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宋没比她好到哪儿去,只多了走路的力气,也顾不上冒犯不冒犯,伸手撑着陆舜华,拖着她不要命地向后跑。

陆舜华浑身失去了力气,阿宋连拖带扯,死死地拉着她胳膊,带她离开这血腥之地。

身后的叮当声时起时伏,挎刀和长剑相抵,刀势偏沉重,剑法更重灵活,沉重和轻巧撞到一处,听起来却比任何平安符都能让人安心。

陆舜华没有回头,她几乎没了思考能力。

兵器交错声依然回响,陆舜华脑子里混沌一片,想起很多很多繁杂的回忆。父亲身死的那一日,祖奶奶没有流一滴泪,只叹息说佛祖没能保佑他平安,是她诚心不够。后来她更加信仰青灯古佛,香油钱一添再添,每天向佛祖叩首,平安符亦是取了一个又一个。

陆舜华睡的床底,堆了三口箱子的平安符和祈福结。

但平安符也好,祈福结也好,都是没有用的,她知道。

陆舜华惊恐迷茫的心,在此刻奇异地镇定下来。

陆舜华心想,其实三千世界的佛祖都没有身后的刀剑声来的灵验。

只要它们还响着,她就知道身后还有一个少年在为她战斗。他护着她平安,刀剑未歇,他未倒下,她就依然平安。

江淮才是她的守护神神。

陆舜华顿住脚步,扣住阿宋的手腕。她喘着粗气,可是目光坚定不移。

陆舜华哑声说:“阿宋,你回去找人来。”

阿宋急道:“不行,郡主!这里危险!我们赶快走!”

陆舜华低头,一用力把手抽出来。她推着阿宋的肩膀,让他往前走去,阿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可是倔强地不肯动,抿嘴盯着她。

陆舜华勉力笑了笑:“你拽着我,我们走不快的。已经跑出这么远了,不会有事的,我找个地方躲起来,你赶紧回去找人,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快些。”

阿宋还是摇头,口不择言道:“郡主,既然江小公子让我们先跑,他肯定有把握能对付越人,你留在这儿万一越人追上来岂不是送死?郡主,听我的吧,我们一起走。”

陆舜华低声说:“你都说了江淮有把握对付他,他又怎么会追上来。”

“郡主!”

陆舜华扬起下巴,说:“我是主子,我现在命令你回去找人。”

阿宋闭上嘴,红红的眼睛瞅着她。

陆舜华第一次拿出主人的架子,心里不是不别扭,但她仍然倔强地抬头,手指指着回去的路,一字一顿说:“我命令你立刻回去找人过来。”

阿宋呜咽一声,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脸色涨得通红。

阿宋憋出一句“郡主千万小心”,转头飞一样地狂奔而去。

确实比拉着她快了不少。

陆舜华眼见着阿宋身影消失,长出口气,慢慢抬起手掌,双手合十,垂着头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是陆舜华第一次求佛祖保佑。佛经抄了那么多,但她本身其实并不信佛。

可是当人碰到绝路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难免都会想要去借助神灵的力量。陆舜华现在就是这样,在跑回去的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不为自己,只害怕一回去就看见一具冰冷的尸体。所以她第一次求了佛祖,请它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

保佑她的守护神灵还好好活着。

保佑江淮能等到救兵来临。

陆舜华顺着来路回去时,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膛,她难以抑制地慌乱,这抹慌乱在她看到江淮坐着的身影时就沉静下来。

江淮靠着老树坐着,身上的衣衫全是破烂口子,一手捂着肩膀,闭眼靠在树干上。

胸膛微微起伏,江淮还活着。

不远处,一把崩了口的长剑随意丢着,上头的血迹半干,再远些,就是越族人趴着一动不动的尸体。

虽然这种情况下不太合适,但陆舜华还是舒口气,然后开心地笑起来。

江淮赢了,佛祖站在了她这边。

听到笑声,江淮警觉地睁开双眼,见到陆舜华的那刻愣了下,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话毕,牵动了身上的伤,江淮捂着嘴一阵咳,指尖溢出殷红的鲜血。

陆舜华不笑了,连忙迎上去,蹲在江淮身边关心道:“你还好吗?”

江淮皱着眉头想站起来:“无事。”

手一滑,又重重地跌倒在地,江淮倒吸口气,手指抖个不停,显然痛到极致。

陆舜华:“我让阿宋去叫人了,你撑着点儿,不要再动了,小心伤口裂开。”

江淮:“不必,我自己能走。”

江淮的手掌撑在地上,咬紧了牙关,明明已经无力到站都站不稳,却还是固执地想要自己站起来。

陆舜华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但她看了眼越族人的尸体,从他的伤口来看,江淮受的伤必定不轻。

其实江淮堪堪十六,身量力气都比不得越人,占了越族人受伤的便宜,加上年轻,出招快,无所顾忌这才勉强赢下。

或许还因为带了点儿仇恨。

陆舜华上前搀着江淮,从自己怀里掏出帕子,将江淮手上的伤口包上,低声说:“别动了,我们在这里等人来。”

江淮摇摇头。

陆舜华无奈地道:“你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听我一次,不要逞强。”

江淮又摇头,说道:“他还有同伙。”

陆舜华惊愕道:“什么?”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江淮捂着伤口,喘着气,手臂被她拉住绕过脖子,他使了点力想要挣脱:“此地危险,你不应该回来。”

陆舜华静了一会儿,更紧地抓住他,低声说:“我带你回去。”

江淮摇头,另一只手抬起,扳着陆舜华肩膀要推开她。

“不用了,你自己走。”江淮向后靠,说话几乎要咯血:“不用管我。”

“那你呢?” 陆舜华垂下头,低低地问:“你怎么办?”

江淮说:“我留在这儿。”

“万一越人余党来了呢?”

“我能应对。”

陆舜华盯着江淮的脸,她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向上升起来,升着升着就到了头顶。

陆舜华很想说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过,但看江淮这副样子,又把话咽下去了,顺便把那口气也咽下去了。

陆舜华绕过江淮,背过身在江淮面前弯下了腰。

江淮疑惑不解地问:“做什么?”

“上来。”陆舜华快速说道:“我背你。”

江淮说:“不……”

“上来。”陆舜华不容拒绝地说道,两只手臂后伸,抓住江淮的手往自己肩上放:“不然我也不走,我们一块死在这儿。”

身后没有应答,陆舜华耐着性子等待。

陆舜华在心里又向佛祖祈求了一遍,佛祖显灵,感谢你实现了信女的心愿,但如今危险未除,求你大发慈悲再听信女一句话,保佑身后这人别再犟了。

过了会儿,背上传来一阵压力。

陆舜华稳着步子,一咬牙,撑着江淮的身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腰间酸痛不已,陆舜华比江淮矮了许多,全靠着一股蛮力和倔强,竟真的将江淮背了起来。也多亏了江淮瘦削,比起同龄男子轻了不少,这才勉强迈出步子。

一步一步地,陆舜华小心翼翼又满怀坚定地将江淮背在身上,带他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每走一步,地上就滴落几滴鲜血。

江淮一直不说话,陆舜华担心江淮伤重晕倒,大着舌头问他:“江淮,你、你睡过去了?”

江淮手指紧了紧,哑声道:“没有。”

陆舜华点点头,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只想能省些力气就省些力气,快点离开这里才最为要紧。

陆舜华不开口,江淮却像是为了让她安心,伏在她背上:“郡主为什么回来找我?”

“别、叫我、郡主。”

江淮垂眸,嘴角微微上扬,又说:“你为什么回来找我?”

陆舜华喘道:“你……救了,我,一人一次,公、平。”

江淮没太明白什么意思,怔了下。

半晌,江淮才想起来,在花灯节前一天,他将陆舜华从酒缸里捞出来,扛着陆舜华将她送回家的事。

他“嗯”了一声,思索片刻,沉声道:“既然如此,以后互不相欠,再遇到如此情况,不必管我。”

陆舜华冷笑一声,没有回话。

陆舜华低下头,迈着沉重的步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去,两条腿颤得立不住,但嘴上还坚持要说话。

“江淮,你、你信不信,佛?”

江淮盯着陆舜华涨红的侧脸,她明明是个娇小姐,身板也小,到底哪儿来的力气把他背起来的,他想不出来。

“不信。”

也是,江淮连苍天都不信,又怎么会去信佛祖。

“可,我信。它刚才,实现我的愿望了。”

江淮 “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陆舜华的指甲陷入手掌,汗水快把眼睛迷了,脚底似乎起了泡,疼得要命。

陆舜华吸口气,叹道:“你不用总是捏着情绪,说一句想说的话也没这么难。”

江淮趴在陆舜华的背上,隔着衣衫感受到背后的胸腔震动,地上瞬时多了几滴血液,他却没事人一样从容地擦去。

江淮的声音含糊,兴许是因为含了血的缘故:“我说的话从来都是我想说的。”

腰肢实在痛,耳边似乎传来了纷杂人声,可是陆舜华连头都抬不起来。

陆舜华被压得喘不上气,胸口压抑着一股闷气难以泄出,不仅脚底疼,小腿肚子也疼。她不记得自己背着江淮走了多远,只感觉大致是离越人的尸体有一段距离,应该算安全了。

头很晕,眼前若有若无阵阵黑暗,她咬着牙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说过的话都算数吗?”

江淮低声说:“自然。”

君子一诺,言出无悔。

在黑暗侵袭来以前,陆舜华狠狠地舒了口气。她快站不住了,一路来的疲劳和提心吊胆把她压垮,她眯着眼睛看到阿宋仓促跑来的身影,后头似乎还跟着许多人,穿的衣服和她在花灯节时见到江淮穿的衣服差不多。

陆舜华很放心地晕过去,在江淮的惊呼声中,没有忘记要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出口——

“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帮我抄佛经……”出了这种事,祖奶奶不会饶了她。

江淮:“……”

陆舜华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记得……字迹一定要仿得像点……”

说完,脑袋一歪,晕了。

阿宋带着骁骑卫过来,一抬头就看到了陆舜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衣服上满是血污,而江小公子跪坐在她身侧,虽只见侧脸,却明显表情莫测。

阿宋的心都凉了半截,哆嗦着跑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扯着嗓子哀嚎起来。

江淮被骁骑卫扶起身,趴伏在其中一人的背上,转头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阿宋。

“别哭了。”江淮轻声说。

阿宋不理,哭得肩膀一抽一抽。

江淮无语地转过去:“没死,累晕了而已。”

说完,江淮低声招呼同伴将地上的陆舜华一同带去医馆。

阿宋还没从刚才的悲痛欲绝中反应过来,等他回神,骁骑卫已分作两拨,一拨人去处理越族人,一拨人带着江淮和陆舜华往医馆赶去。阿宋愣了一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喜极而泣:“郡主啊——”

江淮回头,扯扯唇角:“别吵,跟上。”

大和四年,上京发现大量越族人潜入,逾百人,天子震怒,下令全城缉拿。

大和五年,至三月,越族人踪迹彻底消失于上京,上京恢复久违的宁静。

四月的时候,将军府的桃花开了。

陆舜华站在树底下,手里拿着一面小巧的铜镜,看着镜子里映照出来的脸庞,忍不住赞叹一句:“人比花娇。”

身前不远处传来压抑的低笑。

阿宋探出一颗头,看到笑着的正是站在将军府东院侧门前一个小姑娘,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了一身湖绿的衫子,脸庞因为过瘦稍显凹陷,一双眼睛又细又长,不算顶好的容貌,但胜在年轻,光彩照人。

阿宋不服气地说:“又是你这丫头!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身穿湖绿衫子的丫头见状,也不恼,抱着双臂昂着脑袋就顶回去:“嘴巴长在我身上,我乐意笑就笑,关你什么事!”

阿宋撸起袖子要冲过去,被后头一只纤细手臂一把摁住脑袋,少女清脆的声音响在身后:

“阿宋,不许胡闹!”

阿宋憋屈地退到一旁。

陆舜华把铜镜递给他,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跳进侧门,两只手背在身后,绕着身穿湖绿衫子的丫头转了个圈圈。

陆舜华笑着说:“茗姐姐,又是特地在这里等我的吗?”

茗儿目光落在周围,轻声说:“看守侧门本是职责所在,无特地一说。”

陆舜华又绕过来:“你们将军府的人怎么一个个都和你们主子一样,忒正经忒严肃。哎,茗姐姐,你给我说说,是不是江淮在府里给你们下了命令,都不许你们笑的?”

“主子不曾下过此等命令。”

陆舜华说:“我都来过好几次了,怎么你还对我这么客气,要我说其实……”

茗儿低声说:“郡主,主子在藏书阁。”

陆舜华愣了一下:“江淮今天怎么没在房里休息?”

“主子在练字。”

“练字?”陆舜华惊奇万分:“不好好养伤,练字干什么?”

修身养性吗?

江淮难道不知道他那种又臭又硬的脾气,练多少字都是没用的。

茗儿摇头,说:“郡主自己去藏书阁找主子便是。”

“藏书阁在哪?”

茗儿往东院的方向一指。

阿宋看着陆舜华奔跑的背影,再联想到今晨出门前老夫人咬牙的叮嘱,犹豫了一下,正打算跟上去,不料被茗儿一把拉住胳臂。

阿宋跟被烫到似的打了个颤:“你做什么?”

“不要去。”茗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难道是个傻子吗?”

阿宋看着茗儿阴沉却灵动的脸,突然间红潮泛滥,冲袭脸颊。他扭捏地把手抽回来。

“说话就说话,姑娘家的没事不要动手动脚。”

陆舜华在桃花与冷杉之间奔了许久,踩过长长青石板路,终于在亭台楼阁边发现了江淮。

江淮坐在二楼窗边,凝神低头提笔书写着什么。

一枝粗树干半伸进窗里,挡了他大半的身影,陆舜华看不清他的神色,干脆抿了抿嘴,挥着手臂道:“江淮——”

“江淮——”

江淮手下的笔顿住。他搁下墨笔,转头向窗外看过去。

缤纷桃花飞扬,天是大片留白的水墨画,杏粉衣衫的少女站在树底下,是画里最浓墨重彩的一道。

风吹起陆舜华的头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脖颈。

江淮负手走到窗边,站定后问道:“怎么不上来?”

陆舜华答非所问:“你伤还没好全,不好好休息练字做什么?”

三个月前他与越族人一战,虽然以他的胜利告终,但并非全身而退。江淮受了伤,大部分是皮肉伤,最严重的当属腿上的一道,本来不过一道血口子,奈何此处本就有旧伤,旧伤处理不当,又添新伤,伤上加伤一时难愈,皇帝表哥听闻此事,下令江淮在家休养,等身体完全康复了再复职。

一双白色绣花足履噔噔几步踏上台阶,很快小小的身子就出现在藏书阁的门口。

陆舜华坐到书几前的席子上,拿起江淮方才写的字帖左看右看:“你怎么突然有了写字的兴趣?”

而且这字还挺眼熟。

越看越眼熟。

陆舜华拿着字帖的手一顿。再凝神看去,当下一滞,不可以思议地抬头,对上江淮似笑非笑的眼睛。

陆舜华捂着脑袋,有些纳闷地道:“你没事学我的字干吗?”

停顿了一下,了悟道:“莫不是觉得我的字体堪比大家,骁骑卫大人也折服在我的笔走龙蛇之下了?”

江淮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陆舜华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间福至心灵,再低头仔细看看内容,抬起头时神情已经满是惊喜。

“你真的帮我抄书了?”陆舜华惊呼道。

丢了字帖在书几上,陆舜华几步跑到江淮身前,巴拉巴拉地说个没完:“江淮,你果真是个君子!你知道吗?那天是我累晕了胡言乱语的,本以为你根本没放心上,没想到你伤一好真的帮我抄佛经!江淮我没有看错你,君子一诺言出无悔!当真君子!”

江淮无言地瞥了陆舜华一眼,喉结上下滚动,道:“郡主以前,可叫我‘混蛋’。”

陆舜华毫不羞愧地说:“那是以前,我们现在也是同生共死过,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今非昔比!”

江淮背过她,慢慢走到书几前坐下,陆舜华下意识地跟了过去。江淮坐在书几后盘腿抄书,陆舜华就坐在书几前的席子上撑着下巴看他。

三个月过去,江淮一直在将军府中休养,皇帝派了御医替他诊治,陆舜华也跟着沾了光,吃了好些宫里头的名贵补药。

这段时间陆舜华隔三岔五就会来看望江淮,虽然祖奶奶不乐意,但江淮是为了保护她受伤,也就随她去了。

陆舜华脑袋前伸,搁在书案上,江淮执笔的手停下,左手摁在佛经蓝色的书封上,问一脸笑意的陆舜华:“做什么?”

陆舜华眼睛盯下字帖,又盯着他,答道:“江淮,前几天我和阿紫翻墙出去玩被祖奶奶发现了,她又罚我抄十遍佛经。”

江淮抬眸,淡淡地看陆舜华一眼。

“我看你写的字和我的挺像,不如……”

墨笔“啪”地搁下,江淮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舜华。

“郡主。”

“嗯?”

江淮一顿,静静与她对视。

半晌,江淮又重新拿起笔,对着佛经誊写,一边写一边说:“‘得寸进尺’四个字,郡主会写吗?”

陆舜华:“……”

过了会儿,江淮抄完一章,放了笔站起身,低头对陆舜华说:“在这里等我。”

陆舜华问:“你要去做什么?”

“郡主等会就知道了。”

说完,江淮便离开了。

陆舜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八马奔腾屏风处,瘪着嘴嘟囔着道:“都跟你还说了几次不要叫我郡主……”

江淮去了很久,久到陆舜华昏昏欲睡,手撑着脑袋打了个盹儿,一滑被吓醒过来,江淮还是没有回来。

陆舜华看了眼窗外天色,断定江淮大概离开了两刻钟。

陆舜华站起来,走到窗户边,趴着往外左顾右盼,四下都没有江淮的人影。藏书阁这地方在东院的深处,仆从稀少,周围十分安静,像是与世隔绝。

陆舜华懒懒地吸口气,鼻间全是桃花的清香。

将军府的桃花开得特别好,比上京所有地方的桃花都好看。

陆舜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伸进藏书阁里头的桃树树干上。树干粗长,大约三尺探进里头,窗户肯定是关不上了,江淮没有砍了这截多余的长枝,而是任其生长,这么看来反而别有一番韵味。

陆舜华起了兴致,莫名想到之前江淮在夜里也总是藏在树枝中间,隔着窗户和她相望。

陆舜华觉得很有意思,手脚并用爬到了树干上。

陆舜华费了一番大力气,等趴到树枝最里头时往下看,登时被吓得三魂六魄飞出体外。顺着藏书阁里那三尺爬着时没觉得多高,现在爬到最里头了,再往下看简直要被吓死。

咽了咽口中的津液,她像只乌龟一样往后挪,挪啊挪,眼见着脚都挨到窗门,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回去屋里,底下突然传来一句话,平静里带着疑惑——

“郡主,在干吗?”

陆舜华一惊,手跟着松了。

“啊——江淮!”

陆舜华没有掉到地上,在漫天纷纷扬扬的桃花里,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江淮踉跄了两下,牢牢地搂住了陆舜华,退了几步才站稳。怀里的人可能是吓坏了,缩成一团不断发抖,脸色苍白,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死死不放。

头顶飘落一阵桃花瓣,缤纷落于二人身上,呼吸间全是女孩身上淡淡的清甜和桃花的花香。

江淮试着把陆舜华放下来,结果她受惊更大,呜咽一声把他抓得更紧。

江淮无奈,低头道:“郡主,无事了。”

“唔……”

沉默片刻,江淮叹口气,弯下身子把陆舜华放在地上一地落花上。

江淮修长的手指攥紧她的手腕,安慰道:“不要怕。”

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一次,我接住小郡主了。”

陆舜华哆嗦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住心悸,白着脸儿放开他,僵硬地站了起来。

江淮整了整衣领,问她:“郡主怎么突然爬树上去?”

陆舜华抹着额头冷汗,终于相信自己没有四肢着地、断手断脚,魂不守舍地答道:“我看你们将军府里桃花开的好看,想折一枝。”

江淮摇摇头,说道:“郡主如果喜欢,以后将军府的桃花都是郡主的,别再以身犯险。”

还能这样?陆舜华茫然不已。

可要怎么证明是她的?莫非拿块牌子,写上她名字一棵棵都挂上去吗?

想到那场景陆舜华觉得好笑,歪过头看江海,却是一愣。

江淮不知何时折了一枝桃花下来拿在手里,面容也不似冰雪冷漠,反而眉眼里温和流转。白衣胜雪,姿态从容,眼里有一种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正浅浅地望着陆舜华。

风流少年桃花面,堪称人世间最好的风景。

她竟然觉得有些害羞了,未经思考脱口而出:“这是什么道理,哪有我喜欢桃花,桃花就归我了一说?要说起来岂不算土匪行径?”

这话说起来有点儿不太客气,陆舜华以为江淮会生气,至少应该是如以往许多次一样冷冷地答两三个字,把人噎得不知说点什么。

江淮的脾气向来不好,不懂得在嘴巴上积德,更不屑于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江淮这次没有。

江淮执着桃花,手指抚摸着花瓣,修长手指骨节分明,腰间佩剑手中拿花,肃杀与风流浑然一体。

“不算。”

陆舜华问:“为何不算?”

江淮低头半晌,然后抬眼,静静地看着陆舜华,声音平缓,字字句句缠绵万分——

“若是因为,桃花也喜欢你呢?”

陆舜华怔住。

江淮仿佛是释然了,笑了笑,低声说:“这便算不得土匪行径了。”

……

春风吹起一地花瓣。

陆舜华的心不紧不慢地跳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体也像火烧一般,慢慢发烫,渐渐耳朵红了,脸红了,脖子胸口都跟着晕红。

陆舜华看了看江淮,看了看周围。他们站在青石板路上,周围全是茂盛开放的桃花树,风吹过的声音这样响,他们之间太安静,静到能听到风声以外的更多东西。

柳枝发芽、新树开花、日照东升、冰消雪融……

她听到了一耳朵的春意。

陆舜华看向江淮的眼睛,他的眼里有冷漠与温柔,有犹豫与坚定,有臣服与不屈,有傲慢与相敬……

那一刻陆舜华想到了很多,想到祖奶奶念佛时常说过的一个词,救赎。

对,就是救赎。

佛祖普度众生,关爱世人,可陆舜华总觉得佛祖可能是忘记了江淮,世人那么多,佛祖总会忘记一两个的。江淮曾经遭受那么多苦难,让她心生怜惜、心生同情,可现在不一样了。

这个人通身都是上京的富贵养出来的坏脾气,骨子里是驰骋沙场的将士代代遗传的方刚血性,他们此时年少,他更不懂得掩藏自己,细长明亮的眼里满满的悲恸,夹杂着刻骨的仇恨。

江淮冲陆舜华笑,躬身说一句“在下江淮,问候宸音郡主”,此后种种,全在心里扎了根。

就在刚才,就在这里,江淮用一枝桃花唤醒了她心里的春意,那一刻她的心里繁花似锦,万物盛开,全天下的好风景都在他眼中,上京的河、圆月的街、静林的竹顿时都失了颜色,她看不见也听不见。

祖奶奶说的江淮并非良配的话还在耳边,可陆舜华心想她要做一个不肖子孙了。

陆舜华教江淮吹曲子时,以为这是一场救赎,未曾料到,原来这是一场沉沦。

要怪只怪,情难自制。

这是她的心上人,捧在心尖尖上的。她不是菩萨化身,可她愿意用全身的爱意去成就他的风华。

佛祖不普度江淮,她来度江淮。

江淮看着陆舜华,他的目光热切,热切到有些东西再也藏不住。

江淮把桃花枝举起来:“这枝桃花,郡主要是不要?”

陆舜华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感受到了身体**漾起里的温柔,陆舜华向他伸出手去,缓慢却坚定,一点一点,直到手指握上那枝桃花。

他有血仇,他有悲怆,他有抱负,他有坏脾气……这些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江淮重要。这个江淮是鲜活的,是生动的,是她想要的。

陆舜华握住长枝,抬起头看着江淮。

陆舜华手上没有使力,低声说:“你不要叫我郡主了。”

江淮笑了,低低应了声,声音有点沙哑:“六六。”

陆舜华把那枝桃花接过来,接到手里晃了晃:“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将军府的桃花,全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江淮没有回答,江淮从善如流,迈过一地落花靠她近了些。

“郡主现在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了吗?”

陆舜华无声地抬眸看向江淮。

江淮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微微低下头:“六六。”

陆舜华很满意地点头,把玩着桃花枝,说:“可能知道吧。”

江淮扯着嘴角,眯着眼睛笑。陆舜华见此情景,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此刻什么都刚刚好,不说话也好。

江淮静了会儿,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抬手插到了陆舜华的鬓间。

陆舜华冷不防被他动了头发,手一伸想去摸发鬓,被江淮挡住了手。

江淮想到叶姚黄送的金步摇,嗤笑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更推进去几分,顺势拉住陆舜华的手腕,将陆舜华勾到怀中轻轻抱了下,很快放开。

陆舜华刹那间闻到江淮的味道,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江淮松开,整个人都是愣愣的。

江淮退开些距离,看着陆舜华的头发,那里挽着的少女髻,上方斜斜簪了支桃花样子的发簪。

“戴这个。”江淮说:“这个好看。”

陆舜华摸了摸头发,摸到发簪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陆舜华心下明了,笑眯眯地说:“这是什么意思,结发吗?”

江淮眉梢微挑:“你多虑了。”

陆舜华被推得难受,左躲右闪,忍不住哼哼,瞅准时机抓住他的手,踮起脚尖和他对视,慢慢说道:“你们将军府里的桃花真奇怪,花枝里长了个人心,都学会喝醋了。”

江淮收回手,背过身往藏书阁走,走了一半又停下转身看陆舜华,抿着唇不说话。

陆舜华走过来,一级一级青石台阶她慢慢跳上去,跳一步喊一声——

“阿淮!”

“阿淮——”

“阿淮。”

……

江淮:“别叫了,小心把下人都招来。”

陆舜华眼里仿佛含了春水,声音轻柔:“我可没在叫你,我在叫你们府中吃醋的那棵桃花。”

“……”

江淮扫了陆舜华一眼,平静地走过去。

陆舜华不让江淮走,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岂料他不为所动,兀自向前走去,陆舜华也只好拉着袖子被他带着往前,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藏书阁。

行至门边,前面的江淮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还有两年。”

陆舜华一怔:“什么两年?”

江淮没回头:“孝期。”

孝期?孝期怎么了?

看她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江淮嗓音低柔下来,解释道:“孝期内不得婚嫁。”

陆舜华松开拉着江淮袖子的手,眨了眨眼。

“六六。”

春风桃花,少女柔软的心事,少年羞于启齿的感情,桃花树下,道不尽的缠绵情意,一切美好到不可思议。

“还有两年……”江淮皱眉,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相互摩挲,紧着声问道:“好不好?”

陆舜华含含糊糊地问:“什么好不好?”

“你……”嗓子沙哑:“你刚刚说,你知道的。”

陆舜华轻轻点头,回道:“噢。”

“六六。”江淮又叫她,冰塑的脸出现裂痕,催促道:“好不好?”

这人,好好说一句话有这么难吗?

闷不死他。

“知道了。”陆舜华说。

江淮不喜欢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追问道:“知道什么?”

陆舜华无奈地摊手:“知道你府里的桃花两年后会去恭谦王府提亲,知道这枝桃花想娶陆小郡主,行了吗?桃花大人。”

“你……”江淮看着陆舜华,耳根子微微粉了些,眼里的冰冷化作一汪水。

陆舜华摸摸江淮的袖子,说:“这回总不是我多虑了吧?”

江淮停顿了一下,低声笑了笑,一手捏住衣袖一角,隔着层布料握住她的手指。

“为何?”他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陆舜华勾了勾他衣袖后的手指,一点也不觉得羞,笑着说:“因为这枝桃花虽然脾气差了些,但难得甚合我心意,想了想便从了吧,总归我不亏。”

江淮摇摇头,勾动嘴角,低沉道:“不知羞。”

陆舜华开怀,笑道:“谁叫你一句话总分成三句来说,得亏我聪颖,不然换了旁人,还得再多猜会儿。”

江淮道:“没有旁人。”

只有她。

陆舜华挑眉,江淮勾着她手指,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神色极为凝重。

半晌后,江淮脸上稍微放松些,但手指依然用力,将陆舜华的手握得更紧。

“你等着我。”

“等什么?”

江淮沉默,闭了闭眼。他想到自己的父亲,到底是对他敬仰至极,心里计划好的路全是按着父亲的轨迹在走。他觉得父亲是个英雄,而他亦想继承鸿鹄之志。

还有他的母亲……

不,不想了。

江淮睁开眼,掷地有声,说:“等我有朝一日,娶你做将军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