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人,御者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是从对方的模样,穿着,态度来看,他不像是要来讨要说法的,也不像是要故意羞辱自家少主的。
左思赶忙上前,行礼拜见。
那人笑呵呵的打量着他,“你都长这么大了……可还记得我?”
左思听闻,不由得抬起头来打量着面前的人。
这人长得很是好看。
虽然肌肤没有如潘安,夏侯湛等人那般雪白,那么的洁净无暇,但是比那两位都要高大些,五官棱角分明,英武不凡。
他坐在上位,后背挺直,眼神虽和善,却带着一股不同于他人的气势,周围站着几个侍卫,都不敢面向于他。
左思觉得面前这个人非常的眼熟,可想了许久,也不曾想起对方的身份。
“请恕小子眼拙,实在未能认出您来,不知是哪位长辈在前?”
左思很是恭敬的行了礼,小心翼翼的问道。
曹髦笑了起来。
这小家伙果真是想不起自己了。
左思的年纪并不大,哪怕是如今,他也还很小。
但是在崇拜神童的大魏,人人都是少年成名,十五岁以后去太学的那都是垃圾。
大族家的孩子出生之后就具备各种神通,是个人都被吹成了神童,无一例外。
这导致太学里的精英们愈发的低龄化,早期的太学还有年龄要求,达不到要求就去当童子郎,但是如今的太学嘛,怎么都行!!
曹髦示意对方坐在自己的身边。
“你叫左思对吧?我与你父亲较为熟悉。”
“原来如此,既是父亲的好友,应当以仲父拜之!”
曹髦摇着头,“不必多礼,我看这几天太学里很是热闹啊,出了什么事?”
听到曹髦的询问,左思赶忙回答道:“前不久,谯公跟孙公争吵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昨日更是有很多名士前来助阵,孙公今日都不敢出面了,听闻又来了一批人,也是来帮助孔公的。”
“现在孔公的声势很大,太学里都是支持他的,各地的名士们纷纷呼应他。”
左思认真的说着太学内的情况。
曹髦发现,这人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木讷,不善言辞,其实还是会说话的。
荀顗这里的异常情况,曹髦很早就注意到了。
也不知各地的大族发了什么疯,竟然都跑来洛阳,开始支持起了谯周。
按着普遍的说法来看,是荀顗召集这些人来帮自己的忙,帮着压制了孙炎。
但是曹髦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荀顗是很有号召力,但是曹髦觉得这人的号召力不至于强到这种地步。
若只是他的同乡,那还能理解,可凭什么他连其他地方的名士都给叫来?
这些要都是他请来的,那他的号召力简直比自己都要强。
就是曹髦要召集这些人,都不会如此容易。
这些人忽然前来,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可是曹髦也不担心,他继续跟左思攀谈了起来,心思依旧是放在了面前的小伙子身上。
想起方才的事情,曹髦便忍不住感慨。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未来能青史留名的文学大家左思,年少时竟然还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两人攀谈了片刻,看到左思不再如方才那般拘束。
曹髦方才问道:“你为何要效仿潘岳呢?”
听到这句,左思顿时沉默了下来。
曹髦却说道:“我并非是要羞辱你,只是好奇而已,你若是不愿意告知,我就不问了。”
“我想得到别人的喜爱和尊重。”
左思低声回答道。
“所以你就效仿潘岳的出行方式,想以此得到他人的喜爱?”
曹髦长叹了一声。
“你怎么会以为这样的方式就能得到别人的喜爱呢?”
左思抬起头来,他的眼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我自幼就得不到父亲的宠爱,父亲让我去学很多东西,可我太笨,都学不会……”
“他找了很多人,将我送进太学里学习。”
“他说,不能辜负他的心意,一定要在太学里创出名堂来。”
“可太学里,没有人愿意跟我做好友,他们都嫌弃我,他们说我不是洛阳人,说我相貌丑陋……说我没有文采。”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却连老师都不愿意多看我几眼。”
“回到家中,父亲还要训斥我……说我不曾用功。”
“若非我阿母逝世,或许就不会如此……她就从来不说我丑陋……”
左思说着,言语忽然哽咽,又伸手擦掉了眼泪。
曹髦伸出手来,轻轻的帮着他擦掉了眼泪。
“思……人生来各异,有人俊美,有人丑陋,有人聪慧,有人蠢笨。”
“这些都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但是往后的作为,我们却还是能干涉,能改变。”
“你今日为了得到他人的喜爱,去效仿潘岳,我觉得你这就是个很好的尝试,可惜,方向不对。”
“潘岳这么受人喜爱是因为他的相貌,这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东西。”
“但是,还有其他的办法,朝中大臣,天下名士,也并非都是如那潘岳一般的人,有嵇康,阮籍等人,他们的相貌便与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大司马毌丘俭,肤色黝黑,也不是俊美之人。”
“还有那灭蜀的邓艾,他肤色黝黑,就不以相貌称善,像这样的人,大魏还有很多很多,他们又为什么能得到众人的尊敬呢?”
“可我蠢笨,没有才能……”
左思看着曹髦,呆愣的说道。
曹髦笑着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吗?”
“我喜欢文赋诗歌,但是写的不是很好……父亲说我写的太实,少了文赋的磅礴壮观之美……他还说这些只是小道,不过是用以辅佐自己的,经学才是正道……”
“哈哈哈,既然喜欢文赋,那又何必在意你父亲的评价呢?按着你所喜欢的方式去写便是了!”
“现在写不好,那就去练,练一年写不好就练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
“总有能写好的那一天,只要你有这样的毅力,我敢保证,总有一天,全天下的人,乃至是后世的人,都会尊重你,爱戴你,喜欢你。”
左思惊呆了。
他看起来有些害怕,有些迟疑。
“可是我父亲……”
“来,拿上这个!”
曹髦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玉佩,递给了他。
“你不是说没有好友吗?往后我就当你的好友,尽管去写吧,写好了先拿给我来看看!”
“倘若你父亲训斥你,就将这个玉佩给他看,就说是这个人让你去写的!让他少管!”
左思茫然的看着面前的长辈,他赶忙说道:“您是我父亲的好友,我岂敢与您为友……”
“你父亲的年纪可比我大多了,无碍,你拿着就是了!”
“往后你若是想要见我,就来此处,便给这些人说想见他们家主就是了!”
曹髦大手一挥,都不等对方询问他的姓名,就在满长武等人的保护下离开了此处。
左思待在原地,呆愣的看着手里的玉佩,许久都不敢言语。
反而是那位御者,此刻瑟瑟发抖。
那些人刚才外出的时候,他甚至看到了被他们藏起来的强弩。
这都是什么人啊??
在洛阳内敢带着强弩出行??
当天,左思返回府邸之后就钻进了书房内。
御者却出现在了左熹的面前,交代了今日的事情。
听完御者的话,左熹又询问了那个人的长相。
等对方说完之后,左熹便苦笑了起来。
“还真的是熟人……这竖子胡言乱语,我却是在他面前成了恶人。”
“唉……也罢,你且继续看着那竖子吧,不要再干涉这件事了。”
那御者赶忙离开。
左熹只是揉了揉额头,该说自家这傻儿子的运气是太好还是太差呢?
去哪里都能碰到皇帝。
自己也是为了这竖子,当初四处求人,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想将他培养成才,这下可好,那竖子在陛下面前说了自己那么多的坏话,这下怕是连自己的前程都悬了。
左思坐在书房内,看着面前的纸张,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他写了几句,却又觉得不妥,即刻划掉。
他沉思了起来,随即再次提笔。
整整一晚,他都是在不断的写,可最后的成果却都不能满意,不断的修改。
等到次日,他都没能写出十个字来。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左思的创作热情。
此刻的曹髦也是返回了太极殿,走进了太极殿,他脸上的笑容便顿时消失了,张华早已在这里等候着他。
“陛下,查明了。”
“这些人果真是另有图谋。”
“他们在兖州的时候就曾秘密的私会了一次,他们曾一同商谈如何劝谏陛下,废除赏田令。”
“而在商谈后不久,他们就出现在了洛阳,夜里拜见了荀顗。”
“他们还给荀顗赠送了很多的礼物。”
张华一一的说起了他们如今所掌握的诸多情况。
其实很多大臣面对庙堂几乎就是单向透明的,这些服散饮酒的废物们,若不是他们的长辈,哪里配坐在如今的位置上?
荀顗府内的情况,庙堂亦是有所了解的。
通过诸多的消息来看,这些人聚集在荀顗的府上,是为了赏田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