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晏低头看着小姑娘牵着他衣袖的手指, 听到她起初试探、逐渐坚定的话,难得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眼。

她靠得很近, 睫毛根根分明,一双圆圆的眼睛里有泪光弥漫,像两颗宝石。

迟晏的眼神下意识暗了暗,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混账。

他刚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坚强,还很有韧性,倘若不是父母错误的教育方式与这么多年的压榨与逼迫, 她本该是个十分优秀、充满自信的姑娘。

他喉头滚动着, 想要说些什么, 又听到继续喃喃说着。

“高二开学的时候, 刚刚文理分班。班主任让我们每个人都写下自己想去的大学,贴在桌角上激励自己。我一直都没有写,甚至连全国有哪些大学都没有认真去了解过。”

“我就是觉得每天都过得很辛苦,做不完的数学题,考不完的试。每天睁开眼,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顺利捱过这一天,不要挨骂,不要哭, 不要失眠,”顾嘉年慢吞吞地说着,“哪里还有时间去思考以后想去什么大学,可是——”

她说到这里,突兀地停下话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会不会太过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

迟晏轻拉住她手腕, 让她坐在他身边,顺着她的话:“嗯,可是什么?”

顾嘉年依旧牵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死死地抱着枕头。

她嘴唇张合了几次,不敢直视他的眼,窘迫地低下头。

声音如同从牙缝中一点点挤出来:“——可能你会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可是我现在……”

她逼着自己一口气说出来。

“我想考昼山大学。”

“我想转去文科班,想去昼大中文系。”

“特别,特别想。”

顾嘉年艰难地说完这几句话,忽然觉得身上的枷锁“咔哒”一声被打开。

她重新抬起头来,忐忑不安地与他对视。

却没有他眼里找到任何轻视与意外,反而是本该如此的释然。

顾嘉年松了口气,觉得浑身上下都温暖了起来,她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我下午在去工作室的地铁上用手机偷偷搜了一下,看到前段时间昼大一百四十周年校庆的视频。”

“现场来了很多往届的校友,他们有的是如今名声赫赫的主持人、艺术家,也有夙夜匪懈、推动着人类科技进步的科学家、研究人员,还有各个领域知名的企业家、政治家。”

“我看着他们,觉得我这样的人,和他们之间大概相差几个银河系。”

“但是……”,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但是我又觉得,并非每个人的成功都是与生俱来的,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或许也经历过很多挫折,未必就是一帆风顺。我或许没有那么多天分,但如果从现在开始拼尽全力的话,我是不是……可能也还来得及?”

她停下来,忽然靠近了一些,认真地注视着他,气息低到微不可察:“迟晏,你觉得,我可以吗?”

迟晏没有说话。

停顿的那几秒里,他并非在犹豫,只是在思考该说些什么才能对得起她这番自白。

室外雨声淅沥,她的呼吸与他交织。

迟晏低声说:“嘉年,你做出的这个决定很有勇气,也必定可行。只是这条路或许会很漫长、很艰难。未来的这一年里,你或许会遇到极大的挑战,会遭遇挫败、失望,也可能会在某个时刻忘记现在的坚定与信心,甚至觉得后悔,想要放弃。”

她压低了呼吸,认真听他讲。

“只是你可以时时刻刻想起我的话。”

“别人我不了解,你,一定没问题。”

他说完,低下头,目光平和地直视着她。

虔诚而肃然。

“我跟你保证。”

他的话一字一句钻进她耳朵,室内灯光打在他脸上,他整个人像在发着光。

顾嘉年努力地把这个画面刻在心里,许久之后,她鼻尖泛红地笑起来。

“好,我记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亮的,唇角不可控制地扬起一个弧度:“等回去之后我就打电话跟爸妈商量,这一次不管他们如何反对责骂,我都不害怕。”

“嗯,真勇敢。”

迟晏仿佛被她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和迟晏商量完,顾嘉年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这才意识到他们似乎靠得有点太近了。

而且她刚刚竟然又下意识地拽他的衣服。

她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往后挪了挪屁股,顺便松开了他的衣袖。

迟晏低头看了眼。

顾嘉年心里赧然,还以为他又要说她爱扯人衣服的习惯。

不料他却只是轻轻抚了抚衣袖,而后伸手去茶几上拿了一个杯子,替她倒了杯水。

顾嘉年接过杯子慢慢喝着水,盘起腿坐着,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那我们一会儿回云陌吗?我都有点不敢见外婆,一声不吭地就离家出走,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别担心,我下午跟她打过电话了。不过……今晚应该回不去了,带着你,可不能疲劳驾驶。”

迟晏说着,慢慢往后靠,抬起手背盖住眼睛。

“再在这里住一夜好吗?明天再带你回去。我需要睡个觉。”

顾嘉年这才听出来他的声音很不对。

音色干哑不说,尾音也拖沓着,懒洋洋的没什么力气。

再看他整个人,头发半湿着,身上换了另外一件T恤,大概是洗过澡了。

肩膀耷拉着,姿态松垮沉闷,不是睡醒之后的慵懒状,反而是筋疲力竭后强撑着的样子。

顾嘉年心里一紧,忍不住问他:“迟晏,你下午没有睡么?”

迟晏想了想,说了实话:“嗯,睡不着。”

“怎么会睡不着?身体不舒服吗?”

他陪着她奔波了一整夜,她都困到刚着床就睡了,他却一直未眠。

难道是生病了?

顾嘉年想到这,连忙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想要伸手量量他额温,却忽然瞥见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屏幕亮起,弹出了两条无关紧要的推送。

他开了机。

她顿时想起什么,犹豫了会儿,踌躇着猜测:“那个……迟延之又给你打电话了?”

迟晏静了片刻,挪开手背,睁眼看她,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讶然:“记性还挺好。”

顾嘉年没解释。

她记性一般,但关于他的事,她一向用心。

她试探地问道:“他是谁啊?你们之间有过节吗?”

迟晏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似乎在考虑要像往常那样敷衍,还是说实话。

敷衍是一贯省力的做法。

可这次,他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后者:“他是我爸。”

顾嘉年呼吸停了一瞬。

这个让他接连难眠的电话,竟然来自他爸爸。

她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就属于最糟糕的一类。

所以完全能明白这种荒谬的局面,明明是来自最亲的人的消息,竟然会让人辗转难眠、窒息至此。

顾嘉年没忍住,讷讷问道:“那你们是……吵架了么?”

“没有,”这次迟晏倒是回答得很快,“没吵架。”

“他不敢跟我吵架。”

“毕竟,”他荒唐地扯了扯嘴角,“他还得管我要钱。”

“万一哪天彻底得罪了我,他可怎么办。”

顾嘉年张了张嘴,看着他倦怠又情绪平平的侧脸,忽然想起之前在贴吧上看到的那些话。

都说他家境矜贵优越,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少爷。

外婆也提过,他爷爷在世的时候做食品生意,家底非常丰厚。

那他爸爸又怎么会这样?

顾嘉年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句话。

是他室友郑齐越的打趣:“你那段时间也是,家里给你断钱了?总躲宿舍用辣椒酱对付晚餐。”

好像就是他大二那年的事,他还因此误食了装在老干妈罐子里的虾酱。

她当时以为只是调侃。

但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很不寻常,

难道大二那年,他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和他爷爷生病有关系吗?

迟晏说完,余光瞥见顾嘉年皱着脸、锁着眉,脸上明显有着隐忍的担心。

就连思考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好像生怕冒犯了他,或者说错什么话勾起他的伤心事。

情绪是能够传染的。

他突然觉得不该任着性子把话题往这么沉重的方向带。

本来他从来不愿提这些,就算在贺季同面前。

可能是今天太疲惫,在她这里不知不觉地就卸下了防备。

想到这,迟晏歪了歪身子,好脾气地打起精神,半开玩笑道:“不谈钱,还有别的想问的么?我正好睡不着,你陪我聊天,我有问必答。”

顾嘉年回过神来,面色古怪地重复道:“有问必答吗?什么都可以问?”

“嗯。”

顾嘉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那个什么,你室友当时不是误会我们……然后他说你们宿舍其他两个人都脱单了。”

“嗯,怎么?”

顾嘉年移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头发拨到耳后。

“就……大学恋爱好玩吗?”

“……”

迟晏看了看她。

还没上大学呢,已经想知道恋爱好不好玩了?

“不好玩,会被骗,骗财骗色骗感情。”

顾嘉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知道……你也被骗过?”

她说着,忍不住侧目看过去。

心里有点酸酸胀胀的。

迟晏懒洋洋地斜靠在沙发上,手肘支着扶手,另一端的指节支着太阳穴。

话里却带着不可一世的锋芒:“怎么可能。顶多我骗别人,不过我懒得,也不想。”

顾嘉年想想也是。

郑齐越也说他当时拽得不像话。

她翘起嘴角,又听他说:“但我室友都被骗过,可惨了。”

迟晏顿了顿,半真半假地吓唬她:“男生都是这样,更别说女生……啧。”

他没说具体有多惨,但那声浅淡的“啧”却让顾嘉年真切地脑补出了那种悲惨。

她无端端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说恋爱的事。

空气沉默下来。

心里明明存着很多问题,又莫名一个都想不起来。

顾嘉年苦恼着,目光突然瞥见他支着额角的手。

他的手指又长又直,十分俊秀好看。不像她的手,食指与中指因为常年写字而弯曲变形,突出一个丑陋的老茧。

她曾经见过这双手游刃有余地敲键盘、玩世不恭地转笔、摇晃酒杯的模样。

顾嘉年下意识地掐了掐枕头,突然想到一个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那我能问问你的笔名吗?之前就想问来着,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其实是一直不敢问,怕他不耐烦。

话问出口,顾嘉年又觉得她和迟晏之间的关系确实拉近了很多。

几天前,他们还泾渭分明、互不相干,一个看书,一个工作,哪怕是在同一个空间里独处,也鲜少有交集。

她在他眼里,最多就是一个爱看书、脾气有点倔、自卑又拘谨的邻居家小孩。

她那时候大概想象不到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在某个下雨的夜晚,跟他窝在同一个沙发里,聊一些闲事。

迟晏闻言抬起眼皮,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伸手一圈圈绕着沙发垫上的流苏,漫不经心地说:“是我的名字倒过来。”

名字倒过来?

顾嘉年不由自主地跟着念出来:“晏……迟?”

她念完,又觉得这个笔名无比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顾嘉年努力搜索着记忆,某个尘封多年的名字忽然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

“晏迟……砚池?”

顾嘉年瞪大了眼睛,双手收紧那抱枕,紧贴着胸口,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砚台的砚,池水的池?”

这回轮到迟晏惊讶了:“……你知道?”

他没有否认。

顾嘉年张了张嘴,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仿佛内心那根沉寂了多年的弦被毫无预兆地拨动了,开始剧烈地颤动着。

他是砚池?

竟然是他?

砚池,迟晏。

她之前居然没有将他们联系起来。

一些埋藏在脑海深处的久远记忆被触发,如初生蔷薇般拱开泥土长出枝桠。

顾嘉年之前和贺季同说,她从前喜欢看《倾言》,并不是在撒谎。

可以说,《倾言》是她的文学启蒙杂志。

顾嘉年刚接触《倾言》的时候是小学五年级。

有一天放学之后,爸爸单位有事,打电话给班主任说会晚一些来接她去上奥数班。

过了约定的时间,爸爸仍旧没来。顾嘉年等得无聊,走到学校门口的书店,准备看会儿书打发时间。

书店门口的陈列柜上摆着许多最新的杂志,她从一堆花花绿绿、五花八门的杂志中,挑了一本封面最朴素的,名字叫《倾言》。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走马观花般阅览,时不时抬起头看书店里的时钟,想着爸爸什么时候才能来。

杂志里那些对十一岁的顾嘉年来说还十分晦涩难懂的文字如同浮光掠影般走过,直到她翻到一篇恰好在连载的中篇小说,《浮木与枯海》。

讲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为了寻找梦里经常出现的一片枯海,独自一人踏上旅程的故事。

那期杂志上连载的是这篇小说的结尾部分,按理说她没看过前面部分,应该看不进去。

可顾嘉年竟然莫名其妙地看完了,还看得泪盈于睫、心潮澎湃。

她第一次认识到文字的力量,第一次知道,原来故事可以这么写。

原来不同的文字组合在一起,能有这般振奋人心的力量。

就算不知道故事的始末,甚至不了解主人公的背景与生平,依旧会被某个割裂而出的段落所打动。

看完结局之后,顾嘉年鼓起勇气问书店老板借阅了往期六个月的杂志,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把这篇小说从头看到尾。

爸爸来的时候,店外已经下起了大雨,顾嘉年再次看完结尾,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怔怔地想着书里的世界。

仿佛有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她眼前被打开。

跟着爸爸走进雨里的时候,顾嘉年踌躇着问:“我能把这些杂志买下来吗?”

爸爸撑开伞,瞥了眼柜台上的杂志,随口说道:“改天再说吧,我一会儿还有事,快走。”

顾嘉年掩住失望,乖顺地走进大大的伞沿,却又不甘心地回过头去,记住杂志翻开的内页上,那个作者的笔名。

砚池。

后来,水到渠成的,砚池成为了她在《倾言》上最喜欢的作者。

她曾经把他文章里的句子奉为经典,一笔一划工整地抄在后来被妈妈撕毁的摘记本上。

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一下学期,她一连追了好几篇他的小说,短篇、中篇、长篇,统统惊为天人。

上智华初中之后,学习开始压得她喘不过气。

许多次放学后,她都偷跑到书店,假借买参考书的名义追他的连载,顺带着也看了许多《倾言》上出色的作品。

可以说顾嘉年对于文学的热爱就是来自于那几年的《倾言》,更准确地说,是包括砚池在内的那几个早期的《倾言》作者。

只可惜,在她念初二之后,这个作者突然销声匿迹了。

最后一篇《惊蛰》连载到一半,戛然而止。

之后一连五个月,顾嘉年每次都赶在第一天去看最新的《倾言》连载,却都没有看到他的文章。

再后来,时过境迁,岁月与繁重的课业压力将这些细微的牵连一层层地掩埋,也把这个笔名埋进了她的记忆缝隙里。

顾嘉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眉如点墨,眼若星河,他仿佛穿越过时间的桥梁,活生生地、懒洋洋地,坐在她身边。

她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一下一下似有回响。

命运带给她的,似乎并不止是一座矿山,还有连通地底的深不见底的矿脉。

窗外雨声连连,屋内光影无声。

顾嘉年突然开口:“你等我一下。”

她说着,光着脚跑进房间里,利索地找到睡觉时掉落在**的手机,然后重新坐回他身边,翻开了当年的一个文学论坛。

那会儿顾嘉年还没有手机,偷用妈妈的手机号注册的账号也早已丢失。

顾嘉年只能凭着自己稀薄的记忆和机械反复的操作,飞快搜索浏览着,终于在千千万万的帖子中,找到了她曾经发过的那个。

竟然还没有被管理员删除。

她确认了一下,抖着手,把手机屏幕举到他面前。

“你看。”

迟晏顺着她白皙的指尖,垂眼看向屏幕,忽然怔住。

帖子里只有一个人的留言,一连四条。

横跨了几个月的时间。

【停停的嘉年华】:这是一个寻人贴!如果砚池大大能看到这个帖子,可以回复我一下吗?等了三期杂志都没看到您的更新,您还好吗?

【停停的嘉年华】:第四期也没有看到,您还好吗?

【停停的嘉年华】:第五期也没看到。我快要升初三了,不能再来啦,希望您一切安好。

他一字一句地读着那三条留言,目光有着难抑的震动。

仿佛看到时光的背后,有个执拗又敏感的女孩子,隔着学业与生活的压力,牵挂着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他。

迟晏蓦地抬眼。

长大了许多的女孩双眼里皆是难以置信的恍惚,与他对视了几秒之后,她忽然扁了嘴角:“我那会儿还没有手机,每次都是趁我妈在厨房,偷偷用她的手机发的。”

“因为担心被爸妈发现,我没有办法经常看回复。每天都盼着你能看到帖子,又怕万一你回了,我却没看到。”

“但你一直都没有回我。”

迟晏看着她睫毛抖动,嘴唇张合。

他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突然觉得原来它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

“那你也等我一下。”

他蓦地勾起嘴角,吊儿郎当地说着,修长的手指飞快点开那个论坛,注册、验证、登录,一气呵成。

两分钟之后,他再次抬头:“你刷新一下。”

顾嘉年困惑地扁着唇,听话地刷新了一下界面。

时隔四五年。

那条孤零零的帖子下,突然多了一条回复。

【砚池】:小嘉年,多谢关心,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如同时光在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