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辈子就非那位‘金钗’不可了……】

一句话,让苏清雉像是松了口气。

原来方致远不是他的“田螺姑娘”,幸好不是。

他就知道,方致远这种人,怎么可能为了个死人种花,还种一座山……顶多是想起来扫扫墓罢了,再多就不像方致远了。

“这是为了纪念那位‘金钗’吧?”苏清雉脸皮变厚了,吹起自己来毫不含糊,“我知道他,听说他就是在竹机关临时刑场跳的涯,就是南京郊外一个山头,原来是这里啊。”

方致远顿了会儿,“你知道他?”

“当然了。”苏清雉回得理所当然,想说自己不仅知道他还认识他。

方致远像是有些精神恍惚,面色也白得失血,“哦,对,你也是军统,你理应知道他。”

苏清雉哼笑着刺他,“这么丧气做什么?不就是死了个故人,又不是死了老婆。再说,就算你想人家当老婆,那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啊……尸体都没了,你挎着个脸人就能回来了?方大厅长这副样子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呢!真是。”

方致远皱眉,“你说话一直这么难听?”

“难听么?”苏清雉摸了摸下巴,笑道,“还好吧,对事不对人,我这个人比较讨厌马后炮,也讨厌失去后才知道珍惜那一套。”

方致远懒得说什么,转身就准备走。苏清雉瞅了眼身后成片枯黄凋零的金钗石斛,花谢了,果子也落了,只剩下一片荒芜。晃晃脑袋,苏清雉反倒抬脚追了上去,“你生气了?一个大厅长呢,不至于这么小气吧?还是我戳着你痛脚了,说不出话?”

方致远摇摇头,面色因失血而苍白。

“我只是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而且,我发现我看错了人,左文光,你其实和那位故人一点也不像,他不像你,口上半点亏都吃不了。”方致远说着突然停下脚步,他站在枯萎的石斛丛中,土里有许多掉落的石斛果,周遭弥漫着微甜的药草香气,“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查了金陵大学医院的档案室,可没有一位叫左文光的外科医生。”

苏清雉笑得随和,“诶呦,大警长啊,您不是搞情报的么?您不是痕迹学专家么?我还以为您早查到了呢,这都还要我来说?多少有点丢人了吧?”

方致远嘴角抽了抽,“看来你对你们军统的保密工作不自信啊,以为区区一个伪警察署的情报网就能突破?”

“诶哟,大警长可别误解我的意思。”苏清雉捏了捏后脖颈,不甚在意的样子,“你也知道我们身份的特殊性,名字这东西虽说只是代号,但也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对吧?这样,看在你算是帮了我们军统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告诉我这些石斛是谁种的呗?”

方致远听了不免觉得可笑,“你管是谁种的,又不是种给你的……再说,你以为你有多重要?我还当真非知道你的名字不可了?”

“哼。”苏清雉翻个白眼,“拉倒。”

正吵闹间,山脚的灌木丛中传出窸窣人声,还有点点摇曳的火光,方致远往那处瞧了瞧,突然嗤笑一声,“你看,药农来了。”

山间空旷悠远,方致远的声线变得飘忽,隐在花丛枝桠里,苏清雉听着,心脏却没来由地颤动。

他突然有些不敢去看来人,脖颈都僵硬了。

崎岖的山径荆棘林立,树荫浓密遮天蔽日,天上一轮弯月,地下,一个着白衫的高大身影拨开树桠自林间而来,他手提一盏纸灯,牵着一只纯白色的猎犬。皎洁的月撒在他身上,整个人像是青癯的苍木,浓睫敛住狭长的双目,山间湿气让他显得闲适而放松,故而也变得越发神秘越发醉人,悲悯与疏离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

苏清雉穿过大片低矮的石斛看向他,他自然也看到了苏清雉。

四目相接,鸟雀啼鸣。

带着“石斛雪山”上朝朝暮暮的斑驳雨露。

“怎么这么重!钟站长,你太欺负人了!”一道清亮的女声划破寂静,神思被打断,苏清雉猝然收回视线。

钟淮廷身后还跟着个人,是个女孩儿,看上去和袁知乙一般大,却还更要高挑。她背着背篓肩上扛着铁锹,背篓边走边往下滑,她边气呼呼地一遍一遍拎着麻绳往上提,这么粗鲁的姿势她做出来却是天真不谙世事,细细的金色眉毛拧着,眼睛扑闪扑闪得像山间精灵一般,配着身后的墨绿的群山峻岭,似是中世纪画家笔下兼具清纯与娇媚的天使。她一头金色的长卷发绑成了两条辫子,眼睛在黑天里也是纯净的蓝,看样子倒像是个苏联人,眉宇间却偏又有些东方风韵。

她重新背好背篓,才注意到面前的苏方二人。

眼睛眨了眨,“钟站长,他们是谁啊?”

她不认识方致远,方致远却显然认识她,推了推眼镜,朝她走过去,“易小姐,鄙人是首都警察厅的副厅长方致远,来此处只为纪念故人,不想竟打扰了易小姐与钟站长的约会。”

那被称为“易小姐”的苏联女孩儿叉着腰摆摆手,闻言笑得很开心,“没有,不是约会,是我让钟站长带我来摘石斛入药,他还没有接受我。”

“哦?”方致远笑得狡黠,“没有接受?没有接受就带着易小姐大晚上来这荒郊野岭的,这可不像是什么正经做派,易小姐千万别被有心之人骗了去。”

易从欢还想说什么,钟淮廷已经抢先一步打断她,“方致远,你究竟想说什么?我们只是来挖药,同样也是争得了易先生同意的,请你放尊重一些。”

他这话是对着方致远说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苏清雉。

苏清雉被这炽热的视线看得心里不舒服,遂而偏过头不去在意。

“哦……看来易先生也同意你们交往了,不错,你们倒是挺般配。”方致远笑了笑,转头看向苏清雉,“那我们走吧,就不打扰钟先生和易小姐的雅兴了。”

党国高层里,姓易的不多,数来数去也就两个,其中,女儿还有苏联血统的,就只有中统骨干易士程一位。他的小女儿易从欢,就是中苏混血,传闻中就长得极其漂亮,在美女如云的中统里都是拔尖的。听闻易从欢在重庆的时候对钟淮廷惊鸿一瞥后,就一直把人记在心尖,不想如今还专程来了南京。

不过他们二人倒是登对,易从欢那么高的个子,大概也只有在钟淮廷身边才能显得小鸟依人些。

“没有啦!”易从欢仰头笑得开怀,金色的发丝在山峰间绕啊绕,像是发光,“我们真的只是来采药,钟站长不喜欢我,他心里有别人,我不会强求的,我喜欢他就够啦。”

“易小姐。”钟淮廷沉声打断她,伸手接过她肩上扛着的铁锹,“我们采药去那边。”

易从欢愣愣地接过他递去的猎犬,点点头,傻乎乎地跟着跑。

苏清雉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看见了吧?就那位,雪山上的药农。”

方致远阴测测的嗓音自身侧响起,“你肯定听说过吧,从前也是你们军统的,就他,钟淮廷。他为了那位‘金钗’啊,种了整整三年的金钗石斛,每隔几天就要来山上翻翻挖挖。还别说,他这药农做得还真不赖,现在南京周边药铺都不从其他地方进石斛了,全都专程来这山上采。毕竟一年三次花期,开完就结果,这果子品相还好,都不知道他怎么种出来的。

“哦,对了,你是认识他的吧?那天我见你们在医院门口有纠缠……我跟你讲,你可别信他,他贼得很呢!装浪漫装深情,装得骗了一堆少男少女,你看,方才那位易小姐不就是,看他不声不响的,长得也人模人样,以为多有魅力,其实本质上就是个活寡妇一样的人,现在都发展成怨妇了。

“嗳我跟你说啊!你长得有些像‘金钗’的,就他那脾性肯定不会放过你,但是啊,他要是跟你说什么你也千万别信,他对他那位爱得很,不可能移情别恋的,不像我,我时间久了可能真喜欢你,他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

“他这辈子就非那位‘金钗’不可了……”

察觉到苏清雉看钟淮廷的眼神,方致远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噼里啪啦地一通灌输下去。心说好不容易碰到了这位,可不能再被钟淮廷拐了去,更不能再错过一次。

其实,倒也不是他真对面前这位军统多感兴趣,就是怕再重蹈那位故人的覆辙。

这军统特务看钟淮廷的眼神,和从前的那位故人太像了,像到让人心颤,让人心疼。

所以方致远舍不得了。

大概是因为太像,至少长得像,感觉像,就舍不得,舍不得让他再经历那些事。

苏清雉被他念叨得头疼,一个眼神冷冷扫过去,方致远才终于闭嘴。

“反正……反正你别相信他的鬼话,他只喜欢那个‘金钗’。”方致远不死心地总结。

苏清雉沉默着,他觉得方致远简直是疯了。

有病。

钟淮廷也是疯了。

没必要的,原来这些花不是那些惦念他的青年学生种的,原来是钟淮廷种的……大概是太过愧疚吧,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苏清雉都不在意了,没有那些经历,也不会有他如今的蜕变,他一点都不后悔。

只是方致远……

这方致远说钟淮廷是怨妇,他方致远又何尝不是个疯狗?逮着机会就背后疯狂诋毁别人,也不弄清楚事实真相……什么东西!钟淮廷喜欢的明明是童礼,怎么的就要用他当挡箭牌?

作者有话说:

眼镜哥:我悼!骂他!诋毁他!左医生听我说!你别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