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年转学到北霖的时候刚过七岁生日, 爸妈安排她插班念了二年级。

她在云陌无忧无虑地玩了六七年,幼儿园里只学过简单的算数,多数时间都在跟着老师做游戏。

然而北霖的那些孩子们, 经历了胎教早教、双语幼儿园到精英学前班。

他们和顾嘉年站在一起,仿佛巨人对上小矮人。

顾嘉年起初自然跟不上。

好在小学的知识简单,她又迫切地想要讨爸妈和新老师的欢心, 学得十分努力。

上课认真听讲、回家一丝不苟地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

就这样,顾嘉年的成绩越来越好,小升初的时候考上了东城区最好的智华初中。

成绩出来那天, 爸妈恨不得昭告天下。

他们带她去吃必胜客,给她点了一个大大的披萨, 她至今都记得, 那个披萨是黑椒牛肉味的。

他们还带她去游乐场,在飞驰的过山车上神采奕奕地夸她是个小天才。

顾嘉年就这样在飘飘然的氛围中迎来了初中生活。

智华初中作为片区最好的初中, 教学难度大、竞争压力同样也很大。

从第一个学期开始,顾嘉年便发现自己对数学和物理缺乏天赋——学习不再像小学时那样,只有肯付出就有回报。

能考上智华上学的孩子,大部分基础都很好。

老师讲课速度快,尽管顾嘉年全神贯注地听、一丝不苟地记笔记、课后认真做习题, 依旧很难跟上课程的节奏。

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一个漏眼很大的筛子, 那些公式和数字熙熙攘攘落进来, 毫无保留地被筛出去。

老师们自然喜欢理解能力强的学生,这是人之常情。

但显然顾嘉年并不在此类。

她还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拿着习题集鼓起勇气去问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说完解题过程, 她思考过后依旧难以理解。

问到第三遍的时候,数学老师没说话,只是皱着眉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什么外星生物。

“动动脑子吧,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顾嘉年的血液冲上脸皮,从此再也不敢去问问题。

在这样的状态下,期中考试排名出来了。

她的数学和物理成绩排在全班倒数,总成绩也只是下游。

她灰心又难过,捧着成绩回到家想要得到爸妈的安慰,却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比她更甚的不安与焦虑,以及愤怒。

他们不停地拿着试卷质问她原因,说她这样下去会完蛋,考不上好高中,也考不上好大学。

仿佛她不是期中考试没考好,而是坠入了一个黑暗、恐怖、深不见底的洞穴。

之后的每一次考试之后。

顾嘉年看着爸妈一次次走进房间,因为她的成绩而争吵。

起初还会关上门,后来连虚掩都懒得,仿佛就是故意吵给她听。

他们彼此埋怨对方的教育方法、激动地指责对方不上心,甚至到最后开始辱骂对方的基因。

“我从小数学就很好,肯定都是因为你,要不然她会这么蠢?数学老师说,她怎么学都学不明白!”

“我从云陌一步步考到北霖上大学,我蠢?我看你女儿就是像你,没脑子,一根筋!”

顾嘉年躲在门后无声地哭泣。

她想要推开门走进去,想要辩解说自己不蠢。

她想向他们保证,她会好好努力的。

就这样,初一下学期到来。

顾嘉年拼尽全力地学着。

她把所有的杂书锁进书柜,咬着牙刷题。

既然脑子笨,那就多练习。

她做了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每天晚上在爸妈睡着后继续爬起来预习、复习,一直学到半夜一两点。

那段时间虽然辛苦,可她心里还有期待。

她还记着小升初考试之后爸妈脸上的骄傲,她为了证明自己仍是他们口中的“天才”,宁愿拼上一切。

顾嘉年的努力最终取得了成效。

初一年末的期末考试,顾嘉年的数学和物理成绩有了大幅提升,再加上一直还算不错的语文、英语,总成绩从中下游慢慢爬进全班前五。

爸妈十分惊喜,焦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从前那种适然的骄傲。

他们松开的眉头和赞许的眼神让顾嘉年感到心满意足,暗自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似乎摸到了一点学习的节奏——为了在爸妈面前维持所谓的“天赋”,为了跟上大家,她情愿付出加倍的时间和努力。

可惜没过多久,爸妈的骄傲像泡在漏气发酵瓶里的酸菜,飞速变质。

初二入学家长会上,班主任找爸妈谈话,她称赞顾嘉年是一个可造之材,是个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的好苗子,理应更进一步。

她直言顾嘉年的理科成绩虽然有进步,但依旧不够稳定,她语重心长地希望父母能好好督促她进步,绝对不能懈怠。

那天,爸妈从学校回来之后,仿佛被打了鸡血。

他们不再满足于班级前五,而是开始关注年级排名、片区联考排名。

他们侃侃而谈,他们壮志凌云,北霖大学、昼山大学、南漓大学……这些赫赫有名的顶尖学府仿佛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他们激昂地描绘着他们所希冀的、属于顾嘉年的美好前程。

于是,从初二上学期开始,爸妈为她请了数理化的家教。各个科目每周额外上三次课,每次两个小时,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课余时间。

顾嘉年刚找到的节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爸妈急切地想要得到结果,每个家教几乎只试一两个月,期间如果顾嘉年的成绩没有提升,就立刻换人。

顾嘉年性格慢热,很难与人快速亲近,往往还没磨合好就已经换了个家教。

那段时间,顾嘉年觉得自己像是养殖在池塘里的贝类,被硬生生塞入一个又一个粗粝的石子。

她忍着疼痛努力地想把那些石子变成珍珠,可还没成功,旧的石子便被血淋淋地掏出,新的、坚硬的石子又塞进来,永远没有痊愈的一天。

她又如同一座破旧的旅店,接待着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旅人。

他们大多只住一到两宿,没人有时间真正停下脚步了解她、修缮她。

就这样,她的成绩不进反退。

从班级前五,到前十,到前十五,再退回到中游。

爸妈的失望与谩骂像是一把把尖刀,一次一次扎进她的皮肉,她开始知道,原来骂人的词汇量可以这么丰富。

原来在他们眼里,她竟然比这世界上最不堪的事物更为不堪。

他们不甘心地掰着手指头,控诉家里为她请家教而花的钱,和为了提高她的成绩付出的精力与时间。

一笔一笔,通通是叠加在她身上的罪孽。

顾嘉年从那一年开始失眠。

她把偷买的书藏在床底,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躲在被窝里看。

那些故事陪她渡过了一个个失眠的夜,给了她在孤独中坚持下去的信念。

中考前的一个学期,顾嘉年再一次鼓起勇气往上爬。

她推掉了所有聚会,整个学期和假期全在刷题与补课中度过。

也是在那个阶段,她失去了初中生涯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等你考上好的大学,朋友自然会来。”

“成功的路都是孤独的。”

爸妈这样劝慰她。

她的成绩终于又有了起色。

中考出分,她排在班里第十一名,总成绩比霖高的录取线只低了三分。

——霖高是北霖市最好的高中,一本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也是爸妈最希望她念的高中。

顾嘉年想要退而求其次,去家附近另一个还不错的一个高中,北霖九中。

九中的老师为了和同为第二梯队的其他高中抢霖高以下的生源,甚至打了电话过来邀请她,说会让她进文科实验班,好好栽培她。

可爸妈却不甘心。

他们咬着牙帮她交了霖高的择校费。

霖高有规定,中考分数在线下三分以内的同学,可以通过交择校费的方式,成为择校生。

一分是三万块钱。

交完择校费回来的那天,妈妈忽然开始搜查顾嘉年的房间,从她床底下找出来十几本杂书。

她愤怒地将它们全都撕了。

顾嘉年嚎啕着扑上去阻拦,却挨了打。

妈妈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她脸上、背上、肩膀上,她拧她的胳膊、掐她的大腿,疯狂地发泄着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你知道你差的这三分是多少钱吗?”

“这个学期我还以为你长进了,却原来每天都躲在房间里偷偷看这些杂书!要不是看这些书浪费精力、浪费时间,你就能堂堂正正地考上霖高!”

顾嘉年恍惚地看着一地的碎屑,没有再为自己辩解。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顾嘉年以择校生的身份进了霖高,顶着“差生”的名头。

爸妈和老师的口中,也频频出现“差生”的字眼。

甚至是同学们提到她时的称谓。

“那个差生,顾嘉年。”

高中三年如同白驹过隙,灰暗到难以完全回忆。

高一结束,她麻木地听从爸妈的要求,选了更受学校重视、更好就业的理科。

高二,她埋头解那些深奥的数学、物理题,忍受着怎么学都跟不上的差距,听着任课老师和同学们的冷嘲热讽。

直到升入高三。

顾嘉年的成绩依旧没有起色,一直排在班级下游,几次模考成绩都在一本线上下徘徊。

爸妈开始到处请教所谓的教育方法,特别是向那些孩子考上重点大学的同事们。

他们在她身上尝试各种招数。

没收手机、拔掉网线,定期抽查复习进展,稍不满意便是严厉的言语攻击和体罚。

他们还罚她抄写错题,希望她深深记进脑袋里。

最多的一次,顾嘉年把试卷上的物理错题抄了五十遍。

可她抄完那五十遍,下次遇到同一类型的题却仍然不会做。

或者说压根没有坚持到看完题目,便条件反射般觉得头晕目眩,痛苦到想要呕吐。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学期,爸妈开始在书房里安装上监控,以便时刻监督她的最后冲刺阶段。

顾嘉年的失眠症越发严重。

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有一些晚上,她握着笔,看着面前的试卷和习题集,灵魂却像是离开了身体,飘到房间上空俯视着自己。

她开始疑惑,她到底是谁?

这个坐在书桌前像个傀儡一样没有灵魂的人,到底是谁?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放弃”。

从——

“我真的不笨,我会努力的。”

到——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可能,就是太笨了。”

从七岁到十七岁,顾嘉年咬牙走过充满荆棘丛的道路,才发现迎接她的不是明亮开阔的山顶,而是腐烂泥泞的沼泽地。

她不知道自己的失眠症该怎么解决,不知道成日成日的心悸有没有药可医。

高考前一个月,她第一次翘了晚自习,想要去学校天台上喘口气。

就是那天,她看到有人在天台上抽烟。

是几个校外的小混混,很眼熟,偶尔会跟霖高的一些差生来往,不知道怎么混进了学校里。

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聊天、大笑,讲一些不入流的笑话。

看到顾嘉年后,他们在烟雾缭绕中冲她吹起了口哨。

“美女,一起来聊聊?”

他们的笑声那样肆意,没有任何负担,仿佛这个世界由他们做主。

顾嘉年却像是入了蛊。

她走过去,问那个为首的小混混要了一根烟。

第一次抽烟,她难以接受那个味道,几乎呛出了眼泪。

那帮小混混在一旁取笑她:“霖高的好学生都是书呆子,连抽烟都不会。”

顾嘉年坚持着抽完一根,抖着手拿钱给他们,拜托他们帮自己买烟。

第二天,第三天……她如同受了蛊惑般,每天都会以出去补课为借口翘课去天台上。

小混混们偶尔会来,顺便给她带包烟。

但大多时候只有她一个人。

那些晚上,她仿佛得到了长久以来从未感受过的安宁。

她吹着属于她一个人的、自由的晚风,任凭自己沉溺在这劣质的烟味里,堕落着、腐朽着。

以为能靠着这样的放纵挺到高考。

只可惜她一贯难以如愿。

就像小时候为了能养小乌龟,拼命想考到九十五分,最后却只考了九十四点五一样。

那相差的零点五分,就是她的宿命。

高考前留校的最后一个晚上,顾嘉年最后一次去天台,却被偶然来此的语文老师发现。

从此,更深一轮的噩梦开始了。

……

等顾嘉年终于说完这冗长的十年,夜已经深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剩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走着。

迟晏偏过头看去。

小姑娘缩在大大的单人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被绿色碎花裙勾勒得格外纤细的腰肢蜷缩着。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任何情绪。

平静到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

迟晏想要开口打破这平静,却觉得喉咙干涩难以出声。

一贯擅长遣词造句的人,此刻竟连只言片语都为难。

满室静谧,空调也停止了运作。

如同有某种感应,他忽然转过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十一点五十九分。

他叹了口气,忽然难以抑制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指尖的触感还算温热,莫名让他心安。

“最后一分钟了,”他扯了扯嘴角,“生日快乐,恭喜成年。”

他希望她能快乐。

*

生日快乐。

恭喜成年。

顾嘉年干涩的眼眶忽然开始发疼,她整个人更深地蜷缩进沙发里,把脸埋进双手,泪水如同潮涌般从指缝中涌出来。

麻木平静的情绪骤然决堤。

起初还能抑制哭声,到后来却仿佛破罐破摔。

像是要把十多年的怨气和委屈全都通过眼泪发泄出来。

她深深地弯着腰,任由滚烫的眼泪透过指缝浸透裙摆。

直到有人迟疑着,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弓起颤抖的脊背。

顾嘉年难以控制地伸出一只手,如同溺水者般紧紧攥住他的衣摆。

直到许久之后,她的心情才稍微平静些。

她慢慢睁开哭肿的眼,理智恢复了一些,吸了吸鼻子,总算肯放开手里攥着的布料。

“抱歉,没控制住。”

迟晏捋了捋皱巴巴的衬衫下摆,好笑地问她:“你这个爱扯人衣服的习惯怎么来的?”

那次在医院也是这样,疼起来能忍住不哭,却差点把他的衣服下摆扯烂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谁都扯。”

迟晏瞥了她一眼,半开玩笑道:“哦,那就是跟我有仇?没良心的小孩。”

顾嘉年知道他不是真的跟她计较。

大哭一场之后,心里好像没有那么堵了,只是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如同被剥去千斤重的血肉,只剩一副空****的骨骼。

她现在的样子大概很糟糕。

鼻子堵塞,头发也哭乱了,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吸饱了泪水,滚烫又肿胀。

应该很难看吧。

顾嘉年偏过头去,把毯子拉到脸上,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迟晏看见她的举动,慢悠悠地哂笑了一声:“都这样了还臭美?放心吧,我不嫌弃你丑。”

“再说了,你也不丑。”

他这话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说完后却突然眉心一跳。

怎么有点暧昧。

什么丑不丑、嫌不嫌弃的。

像个调戏小孩的混蛋。

迟晏咳了一声,想要找补两句,却发现顾嘉年直勾勾地盯着书桌后黑色冰冷的壁炉,仿佛在思索冬天烧起来暖不暖和。

他的眉心又是一跳,听她开口问他:“迟晏,你觉得,人为什么要上大学呢?”

“我爸妈总说如果我不上大学,以后就活不下去。难道一定要读了大学才可以活下去吗?”

迟晏蹙起了眉,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这个庞大的议题。

可还没等到他回答,顾嘉年又喃喃道:“我从前也这么觉得,高考分数出来的那天,我甚至以为是世界末日到了。”

“我整整几天没有睡着,害怕爸妈知道这一切,也怕自己以后会活不下去。”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次又一次地从抽屉里翻出美工刀,想要结束这种恐惧……既然以后没法生存,那干脆不要经历那些痛苦,直接迈到最后一步好不好?”

迟晏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瞬,幸好她再一次笑着说:“还好我最终下不去手,比起死,我好像更怕疼。”

她说完,把眼睛也藏进了毯子里面。

“但就是这样的我,来到云陌之后也慢慢好起来了。”

“我每天早上叠被子,推开窗户跟自己说早安;跟着外婆学做饭、种菜、养鸡;和表弟们一起去河里捉螃蟹、挖野菜;甚至凌晨五点钟起床,和你们一起去赶热闹的早集。”

迟晏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毯子里传出沉闷的笑。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满满一大碗,只要五块钱。只要五块钱。”

她说着,忽然拿掉盖住整张脸的毛毯,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执拗地看着他:“那么我为什么要去上大学呢?”

“我已经可以活着了不是吗?就像云陌的大部分人那样,几十年如一日地活着,不行吗?”

迟晏没有说话。

他的眉心疯狂跳动着,心口的闷痛感愈来愈烈。

时间足以摧毁最天真任性的灵魂,撕碎所有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东西。

他比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再顾不得暧不暧昧、混不混蛋,他难以控制地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擦掉女孩眼角的泪。

它们不断地从她湿热的眼眶里涌出来,被他一次次用手指蹭去。

冰冷与滚烫相触,谁也没有能够温暖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嘉年依旧固执又渴望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哑涩地在她耳边响起。

“嘉年,你说得很对。在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你已经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大人了。”

他第一次叫她“嘉年”,以一种成年人之间对等交谈的姿态。

他没有觉得她的话是离经叛道、天方夜谭。

他毫不掩饰地赞同了她。

顾嘉年的喉咙拥堵,她努力克制着痛哭出声的**,继续听他说。

“如果只是为了活着,人不是非要上大学。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去读大学,可他们依旧忙忙碌碌地活着,有饭吃、有衣穿、有屋檐遮顶,或许比你我都要快乐。”

“只是,”他弯下腰与她对视着,眼里再没有平时那般漫不经心的敷衍,“在我们有了能够生存的底气,不会为了活下去而惶恐不安之后,才应该想一想,我们希望怎么样活着。”

他的指尖仍停留在她眼角,依旧冰凉。

“小姑娘,活着不是我们的目的,想要怎样过完这一生,才是目的。”

活着不是目的。

怎样过完这一生,才是目的。

顾嘉年怔怔地听着他说,好像理解了些许,却又似乎难以完全消化。

她痛苦地皱起眉,脑子里乱乱地思考着。

却依旧理不出头绪。

迟晏收回手,宽容地等待了很久,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很喜欢来我家里看书。从初次见面,我就知道你热爱阅读。那么你知道我家有多少本藏书吗?”

顾嘉年摇了摇头,喃喃道:“不知道,应该很多吧。”

“是不少,”迟晏笑着说,“具体的数字我也记不清了,或许有上万本。”

“然而全国任何一所大学图书馆的藏书量,都远远超过我这里。”

“我曾看见你抄阅过我的读书笔记,那么你可知道,每一所大学的中文系都有着资历丰富的教授,他们会准备专业的教案,安排系统的课程,真正带你打开阅读的大门。”

“大学的档案馆里也会有大量前人留下来的文献,写满师兄师姐们的试错与心得,你可以借由这些经验,重新看待阅读,重新看待这个世界。”

顾嘉年怔住,随着他的叙述,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他好脾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闭上眼睛。

“每个爱书的人,心里都有一座图书馆。嘉年,你想象一下你心里的那座。”

顾嘉年被他的言语**,乖顺地闭上眼。

挂钟的秒针一帧一帧地走动,房间里安静到落针可闻。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淌。

胸腔里沉寂的心跳重新开始跳动,血液恢复流淌,眼皮因为心绪的剧烈起伏而颤抖,就连呼吸都开始急促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她开始如梦呓般叙说起来。

“我心里的那座图书馆么。”

“它应该……有好多层楼,明亮的落地窗,四季阳光能毫无遮挡地照进来……”

“屋顶很高,密密麻麻的书本分门别类地放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实木书架上……”

“所有书桌都靠窗,排列整齐,位置宽敞,最好还有暖黄色的读书灯,这样晚上看书也不会伤眼睛……”

顾嘉年的语速越来越快,尾音开始上扬:“我想要每天都去,一三五看文学类小说,二四六看专业书籍。”

“周天……周天就让自己放个假,挑本轻松的杂志、或者怪谈类故事,一边听着歌,一边轻松地翻到深夜,然后踏着月光回家。”

“好不好?”

她哽咽着说完,睁开眼睛,视线脆弱又倔强地落在他脸上。

“我可以吗?”

迟晏没有回答,只是忽然站起身,朝她伸出了手。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什么?”

“你心里的图书馆。”

时钟在深夜里旁若无人地走着,顾嘉年仰起头:“现在么?”

“嗯,就现在。”

他说着,拉她起来。

然后迅速去楼上拿了两件外套,一件自己穿上,一件丢给她。

“我们走路到镇上,坐凌晨第一趟夜班车去昼山。”

“带你去哥哥的母校,去看看昼山大学的图书馆。”

“好。”

他们毫无计划地离开家,趁着夜色出发,踩着满山的落叶,听着风。

一前一后走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

这条路上没有车辆,更没有行人,只有四周茂密的竹林与青山。

夜风呼啸,漫山的竹叶哗啦啦地响起来。

夜色静谧又诡谲,空气冰凉到令人瑟缩。

迟晏回过头问她:“冷么?”

顾嘉年摇了摇头,把下巴缩进宽大的外套领口里,仰头看去。

这一整条路都没有夜灯。

可是。

她忽然伸出手,指着头顶的天空。

“迟晏,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照得路好亮。”

他停下脚步,随着她的话抬头,语气里有散漫的笑意:“嗯,是很亮。”

顾嘉年也跟着笑起来。

在顾嘉年刚满十八岁的那个夜晚。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的公路上,去往光年以外。

青山相伴,野星为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