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已经有了几分猛烈的架势。

豆大的雨点伴随着些微的雷声, 打在考场的玻璃窗上,噼里啪啦作响。

楼外的芭蕉几天没抬起头。

两天紧张的考试在雨声的鼓点中,很快过去。

最后一门英语考完, 交卷之后,顾嘉年坐了一会儿,反应迟钝地吐出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考的算不算好。

但所有的科目、每一道题, 她都认认真真地做完了。

等到考场上考生们几乎都走光了, 顾嘉年才伸了个懒腰, 拿上透明的考试袋走出考场。

光线有点刺眼。

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竟然在最后一场考试的中途停了, 遮天蔽日的阴云被拨开了一个口子,久违的阳光倾泻下来。

屋檐在往下淌着水。

顾嘉年拎着考试袋,拿起扔在考场外的雨伞,心里有一种木木的感觉。

有点分不清身在何处,脚步也轻飘飘的, 仿佛地上的每一块砖都离得好远。

顾嘉年木着一张脸, 一路晃到高三十班门口。

班级里已经有许多考完的同学, 她同桌也在。

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欢呼雀跃着, 眉飞色舞的样子, 仿佛是有什么大喜事。

“我他妈考完了!我解放了!”

“终于熬到这一步啦!我要回家,我要去浪!”

“晚上去酒吧,哥几个有个狼人杀局,去吗?”

“……”

顾嘉年站在门口,视线转到她同桌身上。

她迈着长腿, 两三步跳到桌子上,站得高高的,所向披靡般把书包里的书本和试卷一股脑往外倒。

她弯腰抓起一把,洋洋洒洒地撕碎。

那些白花花的纸张如同六月飞雪。

同桌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

“去年没考成, 今年总算考完了,虽然感觉考了个狗屎样,但老子不在乎!傻逼高三,傻逼复读,老子终于解脱啦!”

那一瞬间,高考完的真实感扑面而来。

去年的这个时候,顾嘉年的记忆十分淡薄,她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地参加完两天的高考,满心惊恐地收拾完东西回家,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自我封闭到没有闲心去观察别人的反应,去感同身受这种解放的快乐。

然而这一次,她却突然觉得自己感受到了。

仿佛空气里都充斥着一股甜味。

顾嘉年慢慢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走到座位前,从桌肚里翻出两本厚厚的五三和如砖头般沉重的参考书。

统统是这一年来噩梦般的存在。

她仰着头朝宋旻雯伸出手:“雯雯,拉我一把。”

“没问题。”

宋旻雯用力地拽起她。

“虽然老班说过,谁撕书谁打扫——”顾嘉年与她一同站在桌子上,眼睛亮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冒初愈的鼻音,“——但那都是之后的事!”

她说着,“咔嚓”几下成片撕掉五三的内页,猛地扬起来。

她真的考完了。

她人生中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高考。

*

等把教室打扫完之后,顾嘉年回寝室收拾了东西。

其实并没有多少行李,被子床褥都是学校发的,冬天的衣服她也已经打包寄回了云陌。

顾嘉年把几件校服与当季的衣服叠起来放进行李箱,然后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迟晏给她写的那九封信。

或许是翻阅了太多次的缘故,每个信封都皱皱巴巴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翘起的边角一一抚平,然后将它们压进了行李箱的最深处。

之后,顾嘉年拉着这个陪伴她天南海北的行李箱,久违地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她已经有一年没有回过家,就连寒假都是在学校度过的。

年前,爸妈几次打电话给老师和宿管,催她回家,却都被她拒绝了。

倒不是多么怨恨、讨厌他们,只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理还没有那么强大,这一年又很关键,她不想因为他们而影响复读的情绪,打乱自己的节奏。

爸妈大概察觉到了这一点,再加上顾嘉年的成绩一直在上升,他们便也不再说什么。

可总不能躲一辈子。

何况现在她已经考完了,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再影响她的未来。

雨后,傍晚的北霖有种金光灿烂的贵气感。

四处的高楼大厦全是玻璃面,就连住宅楼也大多安装了落地窗。

顾嘉年下了公交车,沿着熟悉的马路走到小区门口,不由得顿足片刻。

一年过去,这个曾经在漫长的时间里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此刻竟有些陌生。

街边那家她吃惯的早餐店倒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装修小资的咖啡厅。

去年她离开时,门口的银杏树下有一丛茂密的野菊,现今已被铲除,根都不剩。

马路也有许多变化,有些破损处填了新的沥青,还没干透,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高考结束之后疯狂的喜悦慢慢消散了一些。

顾嘉年敛着眉眼走进小区,一路埋头走到单元楼下。

她快步走进电梯,上了十八楼。

家里的大门紧闭着。

顾嘉年费劲地从书包里翻出一年没有用过的钥匙,刚想开门,门却从里面被打开。

顾彬胳膊下夹着个公文包,一边推开门,一边弯腰穿鞋,余光瞥见有人站在门口,提鞋的动作一停。

他的样子同一年前没有什么区别,穿着妥帖、模样斯文,头发长度和衬衫的样式常年维持一致——还是那个一丝不苟的北霖二院外科副主任。

顾嘉年调整了一下情绪,勉强挂起嘴角,率先打了个招呼:“爸,我考完了……你要出门吗?”

顾彬没说话,继续低下头把鞋穿好,又对着门口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

片刻后,他扫了她一眼,板着脸沉声说道:“在学校住了一年,回家的路倒是还没忘。”

顾嘉年没吱声。

顾彬倒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医院里有事,我今天要加班。你妈还在上班,晚点才会回来。”

他说着,把门推开得更大一些,侧身让顾嘉年进来。

他们俩一直很忙。

一个是医生,一个是东城区街道办事处主任,每天的琐事一大堆。

大概是因为忙,才会觉得能把全部的空余时间都用在管教监视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上,是多么的伟大又呕心沥血。

顾嘉年走进门里。

顾彬总算整理好衣领,向她看过来。

长相有几分相似的父女俩四目相对,却没有太多亲近之意。

顾嘉年从她一年没见的爸爸眼中看到了一丝生疏与不自然。

毕竟一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是那样难堪的不欢而散。

然而下一秒,那丝难得的不自然就被另外一种情绪打破。

顾彬跨出门,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地问她:“考得怎么样,这次有把握吗?我和你妈这一整年都在关注你的成绩,听说你模考考了九中第一,高考应该不会像去年一样失误吧?我们可丢不起第二次人。”

顾嘉年正弯着腰换拖鞋,听到他的话手僵了一下,忽然拉直了唇角。

这一年里,就连十班的同学都发现她变化很大。

头发长了许多,发型从十年来的齐耳短发变成了黑长直;穿衣风格变了,人也因为一整年的刻苦读书瘦了七八斤。

她本来就瘦,这会儿瘦得简直脱相,前几天宋旻雯吐槽她现在瘦得像个鬼。

还是只黑眼圈很大的鬼。

她并不期待顾彬能察觉到这些,却也没想到,对着一年未见的女儿说的第一句话,依旧是关于成绩,依旧是打压。

可能是父母威严持续了太多年,已经转换不过来了,就连说到“九中第一”的时候都是硬邦邦的语气。

顾嘉年垂下眼盯着客厅冷白的地砖。

他也完全没有提去年成人礼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挨的那一巴掌。

好在顾嘉年从来没有期盼过他们会为此跟她道歉。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过。

不论是曾经的言语发泄、谩骂,还是每一次体罚、撕毁掉她的书,又或是去年高考之后说要带着她一起从十八楼跳下去。

他们永远是对的,永远是为她好,永远有理由。

甚至去年之前,连她自己都觉得,闹得家宅不宁、不懂事的那个人是她。

顾嘉年慢慢换好拖鞋,拎起书包站起来。

原本在回来的路上她都想好了,就像从前每一次挨骂过后那样,把那个巴掌从生活里揭过去,重新做个和颜悦色的好女儿。

可她现在突然就不想了。

“丢人?想要面子,自己去挣,我这里可没有你们的面子。”

顾嘉年平静地说完这句她曾经从来都不会说的话,绷着张脸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里,“砰”的一声关上门,躺在了**。

许久后,她听到那串脚步声沉沉地靠近房门。

顾彬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终究是压下了怒火没有敲门,转了个弯离开了。

玄关的门再次被关上。

顾嘉年闭上眼睛,扯过枕头盖在脸上,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心里某块地方轻轻地陷落下去,鼻子有一点堵。

她没办法否认,自己还是有点失望。

不过好在只有一点点。

考前几天她不幸中招了流感,这两天感冒初愈加上用脑过度,此刻大脑昏昏沉沉的,疲惫又力不从心。

好在高考只有两天。

顾嘉年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方才从宿管处要回来的手机,连上充电线。

几分钟后,手机终于开了机。

她点开一年没登录的微信。

数不清的未读信息蹦出来,大多都是群里的消息。

顾嘉年随便点进霖高的班级群。

群里很热闹,这些大学生们热衷于在高中群里分享自己的日常。

其中有一个叫崔黎,是他们班曾经的全班第一。

这位尖子生正在抱怨期末考试压力太大,以及昼山夏天太热、蚊虫又多。

同学们都在或多或少地吹捧着他。

“昼大的蚊子要是愿意吸我的血,再多我都去。”

“就是就是,崔神凡尔赛了啊,大学霸怎么可能担心区区期末考。”

顾嘉年迟缓地想了想,去年似乎在群里看过,崔黎最后去了昼大。

她往上翻了一会儿,都是诸如此类的对话。

霖高那个班里一直是这样的氛围,唯分数论。做同样一件事,成绩好的永远受人追捧,成绩差的就会被冷嘲热讽。

从这点来看,九中的氛围好多了,竞争压力没那么大,人心也正常些。

她退出群,越过其他一些讨论组和公众号发来的信息,往下翻。

手指蓦地停在和迟晏的对话框上。

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一年前。

【平安到学校了吗?】

【嗯,到了,放心。】

只不过,还有几条是在她手机上交之后才收到的。

去年九月三号。

【这两天适应得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九月四号。

【手机被没收了?】

最后一条是九月五号。

【行吧,你好好学习,九个月后见。】

顾嘉年慢慢地坐起来,靠在床头。

自从那次在北霖的见面之后,她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见过他,虽然每个月都有信件往来。

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暂时被搁置到一边,高考完的真实感再一次席卷而来。

她考完了,能直接和他联系了,也有时间去见他。

顾嘉年点开输入框,却又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是习惯了信件往来之间漫长的等待,如今面对一秒钟就能将信息传达给对方的通讯方式,她突然不知道该从何开头。

反反复复输入,又删除了几次,依旧没个定数。

直到屏幕上突然跳出那张大兴安岭森林的照片,和——

【迟晏邀请你语音通话】。

顾嘉年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清了清嗓子,接起来。

接通的那一瞬,她忍不住有点紧张,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便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懒散揶揄的轻笑。

“勤恳又苦逼的高三党解放了?终于有手机了?”

顾嘉年倏地把听筒贴紧耳朵。

心里突然觉得。

那确实还是科技进步比较好。

此刻他的声音从一千多公里之外,实时地传进她耳廓,陌生又熟悉。

如同海边反复来袭的浪潮,每个呼吸起伏都缱绻又绸缪。

许久之后她才“嗯”了声,忍着心里的悸动慢吞吞地说道:“我刚到家把手机充上电,还担心一年没用过手机,已经生锈了呢。”

“哦,”迟晏又问她,“那你刚刚一直在输入中,想跟我说什么?”

顾嘉年没想到他会直接问,脑子卡壳了片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什么,心里的话太多太多了。

她反问道:“迟晏……你不问我考得怎么样吗?”

她的话音刚落,那边传来一声轻松的笑。

“都考完了,有什么好问的?先把考试、成绩统统丢到一边,该浪就好好浪,不要搞得太紧张——”

他的语气蓦地低下来。

“不过,我刚刚就想问,你声音怎么回事?感冒了?”

顾嘉年刚刚明明忍住了。

可此刻眼眶却一酸。

她爸爸没有注意到的事,他却注意到了。

“就是有点小感冒,已经好了。”

“迟晏……”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有点无厘头地说起之后几天的打算,“下周我要去参加班级聚餐,之后还有班里同学们组织的ktv、小饭局……十七号,我跟雯雯约好了一起看一个电影的首映……”

这一年她交了很多朋友,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形单影只。高考前她就已经收到了不少聚会的邀请,顾嘉年这次不想再拒绝。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迟晏听得笑起来:“嗯,还有吗?真忙,这么受欢迎?”

顾嘉年也跟着笑,半真半假道:“嗯,我们班同学都很喜欢我。”

那边顿了一会儿,而后慢悠悠地问:“……男生?”

顾嘉年眨了眨眼睛,没撒谎:“……也有。”

“……”

对面难得没搭腔,也没有继续打趣。

顾嘉年自顾自说道:“……不过最后的聚会在二十号左右,正好是出分的前几天……”

她没有挑明,却觉得他应该听明白了。

出分那天。

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时间点。

顾嘉年吸了吸鼻子,声音软软地说道:“到时候……我回云陌去,好不好?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

她很想念云陌,比起高楼大厦里冰冷的格子间,云陌夏天的山与水、外婆家院子里的桂花树和葡萄架、趴在青石板上睡懒觉的咕噜还有河里扒着石头的青螃蟹。

那些更能称为家。

“好,”迟晏低低地说,“到时候……”

话到这里他似乎故意拉了长音,还加了个耐人寻味的停顿。

顾嘉年的心猛地提起来。

下一秒,他却忽然转了话头:“……把你欠我的那顿饭补上。”

顾嘉年松了一口气,重新笑起来:“嗯。”

有些答案,她还是想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听,到时候就算不是她期盼的那个答案,她也可以再争取一下。

现在还没有那个底气。

有了盼头,顾嘉年的心情轻松了不少,继续说道:“迟晏,我想给你们带点礼物,你帮我问问季同哥想要什么。”

她这声“季同哥”叫的无比自然,与句首对他的称谓形成了鲜明对比。

工作室里,迟晏看着窗外遮天蔽日的梧桐,突然挑了挑眉。

这个对比他一年前就发现过。

只是当时猜错了方向,还觉得这小孩重色轻友,没大没小。

可现在听起来,却觉得十分熨帖。

他缓缓勾起一边嘴角:“那你不问问我想要什么?”

顾嘉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问,你的那份我打算自己挑。”

*

迟晏坐在办公椅上,掐断电话回头,便看到他表哥一脸阴郁地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贺季同已经持续这种状态好多天了,看谁都不爽,面如菜色,像是全世界都欠他几百万。

迟晏不爽道:“坐这儿干嘛?进来也不知道敲门。”

贺季同翘着二郎腿,拧着眉毛:“你今天怎么这么怪?下午开会的时候就盯着手机,现在打个电话还这副表情。”

迟晏闻言敛起了眉眼,没搭腔。

贺季同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突然警惕道:“你该不会是……在网恋吧?”

迟晏“嗤”了一声,掀起眼皮看他:“你要是太闲,楼下有一堆选题和新人的投稿,你可以去帮忙审审。”

贺季同没精打采地撇了撇嘴:“有那么多编辑在,我这个理科生在他们面前耍什么大刀啊。”

说罢,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面色不善地提醒了一句:“表弟,你要是信我,还是别谈恋爱了。别靠近女人,会变得不幸。”

“女人最善变了,一点真心都没有,说玩弄感情就玩弄。”

说着,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迟晏看着他表哥面如土色的模样,没忍住笑:“所以你最近这副死样子,是因为被玩弄了?被上次……休息室里那位?”

“……”

贺季同听着他幸灾乐祸的语气,冷笑道:“就你今天接个电话笑成那样,你他妈早晚也有这么一天。”

“怎么可能,”迟晏懒洋洋地往后靠,两只手交叠在脑后,胸有成竹地哂笑道,“我又不是你,你可能是太老了,脑子还是比不过年轻人。”

“所以容易被骗。”

而他的小姑娘,连请假条里都写着“最喜欢”。

才不会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