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风雪渐消。卫韬也是有些出乎预料,邢妱真就是说到做到,直接带着大箱小箱的礼物去往青麟山,根本没有直奔福地而去的打算。
看一行人的架势,分明就是趁着节前专程前来拜年。
所谓的福地有事需要处置,可能真的只是个借口而已。
三十多年前,元一道处于风雨飘摇之时,无极宫主力排众议出手相助,算是危难中的雪中送炭之举。
后来元一道主宁玄真崛起,青麟山再次站稳了脚跟,自然是投桃报李,反过来给了无极宫不小的助益。
自此之后,两宗便算是成为了紧密的盟友关系,在许多事情上面互通有无,乃至于同进共退,形成了越来越强的影响力。
所以此次邢妱代表无极宫前来,受到了元一道的极大欢迎。
以宁玄真为首,几乎所有院主长老尽皆出门迎接,给了邢道子超出规格的隆重待遇。
接风宴后,倪灀带着邢妱在青麟山上漫步而行。
卫韬背负双手,相隔数步陪伴在侧。
邢妱来到观云台边缘,眺望着笼罩青山的茫茫白雪,悠悠叹了口气。
“倪师妹果然是难得一见的修行天才,大比时还是练脏圆满的层次,结果这才过了多长时间,竟然已经可以感知捕捉到所修功法的玄念。
这么算下来,或许过不了多长时间,师妹便要破开玄感妄念,天人化生交感,成就元一宗师。”
倪灀盈盈一笑,“我算是什么天才,真正的天才还在后面百无聊赖的发呆。”
邢妱回头看了卫韬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卫师弟早就和我们不在一个层次,和他比起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除了会打击自己的信心,其他再找不到一点儿好处。”
沉默片刻,她转换了话题,“倪师妹体悟捕捉所修功法的真意玄念,有什么可以分享的感悟?”
“在未曾晋入玄感境界的时候,我以为玄念难在感知。
但直到真正修行的时候才发现,感知玄念反而不难,难的竟然是将之从诸般妄念中准确分离捕捉……”
倪灀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着。
两人开始了热烈的交流讨论,浑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直至天色渐暗,才意犹未尽停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邢妱好奇问道,“倪师妹刚刚说自己这几天一直在闭关静修,是不是对于混元篇又有了新的感悟?”
倪灀微微一笑,“我这次闭关倒是和本门功法没有关系,主要是卫师弟还等着与我同修阴阳明经,需要提前将状态调整到最佳,以免对卫师弟产生不好的影响。”
卫韬跟在后面,闻言顿时就是一怔。
这丫头,有些话可是不兴说啊。
也怪他当时口无遮拦,后面也没好意思去和她详细解释。
好在邢妱似乎也不太清楚阴阳明经的具体内容,只要她们不尴尬,这件事情就算是过了。
不久后,倪灀在所居小院门前停下脚步,面上露出淡淡笑容。
“邢师姐来一趟不容易,不如在青麟山上小住几日,好好领略一下齐州北地的冬日雪景,我们姐妹也能多些说话的时间。”
邢妱暗暗叹了口气,“我也想和倪师妹多聚几日,只是本门那处福似乎有邪道武者作乱,我还要过去处置,怕是无法在青麟山上久留。”
卫韬上前一步,“我在船上就和邢师姐说过,做这种力气活我最喜欢,两位师姐就安心坐而论道,品茗闲谈,我去走上一趟便是。”
“也对,卫师弟当过外门镇守执事,处置这样的事情最有经验。”
倪灀眉眼含笑,转头看了卫韬一眼,“邢师姐若是放心的话,就让卫师弟代你过去看看,管他是什么样的邪道武者,宗师巨擘,全都给你清理打扫得干干净净。”
邢妱有些犹豫道,“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此去路途并不算近,麻烦卫师弟的话还要耽误他的修行。”
“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
卫韬一摆手,“邢师姐对我照拂颇多,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放心交给我就是。”
“那就麻烦卫师弟了。”
邢妱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本门镇守福地的白执事最近似乎表现得些奇怪,我此次过来本打算请宁道主派人协助调查,若是能得卫师弟这样的大高手亲自出马,效果肯定比我这个无极宫道子还要好上十倍百倍。”
两日后。
卫韬来到毗邻福地冰泉山的小镇。
负责福地的白执事得到消息,提前便将所有人集合起来,迎接来自无极宫的上使,以及元一道陪同的客人。
一路听白执事详细讲述了最近发生的情况,卫韬跟着他在小镇内转了一圈,眉宇间隐现疑惑表情。
最后,几人来到新建起来的一座厅堂。
卫韬直接上前,缓缓推开虚掩的大门。
白执事看着他的背影,面上表情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韬对此毫无所觉,目光从一张张面孔上划过,眸子深处泛起越来越浓的疑惑神色。
回头再看一眼跟在后面的白执事,一切疑惑似乎又都找到了答案。
卫韬不动声色,慢慢走到最里侧的座椅旁边,直接在那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
呼……
人群中央,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呼出一口浊气,随着卫韬的动作同样在座位上坐了下来,随后眯起眼睛一言不发。
整个厅堂一片死寂,只有卫韬轻轻敲击木椅扶手的声音,一次次回**在所有人耳畔。
又仿佛直接敲打在他们的心头。
就连心跳都不由自主与之相合,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
时间一点点过去。
直到咔嚓一声脆响。
有人心神动摇,无法控制身体,直接捏碎了手中瓷杯。
已经变凉的茶水淅淅沥沥淌落下来,将衣衫浸湿了大片。
就在此时,卫韬停下了手上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来,从左到右环视一周,浑然不管邢妱派来的无极宫内门执事就在旁边,直接开口说道,“从现在开始,我说什么你们照做什么,都明白了么?”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回**在所有人耳边。
听上去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卫韬目光仿若实质,视线所到之处,屋内众人纷纷低头退避,不敢与他有任何的对视。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本人也就只好勉为其难,暂且……”
“这里是无极宫所属的福地,阁下非是宫内弟子,怎么就能代替无极宫发号施令?”
忽然,头发花白的老者缓缓开口,同时朝向南方拱了拱手。
“老夫作为福地管事之一,必须要先听从白执事的安排,如果真的要你来接手,那也得向宫主他老人家禀报过后,才能让我们听命行事。”
既然已经有人带头,顿时就又有一人大声道,“对!珲老先生说得对,你不过是一个外人而已,凭什么能越过白执事,直接让我们服从你的安排!?”
珲管事一抬手,没有让这人继续说下去。
他接过话来,轻咳一声慢慢说道,“阁下必须要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们无极宫在整个大周又是……”
轰!
地面猛地一震。
厅内所有物品随之嗡嗡作响。
珲管事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且不仅仅是他,就连刚才声援的那人也顿时噤声,就像是被卡住脖子捂住嘴巴,一个字都无法说得出来。
下一刻,卫韬随手将陷入昏迷的两人丢在地上,漫不经心随口说道,“你们话太多了,没被直接打死还要多谢我的好脾气。”
他转过身体,再次回到靠背椅上坐下,“从现在开始,我说什么你们照做什么。
对于本人的提议,大家可以继续发表意见,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不要存在任何顾忌。”
厅内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抬头。
“很好,在诸位的一致赞同,强烈支持之下,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暂且接过这个烂摊子,争取早一点将事情处理干净,还这处福地一个祥和安宁。
毕竟时间宝贵,我也很忙,没有太多功夫耗在这里,更没精力陪着你们扯东扯西。”
说完之后,卫韬转头看向无极宫镇守福地的白执事,面上再次露出温和笑容。
“刚刚白执事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所以说对于本人的提议,也是举双手赞同的了?”
白执事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耳畔却已经响起卫韬的声音。
“白执事没有表态,那就是默认,完全赞同了我的意思。”
下一刻,卫韬缓缓坐直身体,笑容也随之收敛消失。
“既然大家的意见已经统一,那么接下来就要照此行事,谁要是敢给我搞阳奉阴违、明里暗里的一套,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不讲道理。”
…………
………………
严冬时节,生命消歇。
万物肃杀,万籁俱寂。
尤其是在北地荒原,一旦大雪开始肆虐,便仿佛坠入了寒冰地狱,入目处尽皆是一片吞噬生机的白色。
这种情况能下,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全部都必须为了生存繁衍让步。
只有熬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才算是去旧迎新,可以庆祝又多活了一年。
不管是人,还是各种动物,此时便可以将憋闷了整个冬季的情绪发泄出来,在春天刚刚到来时抢着完成**和生育,将自己的血脉传递下去。
不过在今年,北荒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了一些。
哪怕是已经临近立春,白灾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北风呼啸不止,席卷乌云笼罩天空,带来仿若无休无止的大雪,将整个大地都笼盖掩埋。
一个身着黑袍,头戴骨饰的老者掀开门帘,步入到一座占地面积巨大的金帐之内,顿时驱散了环绕周身的风雪,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柔和暖意。
他弯腰躬身,行了一礼,“不知菡妃娘娘召老朽前来,有何事吩咐?”
“关于吾儿荒辰的事情,我需要一个交代。”
冰冷淡漠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个眉目如画,雍容典雅的女人缓缓自软榻上坐直了身体。
“娘娘,荒辰殿下南下大周,目标便是灵明山代代相传的那块宝玉。”
老者抬起头来,看了眼不远处香肩半露,慵懒娇柔的女子,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犹如在看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枝山石。
沉默一下,他又叹了口气,“老奴知晓殿下身故后思虑许久,最大可能便是灵明山主,亦或是元一道主亲自出手,才会让荒辰殿下折戟沉沙,就连返回北荒都无法做到。”
“灵明山主有暗伤在身,根本不可能是吾儿对手。”
菡妃说到此处,声音陡然转冷,“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宁玄真这个老东西出手,断了我冰魄族在金帐的根!”
“菡妃娘娘准备怎么办?”
“我不准备怎么办,自然是想请风尊者出手,屠灭青麟山元一道满门。”
“娘娘稍安勿躁,老夫刚才也只是说有可能是青麟山宁玄真,但到底是不是他现在还不能确定。
毕竟除了宁玄真之外,也有可能是过路的某个邪道宗师所为。”
“我不管那么多,既然青麟山嫌疑最大,那就先拿它开刀就好。”
菡妃自软塌上起身,衣衫悄然向下滑落,浑然不顾大半个娇躯暴露在外。
“反正等到王上自极北玄冰海返回之后,青麟山还是要被我们从世间抹去。
那么就让他们提前消失一段时间,也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相反还顺应了王上的心意。”
老者垂下眼睛,表情愈发平静,“回菡妃娘娘的话,若是在青麟山对上宁玄真,老朽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风尊者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令我感到有些惊讶。”
她款款而来,站在老者身边,微微侧头上下打量。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金帐四尊者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风尊者可是两位大祭司之下,整个北荒都排名最前的金帐祭祀,而且是下一任大祭司的有力竞争人选,结果你现在忽然告诉我,连南周教门七宗之一的青麟山都拿不下来?”
“回娘娘的话,在很久以前,我还年轻的时候,老师曾经教导过我,在情况不明,没有更多的把握时,能不出手最好暂且先不出手,以免在盲目自信中丢掉一切所有。”
老者叹了口气,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仿佛在自己眼前的绝美女子便是红粉骷髅,心如枯井完全不为所动。
“更何况宁玄真并非普通阳极宗师,青麟山在古时其实也不叫青麟山,而是有着青龙山的称呼。”
“风前辈再三推阻,莫非是怕了宁玄真那个将死的老东西?”
金帐门帘再次被掀开,从外面缓缓走进一个浑身笼罩在银甲中的男子,出口便带上了些许质询的语气。
他关上门帘,回身行了一礼,“冰婺见过姐姐。”
“一段时日不见,冰婺烈将风姿依然。”
风尊者先是对着刚刚进来的银甲男子点头示意,接着缓缓说了下去。
“老夫倒不是真的怕了他,只是如今王主和大祭司远在玄冰海未归,我若是再离开金帐南下,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怕是谁都担待不起。”
“我的弟弟冰婺,会带领族中精锐和风尊者一并南下。”
菡妃停顿一下,声音满含杀机,“只要能为辰儿报仇,吾族定当全力支持风尊者,成为金帐下一代的大祭司!”
风尊者思索片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既然有冰婺烈将相助,又得菡妃娘娘全力支持,老夫自是没有不允之理。”
冰婺看着风尊者离开,随意在一张矮桌后坐了下来。
他拎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慢慢喝完,“姐姐这一步走出去,若是成了还好,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就是难以估量的损失。
退一步去想,就算是成了,待到王上从玄冰海归来,知晓此事后责罚姐姐擅自独走,这又该如何是好?”
“走这一步,确实有不小的风险。
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就是眼睁睁看着整个部族滑向深渊。”
菡妃重新躺回软塌,闭上眼睛缓缓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绝者不可复属,辰儿不在了,我自然是伤心欲绝,想要相关的所有人杀绝了才能解恨。
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们必须要稳住阵脚放眼长远,这才是姐姐一意要对付青麟山的真正原因。”
冰婺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姐姐的意思是?”
“我想要灭尽元一道满门是假,借助风尊者的力量引开宁玄真的注意是真。
到时候你便去寻找青麟山地气源头,将真正有用的东西一定要拿到自己手中。
至于风尊者和宁玄真的对决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并不是你需要关注的重点。”
冰婺微微皱眉,“我们在风尊者身上投入了大量资源,就这样将他推了出去,岂不是很大的损失?”
“如果辰儿活着,还是梵天眷顾之人,我们和风尊者的关系不说牢不可破,至少也不会出现大的裂痕。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所以才要未雨绸缪,将许多事情想在前面,做在前面,方能避免更大的损失。”
菡妃一声叹息,“我们冰魄族是北荒四大部之一,所谓大有大的好处,却也有大的难处。
大而强,你就可以上下通吃、圈地为王,但大而不强,你在豺狼眼中就只是一头肥美多汁的牛羊而已。”
“尤其是去年这个时候,父亲和几位叔叔在玄冰海战死,整个部族便失去了最大的战力,早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
原本我们还有辰儿,他是梵天眷顾之人,也是吾族和王上之间的天然纽带,可以支撑住部族的场面,阻断某些人充满恶意的目光。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如今辰儿不在,只凭你一个玄冰将,再加上我一个即将年老色衰的女人,已然是独木难支,无法将摇摇欲坠的局面维持下去。”
冰婺沉默许久,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明白了,还请姐姐放心,我一定会将事情做好。”
“你不明白。”
菡妃招了招手,让冰婺来到近前。
从软塌内取出一只金鉴,放到了他的手中。
冰婺甫一接触到金鉴,面色陡然为之一变。
甚至差点儿压制不住轰然暴涨的气息。
他还在怔怔出神,耳畔悄然响起姐姐的声音。
“你自幼便心思单纯,只是一意苦修,所以对很多事情并不知晓。
我原以为能护着你,一直让你这样单纯下去,可惜现在看却是不成了。”
送出金鉴之后,她肉眼可见的虚弱衰落下去。
“你或许还不知道,当年本族押注的其实并非王上,而是在后面才脚踏两只船,直至最后改换了目标。
这里面的陈年往事很多,我也没有时间一一与你诉说。
不过你只需要牢牢记住一点,姐姐能让辰儿一经降生便受梵天灵意环绕,也能让你继承这道梵天灵意,虽然可能会有所缺失,但至少能让你再进一步。”
“若是再加上青麟山的地气,甚至有可能让我的弟弟突破灵境,直接踏入到更高的层次。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部族面临的一切问题就将迎刃而解,再也无须为之忧心焦虑。”
“所以你此次南下需要做的,除了青麟山外,便是寻找到这道梵天灵意的下落,再将之融入己身。”
冰婺摩挲着冰凉光滑的金鉴,许久后才缓缓平复了心绪,“如果那道梵天灵意已然有主了呢?”
“这道梵天灵意乃是本族花费了巨大代价得来,岂能随意落入旁人手中?”
菡妃直视着他的眼睛,“有主的话,你去把人杀掉,不就从有主变回了无主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