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今日前来，每句话都带有捅破天的架势。
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会觉得痛的。”
萧静思朝沈毅看过去，“一年前天门关一战战败，戚家军多年建立起来的威名一夜之间没了，戚烽和顾倾城战死，勉强保住了戚家军的声望，可戚家军有多难，飞燕和阿尹日子多难过，这些你有想过吗？你和纪冽带着十万大军前往北地，去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可你们在京城养尊处优惯了，哪还经得起战场的风霜。纪家军全军覆没，纪冽和他几个儿子全部牺牲在了战场，他们以死保住了身后的尊荣。可你活着回来了，便要承受战争的失败和世人的唾骂。”
她眼见着沈毅红了眼圈，却还是咬着牙继续道：“阿毅，以你的性子，若非为了爹娘、我还有孩子，只怕也会选择战死疆场。”
沈毅被戳中心窝，两行热泪唰地落了下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人人都有软肋，将士们跋山涉水去边关打仗，除了保家卫国的一颗心，便是想要建功立业，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这颗心，都是一样的。
“不知道你在北地，想起玉儿的时候，能否体会到当初倾城和戚烽的心情。”
萧静思声音沉下来，“你兵败，还有回京请罪的余地。可倾城和戚烽，那一战无论是胜是败，都无回家的可能。”
这话说完，萧静思眼睛也红了。
“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咚的一声！
像是有一记响鼓重重敲在了江尹和戚飞燕的心上。
长公主字字句句，说的都是他们的心情。
沈毅用手捂住了脸，萧静思了解他，三言两句便挑起了他心中最沉的痛处，逼得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
“你还不肯说吗？”
萧静思紧紧盯着他，不容他退缩，“沈毅，这是身为夫妻，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若选择闭口不言，那就由我来说。”
沈毅身体一僵，他知道她的言下之意——
若由她来说，那么他们夫妻，从此恩断义绝，再无转圜的可能。
原本她最不喜的，就是他的懦弱。
沈毅放下了手，抬指擦干了眼角的泪痕，“我说。”
江尹和戚飞燕已经猜到他们要说什么了，其实天门关一战的真相在他们心中已经明镜似的，沈侯说出来，无非也就是佐证一下。
但还是选择安静地听。
沈毅浑厚的嗓音缓缓吐出真相，“一年前天门关一战，战败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出了内鬼，我们安插在北漠的谍报营被自己人给端了。”
他看了江尹和戚飞燕一眼，“是……王万里干的。”
饶是早知内鬼和皇后一党逃不了干系，可从沈毅嘴里听到“王万里”三个字，江尹和戚飞燕瞳孔还是为之一紧。
国舅！
“戚家军功高盖主，北漠甚至只知顾倾城和戚烽，不知我大新皇帝。”
沈毅深叹口气，“老顾那性子，她但凡能够早点跟圣上低个头，服个软，戚家军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萧静思蹙了下眉，刚要说什么，戚飞燕却是冷笑一声。
“我娘要是个软弱油滑，见风使舵的性子，当年她就不可能建立起戚家军，更不可能辅佐圣上打天下。”
那个时候没人敢说她一句不是，都恨不得她能再刚一些，后面也别来嫌弃！
她不爱听！
“是。”沈毅自嘲一笑，“老顾和戚烽一样，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他们和我不一样。”
他才是真的审时度势，机关算尽的那个。
萧静思看到了沈毅眼底露出来的自厌情绪，又蹙了下眉，只是没说什么。
江尹朝沈毅看过去，“戚家军打仗时武器库里的兵器都生锈了，多次上书朝廷无人更换，想来这是兵部的主张。”
沈毅听到这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有否认，“是。”
江尹和戚飞燕眼底同时阴了一瞬。
萧静思却道：“你用不着替他遮掩。你接连递了三封奏章上去，请求给前线运新的兵器过去，只是都没得到应允。”
沈毅蓦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萧静思，“你，你知道？”
“我想不知道，可能吗。”
萧静思目光清寒，“你说话不管用，我便亲自进宫，皇上却不肯见我。我闯进议政殿，和他大吵了一架，结果便是我被软禁在了太后宫中。”
沈毅心神俱丧！
难怪她在宫里住了那么久，他还以为是她生了他的气，所以不肯回家。
回家后又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吃不喝，对府里的人都不闻不问，沈毅以为她是对他失望至极，其实萧静思是对自己失望。
她苦笑一声，“我这个长公主，在别人看来是手握重权，高高在上，可事实上，从我嫁给你，成为侯门夫人的那一刻起，我便没了权力。他也不允许我有，防的，就是我会出手。他怕我心软，我却怕极了他的心硬。”
萧静思面容极为忧伤无力，“我们姐弟两个彼此扶持，相依为命的长大，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她看向江尹和戚飞燕，“跟你们一样。”
江尹和戚飞燕心同时颤了一下。
“却也不一样。”
萧静思道：“你们兄妹俩一条心，联起手来自然可以所向披靡。而我们，却因理念不同，终究会走向陌路，越离越远。”
她看向沈毅，“我们推举他走上那个位子，是看中了他的雄心抱负，也笃定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可，是他自己选择了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
“他谁都不信，起初还信我，后来连我都不信了。”
萧静思淡淡道：“先是把蔺经纬逼到了云南，又将倾城和戚烽逼去了北漠，直到逼死了他们。阿毅，你觉得我们夫妻，还能活多久。”
沈毅一颗心狠狠下坠，脸色惨白一片。
他对皇上赤胆忠心，静姐也是皇上的亲姐姐，他们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皇上……也是这么和他说的。
可是，曾经蔺经纬和戚烽，哪个跟皇上不比他亲，不是照样……
皇家，哪有什么亲情可言？
江尹和戚飞燕在一旁听着，已经彻底明白。
皇后学吕后剿杀功臣韩信，其实不过是刘邦在借她的手杀人。
戚飞燕想起了娘亲在风沙之中对爹爹说的那句话——这就是你效忠的好大哥，他抛弃了我们。
萧静思看着戚飞燕，眼神说不出的冷静坚定。
“我知道，你是肯定会带着戚家军上战场打这一仗的。不想重蹈覆辙，你必须早做准备。我们都老了。你们，才是大新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