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郑冲这胆怯怕事的性格,大概是不会自愿前来此处的。

那朝中,还有谁能请动此人前来呢?

司马昭都做不到,必然是司马师。

那郑冲有什么能力呢?或者说,他有什么优点可以为司马师效力呢?

经学。

这位在礼仪律令上的造诣非常的高,没有人能超过他,他曾跟着何晏撰写了《论语集解》,本身更是《晋律》的编修者之一。

那么最后,司马师让这个博学的经典大家来宴会里,是要做什么呢?

首先可以排除掉想要通过辩论来打压曹髦。

且不提郑冲本人无欲无求,根本就不喜欢辩论,哪怕就是双方辩战,曹髦输了也根本不丢人啊。

这还能给他扬名,这个年纪能跟郑冲辩论,哪怕是输了,那也简直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实际上,曹髦觉得司马师根本就不会给自己下套,自己在他眼里绝对算不上对手。

曹髦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司马师本人没有精力来检查曹髦等人的辩论内容,让郑冲前来,就是看看大家说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危险言论,郑冲作为经学大家,若是辩论内容里暗藏着什么问题,他肯定是能一眼看穿的。

果然,当曹髦试探性的要求跟郑冲辩论的时候,好清净的郑冲居然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名士们都有些哗然,他们大概也没有想到,郑冲居然真的想要跟曹髦切磋一二。

曹髦并没有提起什么经学,他沉思了一下,缓缓问道:

“夏已衰败,相被杀害,少康聚集夏的遗老遗少,光复禹的功绩;高祖在田地中超拔于众人,驱使豪杰俊才,消灭秦、项,包举宇内;这两位君主可以说都是有特殊才略的举世大贤。”

“如今考察他们的功德,谁应该排在前面呢?”

众名士们哗然。

少康跟刘邦谁更出色??

这看起来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仔细想想,其中却有不一样的隐喻。

郑冲很是平静,仿佛完全没听出其中的隐喻,他认真的回答道:“陛下,神器更替,乃是天命所归,有德者得天命,其后人顺之,创继之功,皆然不同,少康有德,却无法与高祖相提并论。”

曹髦笑了笑,继续说道:“自古帝王,功德言行,互有高下,未必创业者皆优,绍继者咸劣也……”

在一周目的时候,曹髦在太学与荀顗等人进行了一场论战,就是比少康和刘邦谁更厉害。

那些大臣一口咬定了刘邦。

可这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刘邦真的厉害,而是认为新得到天命的仁德高于继承先祖天命的仁德。

简单来说,那就是接下来要上位的司马家更有仁德,更有天命,你个继承先祖的家伙是比不上的,你身上的天命不如对方。

而曹髦也是通过多方论证,想要证明少康未必就比刘邦要差,其实他也不在乎那两个人谁强谁弱,他只是想要证明,继承先祖天命的人,也是有天命加身,能做到比“篡夺者”更加的仁德。

最后,曹髦说的那些大臣们哑口无言,被迫承认了曹髦的观点。

此刻,趁着名士聚集,曹髦再次提出了这个论点。

司马孚的脸色不断的变幻着。

在场的诸多名士,神色各不相同,却都很认真的听着两人的辩论。

曹髦步步紧逼,在吸取了一周目的教训之后,曹髦的辩论能力得到了再一次的加强,对郑冲这个老头重拳出击,语速极快,不给这老头太多思考的机会。

不过,郑冲的文采并不是盖的,面对曹髦这“不讲文德”的行为,他不急不躁,将自己的论点一层层铺展开来,他比荀顗等人要更加厉害,几次说的曹髦哑口无言。

辩论变得愈发的精彩。

且不论背后的政治内容,光说两人的言语交锋,那真的是令人陶醉。

名士们一动不动,皆认真的听着两人的辩论,眼里满是光芒。

“少康布德,仁者之英也!高祖任力,智者之鉨也!仁智不同,二帝殊矣,敢问郑公,是仁重也?”

“少康虽积德累仁,然上承大禹遗泽……至于汉祖,起自布衣,率乌合之士,以成帝者之业……”

连司马炎都很是激动,他虽然听不懂经典,但是这种历史辩论还是能听懂的,听着曹髦英勇出击,逼的郑冲不断调整自己的辩论方向,司马炎差点就忍不住要大声叫好。

“陛下!!”

“司空公年迈……请改日再论。”

司马孚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两人的辩论,开口劝说道。

此时,两人已经辩论了近一个时辰,郑冲的状态已经开始了下滑,汗流浃背,呼吸急促,体力实在是有些遭不住了,辩论这种事情,还是挺耗费体力的。

反观曹髦这厮,愈战愈勇,还没有收手的准备。

司马孚可不敢再让辩论继续下去了,输给曹髦了无所谓,可要是搭进去一个司空,那事可就大了。

曹髦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郑冲,并没有说话。

再坚持一会,说不定就能熬赢面前这老头,可是,这并无什么意义。

赢了又能如何?

名士们会改变立场来支持自己吗?

一周目的经历告诉曹髦,不会的。

他抛出这个论点,也只是想给大将军再送去点福报,哪怕是让他多坐在案牍前看一看自己的辩论内容,那也值得啊!

另外,就是一旁的司马孚了。

若是司马师只想要知道经典的内容,派一个郑冲就可以了,为什么司马孚也会出现在这里呢?

司马孚和郑冲一同前来,只能说明一件事。

司马师开始怀疑宴会有什么问题,或者开始怀疑王祥,陈骞等人。

故而他派这两人前来,一个负责记录辨别,一个负责侦察识别。

所以,他要跟郑冲去辩论这个话题。

如此一来,多多少少能给自己要干的正事披上一层外衣,误导对方的判断,让对方以为问题是在舆论战方面。

下一刻,曹髦皱起了眉头,显露出一副很是不甘的模样来。

郑冲也开口说道:“陛下,老臣乏力,可改日再论。”

“唉……也罢。”

曹髦点了点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看起来被搓了锐气,神色有些不情愿,一言不发的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名士们却已经沸腾了,他们开始点评方才的辩论,却并没有要参与进去的意思,只是奉承着两人的精彩论战。

场面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

司马孚皱了皱眉头,看向一旁的郑冲。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陛下,无碍的,我都看清楚了,你险些就要赢了,是太傅公偏袒,你不要气馁,不是说好下次再论,下次,我先上,先拖他一会,等他累了,陛下再上!”

司马炎坐在皇帝身边,安抚了起来。

在司马炎的安抚下,皇帝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他开始主动去找诸多名士们,跟他们饮酒,谈笑风生。

他尤其是对王沈非常的喜欢,总是将他带在身边。

当曹髦走到嵇康面前的时候,看着面前眼神复杂的嵇康,曹髦轻轻摇着头,嵇康明白了他的意思,收起了急切,恢复原先的模样,大饮了一口酒。

曹髦其实也是在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想知道司马师是怀疑谁,怀疑什么事。

而当曹髦走到了陈骞面前的时候,司马孚放下了手里的酒盏。

曹髦当即明白,是陈骞被怀疑了。

怎么会呢??

曹髦看了看他面前的酒盏,忍不住叫道:“您怎么喝的这般缓慢呢?速饮!速饮!”

陈骞赶忙拿起酒盏,痛快的饮下。

曹髦就绕过了他,继续跟下一个大臣谈话。

曹髦惊讶的发现,当自己跟郑袤攀谈的时候,司马孚依旧是频繁看向了自己这边。

这里有郑袤什么事情呢?

曹髦果然放弃了吩咐陈骞的事情,直接走向了其余名士们之中,在众人各自辩论的时候,吕安却一直待在曹髦的身边。

“办成了。”

吕安找准时机,对着曹髦说道。

看来这嵇康是将事情交给了吕安来做,这样也好,嵇康毕竟太显眼了,吕安就要好的多,他办事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就是现在,他站在自己身边,也没有多少人会去盯着他。

“有劳。”

“不敢。”

这场宴会,曹髦注定不能完成自己一开始想要做的三件事了。

不过,他并不沮丧,陈骞是个很聪明的人,司马孚和郑冲忽然出现在这里,他难道就不会起疑心吗?

这对曹髦来说,甚至还是说服王祥提前动手的好理由。

若是王祥得知司马师已经开始怀疑他们,王祥就是再不愿意,也得跟着陈骞一起上,现在卖队友可是来不及了。

曹髦看向了司马孚的方向,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很温和的笑容。

他举了举手里的酒盏。

替我感谢大将军,这盏是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