淮以后兴冲冲地去了将军府,茗儿搬来一口箱子,说是主子特地吩咐留给她的。

陆舜华乐呵呵地打开,被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经书给惊呆了。

江淮出征前替她抄写了一百多卷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每个字都仿她仿到极致,根本看不出差别。

茗儿:“郡主喜欢这份礼物吗?”

陆舜华摸了摸箱子的搭扣:“嗯……挺喜欢的……”

茗儿哈哈笑了,她也跟着笑了。

陆舜华指挥阿宋把一箱子经书给搬回了恭谦王府。

阿宋抱着箱子吭哧吭哧地直喘气:“江小公子,当真是个人才。”

陆舜华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背,赞同地道:“说得不错。”

阿宋憋了半天,没憋住,说:“郡主,下回让他送点珠玉翡翠可以吗?”

他的腰都快被一百多卷书给压断了。

“恐怕不行。”陆舜华背着手,说道:“等他开窍,那恐怕得等到下辈子。”

“……”

陆舜华把箱子盖上,躺回**。叶魏紫这几天没时间,陆舜华没办法和叶魏紫好好说话,只能再等几天。

不过也不急。

陆舜华盖着被子,迷迷糊糊地又闭上眼。

陆舜华又做了个梦,这一次是个很普通的梦,梦里没了桃花香,少年的江淮也长成了更挺拔的身姿。

陆舜华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江淮第一次上战场,历时半年而归,大臧之乱已平,江淮虽未上阵,但屡出奇谋,在军中大放异彩。

人人都道虎父无犬子,赵英对他也是赞赏有加,称回京后定会大受封赏。

然而一切出乎意料,回到了上京,所有主将、副将、军师都得了赏,唯独江淮没有。

因为江淮和皇帝大吵了一架。

皇帝要杀死所有战俘,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可江淮不赞同,大殿之上就这么吵了起来。

江淮觉得这种做法不对,但皇帝表哥不听,不仅不听,还拿砚台要砸他的脑袋。

所幸收了力道,又控制方向,虚虚地落到脚边,并未伤着他人。

可江淮一颗心被砸得凉透,气得饭都吃不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生闷气。偏偏这时候还有不识相的人来招惹他。

藏书阁的房门被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江淮眼尖,厉声喝道:“谁!”

来人战战兢兢地回答:“怕主子饿了,给主子送点吃的。”

“我不要,你退下。”

“主子,不饿吗?”

“不饿。”

“主子,真不打算吃点……”

江淮本来心情不好,这下耐心耗尽,皱起眉头,眼中泛起凌厉:“滚出去!”

来人哆嗦了一下,唯唯诺诺地答道:“是、是。”

说完捧着托盘转身离去。

可江淮越看那背影,越感觉不对劲。

府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小个子的侍从?

听声音倒是十分熟悉。

江淮眯起眼睛,眼看那人拐过屏风,马上就要消失,电光火石间想起什么,一拍桌子,大声道:“你给我站住!”

来人应声停下,转过身来,果真是那张俏丽的脸蛋。

陆舜华笑吟吟地将手里端着的馄饨递过去,一张脸仿佛映着太阳。

“主子,几岁了呀?”她撑着下巴,说道:“怎么跟别人生气了,却只知道饿着自己。”

三根葱白手指在面前转了转,眼睫下似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陆舜华作恍然大悟状:“噢,想起来了,主子今年三岁。”

江淮看着陆舜华的眼眸,不加掩饰地打量她,脸色总算是稍微缓和了一点。

他“哼”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没错,错的是他。”

陆舜华笑着,看起来听不明白,也可能是不想明白。

趁着江淮吃馄饨的空隙,陆舜华抱着膝盖,提出来今年让江淮和自己一起去恭谦王府过年。

江淮有点惊讶,想了想,拒绝道:“不合规矩。”

“规矩?”陆舜华摸摸下巴,伸手从背后抱住江淮。

这人脾气臭,不爱笑,性子冷,但陆舜华知道,江淮其实同她一样,心里的孤单快要溢出来,却死死封在嘴角,半个字都不肯向着外人吐露。

他们是真正的同类,彼此温暖,彼此相伴。

“我们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还少吗?”陆舜华蹭着身前宽阔脊背,“阿淮,跟我回家吧。”

梦境一闪而过,然后沉下去。

陆舜华醒来的时候,胸口憋闷,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都梦见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舜华摸了摸自己没有心跳的胸口,自嘲地想,吐什么呢,没见过死人还会吐的。

陆舜华又躺了会儿,才疲惫地起身,披上自己的斗篷走出房门。

天空是灰黑色的,陆舜华算了算时间,自己大概睡了有好几个时辰。

走到院落的后门,依稀听见前院似乎亮起比平时更多的灯火,人声鼎沸,不知道在做些什么。陆舜华自回来后就不太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因此只看了两眼,就转身出了后门。

星子点点的夜空下,月亮像惨白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陆舜华行走在月华下,打开别院的后门,刚走两步,听到后面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道:“姐姐,是你吗?”

陆舜华转头,看到一个在院门边缩成一团的身影。

是不久前见过的小乞丐。

小乞丐还是穿得破破烂烂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渴望、几分好奇。

“真的是你啊。”小乞丐说。

陆舜华轻声说:“嗯,真的是我。”

陆舜华走过去,低头问小乞丐:“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乞丐比画了几下,说道:“我在等厨房的管事嬷嬷,她人好,府里如果有宴会,吃不下的东西她会分给我。”

陆舜华惊讶道:“宴会?”

小乞丐点头:“嗯,给叶副将接风洗尘的,可热闹了。”

以前的叶副将是叶魏紫的父亲叶涑,如今的叶副将……

“叶姚黄回来了?”

小乞丐:“我们见过后的第二天他就回来了。”

陆舜华诧异地道:“第二天?”

小乞丐:“是啊,我们三天前刚见过,叶副将第二天就回上京了。”

陆舜华张了张嘴。

她竟然,睡了三天吗?

“姐姐,你也是叶府的人?”

陆舜华摇头:“我不是,我只是认识这里的夫人。”

小乞丐心有戚戚:“叶家的二夫人,好凶好凶的。不过她从来不打人,也不会赶我走就是了……”

陆舜华扶着墙面,慢慢坐到他身边,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七岁。”

“爹娘呢?”

小乞丐掰着手指:“娘亲很早就去世了。爹爹赌钱输了,要把我卖掉,我从乐坊跑出来的。”

说着说着,猝不及防和面前的女人目光撞在一起。

小乞丐没说完的话,忽然停了下来。

这个年轻女人在看着他。

安安静静的,目光温柔。

陆舜华的眼瞳很奇怪,透着死气,眼珠子还有点僵硬,但是小乞丐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异常柔软。

陆舜华又问:“你那天去圆月街是想放河灯吗?”

“不是,我想听故事。”

小乞丐咬了咬手指,不无向往地道:“我很喜欢听故事,可是说书人只在馆子里讲,他们不许我进去,我只能去街上偷听黄老讲故事。”

陆舜华觉得心里涌出一股怪异感,还没等她摸清楚那感觉,有听见小乞丐说:“姐姐,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纱?”

陆舜华低下头,隔着面纱摸摸自己的脸:“因为很丑。”

小乞丐探头过来,左看右看,说道:“不会吧,我觉得你一定很漂亮。”

陆舜华:“为什么?”

小乞丐:“因为你看我的眼神和我娘一样,都很温柔,我娘是天底下对我最最好的人,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我跟你娘不一样。”陆舜华苦涩地道:“我比你娘难看多了。”

“我不信。”小乞丐说:“你摘下来给我看看。”

陆舜华又摇头:“不。”

小乞丐不依不饶的:“给我看看嘛,就算你没我娘漂亮,我也会觉得你是天底下第二好看的人,我保证。”

陆舜华觉得他小孩心性,觉得很无奈,偏偏他又缠人,无奈之下她只得说:“我给你看,可是你不要被吓到。”

小乞丐很爽快:“好呀,但是我如果没有被吓到,你也得答应我给我讲个好听的故事,黄老上回讲了一半就不讲了,可气死我了!”

陆舜华笑了一声,答应了。

面纱慢慢落下,小乞丐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月光照映出一张脸,半张都是斑驳的血痕。

陆舜华清楚地听到小乞丐倒抽冷气的声音。

她只露出一半就迅速戴上,苦笑着道:“我说了让你不要看。”

“我才没有吓到!”小乞丐逞强道:“我不怕,你根本没吓到我。”

陆舜华不置可否地摇头。

“你输了。”果真是小孩儿,转眼就得意起来:“你要给我讲故事。”

陆舜华“唔”了一声,靠在院墙上,长出口气。

她慢慢地说道:“行啊,我给你讲个故事,也是一个将军的故事。”

小乞丐立刻来了精神,眼睛晶晶亮。

夜色暗下来。

女人的嗓音飘散在风里。

“从前有个将军,在他还不是将军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小少年,爹娘疼爱,无忧无虑。变故发生在他十五岁时,他爹爹上了战场,那时亲王叛国,内忧外患……”

桥下湖,绕城流,花灯点点,月影煌楼。

依稀是那年春风微雨,桃花红尘。

除夕那日,老夫人嘴硬心软,说是不喜欢江淮,还是怜他孤苦,把他也接过来一起过年。

饭桌上,她说给二人偷偷合了八字。

陆舜华惴惴不安地问:“祖奶奶,怎么样?”

祖奶奶面色沉沉。

江淮也有些不安:“老夫人,我……”

“还行。”

老夫人挥挥手:“不算很差。”

不算很差,就是有点差。

算命的说江淮此人,命格主杀,戾气过重,唯恐天地难容。

这种人命中注定就是该孤苦一生,若要成婚,也必须选一个大祥瑞年。

然而最近的祥瑞之年却在三年后。

陆舜华喃喃道:“三年后我都十九了,是个老姑娘了。”

老夫人冷哼:“自己选的夫君,能怪谁?”

江淮在底下偷偷抓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老夫人从阿宋那儿接来两个红彤彤的压祟包递过去。

“我就不陪你们放河灯了,一把老骨头了要早点休息,这个拿去,”她看了看江淮,“来年也一切平安。”

江淮默默地接过来,道了声“谢谢老夫人”。

陆舜华吃了饭,高高兴兴地拉着江淮出门放河灯。她选了个兔子样式的河灯,看它随着河流飘走,笑意溢满眼睛。

后面的人从背后搂住她,把她圈在温暖的怀中。

两封压祟包都塞到陆舜华的手里。

陆舜华:“这是祖奶奶给你的,怎么给我了?”

江淮在她头顶低笑,胸膛微微震动:“她已经把她最好的宝贝给了我。”

陆舜华红了脸,抱着压祟包,静静地看着眼前一盏一盏顺流而下的河灯。

陆舜华被江淮抱着,像是隔绝出新的天地。

而这天地也只有陆舜华知道,温柔的、隐秘的怀抱,是专属她的。

陆舜华心想,这样就够了。她所求不多,不管这个人会不会说好话,会不会逗她开心,会不会温柔小意、低眉顺眼,都不重要。

不求了,她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