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嘉年的脑子着实宕机了一会儿。
她喜欢迟晏, 这跟贺季同有什么关系?
贺季同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喜欢了多少年,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几秒钟后,她逐渐缓过神。
开始回忆起来。
她在备忘录里写的是:“今天一起去了早集, 一起吃了馄饨, 还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会儿要邀请他来参加我的成人礼。”
迟晏不会把这个“他”当成贺季同了吧?
“……”
顾嘉年竟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庆幸的是他没有发现自己暗恋他,悲哀的是……他到底是怎么跳过他自己, 认定她喜欢贺季同的?
并且这个指控无法反驳。
因为这句话里只有两种可能性,推翻一种,就意味着承认另一种。
顾嘉年咬着嘴唇, 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变化莫测的脸色令迟晏有了难得的反思。
他是不是不说得太重了。
毕竟她还只是个没成年的小孩。
虽然他不能完全明白这种暗恋的心情, 但也大致知道, 青春期的孩子心思最敏感。
何况是顾嘉年这样一个就连没打麻药缝针的时候都能强忍着不哭的女孩。
要强又敏感。
他犹豫着伸出手,生平第一次作出安抚性的动作——拍了拍顾嘉年的肩膀。
而后侧过脸, 耐着性子说:“难过是正常的,想哭不用忍着, 我不看就是了。”
“……”
顾嘉年是想哭, 但是欲哭无泪。
她本来就知道迟晏只是把她当作邻居家的小孩在照看,此时此刻他的反应和态度让她更加确定了这点。
他只是以一个邻居家哥哥以及贺季同表弟的身份在好心地提醒她,想让她在没有陷得那么深的时候及时止损。
至于她到底暗恋谁、喜欢谁这件事本身, 并没有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在意。
顾嘉年扁了扁嘴, 十分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不难过,也不想哭。”
又木着脸补充了一句:“我就是随便瞎写的。”
迟晏闻言转过头来, “嗯”了一声。
但那语气仿佛只是在迁就她的脸面。
他肯定不信。
这事儿换了她自己,她也不信。
顾嘉年缓缓地吐了一口气,逼着自己说:“就算……就算现在有一点点, 也可能马上就不喜欢了。我变心很快的。”
“你不用替我操心,总之,谢谢。”
她说完,低下了头,肩膀彻底垮下来,头埋得低低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地面。
迟晏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看着她耷拉的肩膀和强装出来的不在乎,心里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混帐。
他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许久之后,他说:“好。”
俩人沉默间,贺季同从堂屋里出来,走到车边。
他感觉到这俩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古怪,疑惑道:“怎么了?”
顾嘉年没吱声。
她根本不敢看贺季同。
她刚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思,让他背了黑锅,此时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了句抱歉。
迟晏也懒得理他,只是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贺季同见到他俩不寻常的态度,越发好奇起来:“不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么严肃。还把我支走?不会在说我坏话吧?”
他的视线在一人之间巡回着,恍然道:“迟晏,你不会因为嘉年妹妹觉得我长得比你帅,就私底下挑拨离间吧?你也太小心眼了。”
迟晏皱起了眉,看着贺季同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脑袋缺根筋的傻子,他清清淡淡地“啧”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嫌弃:“你可闭嘴吧,快上车。”
说着没再理他,绕过车头拉开驾驶座的门。
贺季同跟着上车,仍有些摸不着头脑,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用嘴型问顾嘉年:“他吃枪药了?这么凶干嘛?你们俩吵架了?”
顾嘉年摇了摇头,沮丧地挤出一个笑,目送他们离开。
*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时间来到了八月中旬,立秋之后。
对于大多数高中毕业生们来说,暑假进入了最后一个象限。
班级群里,同学们开始晒自己的机票、火车票,准备好奔赴天南地北的大学。
他们班一本线率百分之九十五,除了几个成绩不理想打算复读的,不去上大学的只有顾嘉年一个。
曾经的班干部热心地发了许多诸如《大一新生行李清单》、《大一军训必备》、《住宿生活指南》等帖子,顾嘉年略略扫过,每一行都充斥着大家对于大学生活未知的渴望与期待。
顾嘉年漠不关心地浏览了一圈,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对着镜子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过了中午,爸妈仍然没来消息。
她觉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隐隐的失望。
今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吃过中饭,一舅帮着外婆从杂物间里把逢年过节才能用上的大圆桌面搬出来,还去大舅家借了一个。
宴席安排在晚上,宾客只请了大舅、一舅两家人、邻居张婶和刘叔一家,以及其他一些还在云陌的亲戚。
两张大圆桌绰绰有余。
贺季同却来不了。
他一大早就在微信上给顾嘉年发了祝贺,还连发了三条消息道歉,说是昼山工作室那边有急事,他实在抽不出空闲时间来云陌。
顾嘉年有些失望。
既然贺季同不来,那迟晏多半也就不来了吧。
自那日逛完集市回来,她虽然恢复了每天去爬墙虎别墅看书,但她和迟晏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格外微妙的境地。
他对她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
他们之间交集依旧不多,但仅有的那几次,迟晏都表现出了一种超出寻常的宽容态度。
像是在耐着脾气弥补自己的过失,慈悲地关照一个刚刚失恋的青春期小孩。
比如偶尔在她够不着书的时候主动从书桌后站起来,从书架上层帮她拿书;
在她的沙发旁边摆了一张更舒适的小写字桌,让她能够更方便地记看书笔记;
甚至那写字桌上面还放了一包抽纸。
就好像她随时会因为感情失利而忍不住爆哭一样。
如果放在从前,顾嘉年肯定会为了这些贴心的细节欢呼雀跃。
可现在,她只觉得欲哭无泪。
哪怕她好几次都跟他重复,她已经不喜欢贺季同了。
他只是表示知道了,可态度依然没有变,甚至看她的眼神更加怜惜了一点。
大概是以为她都失恋了还在假装坚强,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吧?
顾嘉年晃了晃脑袋,收拾好心情,走下楼。
客人们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每逢哪家摆宴席,大家通常会空出一整个下午,早早便来了,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嗑瓜子。
这些老少皆宜又成本很低的娱乐活动,串起了一整年的快乐。
顾嘉年走进堂屋旁的厨房。
外婆和两个舅妈都在忙活着,她们手脚麻利地处理着一样样新鲜食材。
半人高的木桶里蒸了一大锅米饭,远超一十多个人的分量。用柴火蒸出来的米饭十分软糯,散发着一阵浓浓的米香。
顾嘉年见一舅妈在水池边用刀背刮着鱼鳞,走过去想要帮忙,被她笑着轰出去:“今天谁都可以进厨房,寿星除外。”
大舅妈也冲她喊:“停停,你出去把你大舅叫来生火,再不叫停,裤衩都要输没了。”
顾嘉年“扑哧”地笑出了声,转身走到门外的院子里。
那把老式电风扇拖着长长的电线,从堂屋里探出头来,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葡萄架下支了几个小方桌,大人们围成几桌打麻将。
几个小辈也凑了一桌,正在打扑克。
两个表弟看到她,夸张地“哇”了一声,连声说道:“停停姐,你今天真好看!”
“你这条裙子太好看了,你以前怎么不这么穿?”
顾嘉年低头看了一眼,她今天穿的裙子是外婆这几天做的,用的是在集市上买的那匹墨绿色布料。
款式虽然算不上多么新颖别致,但胜在简单大方,很出效果。
顾嘉年身材纤细,爸妈从前为了方便,总是给她买宽宽大大的衣服。
而外婆做的这条完全是照着她的尺寸,量身定做,腰线和胸线都掐得很合适,完全凸显了她的身材。
顾嘉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往大人那桌走去。
大舅正对着门口的电扇,头发被风吹得鼓起来,可即便如此他已经输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了。
他面前的筹码只剩下几张,其他的都被另外三人瓜分了。
顾嘉年走过去,把大舅妈的话转告他。
没想到大舅并没有松口气,反而满脸挂着“还没翻本”的不乐意。
他不情不愿地回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大舅妈正隔着窗子用眼神警告他。
大舅讪笑着缩了缩脖子,磨蹭半天后仍是不敢违抗,只好跨着脸把烂摊子交给顾嘉年:“停停,那你帮我继续打,输了我出,赢了归你。”
顾嘉年还没接话,那边凑成一桌打扑克的小孩们就不乐意了。
叫嚣得最凶的是一表弟陈锁:“爸,凭什么停停姐可以赌钱?我们也想。”
顾嘉年看过去,发现他们桌上摆的筹码全是汽水瓶盖。
在这种难得的家庭聚会上,小孩子们虽然可以打牌,但并不被允许赌钱。
于是赌注只能是汽水瓶盖——每攒满三个喝剩的汽水瓶盖,就可以去村头的小卖部里换一瓶新的汽水。
这是一种顾嘉年只在小学数学题里见过的交易方式。
来云陌一个多月里,她自己也攒了不少瓶盖,只不过还没有去兑换过。
大舅不情不愿地往厨房晃,闻言回头骂陈锁:“你停停姐今天十八岁生日,成年了,当然可以玩钱。你才几岁?小毛孩,玩你的瓶盖去吧。”
又放低声音对顾嘉年说:“停停,好好玩啊,别输太惨,省得我挨骂。”
陈锁忿忿不平地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顾嘉年其实从来没玩过麻将。
可牌桌上三人都在等,她踌躇了会儿,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
大舅已经把牌整理好了,顾嘉年认真看去,只能勉强识得几个条子、筒子和东南西北风,却连出牌、赢牌的规则都不知道。
她忐忑地看着一舅打了一张西风。
牌刚落地,坐在她上家的张婶便敏捷有力地喊了一声“碰!”,然后潇洒地把她自己的两张西风推倒,丢出一张一条。
轮到顾嘉年。
桌上三人齐刷刷地抬眼看着她,眼神里暗含催促。
顾嘉年瞬间头皮发麻,她窘迫地低头,瞪眼看着那些被大舅排列在一起的麻将牌,只觉得它们像是书本上的数学题,分开来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她完全装不下去,刚想坦白自己不会,便看到一只修长的手从她身后伸到眼前。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曲,闲闲地在她的牌面上那两个条子之间点了点。
“吃。”
顾嘉年回头看去。
迟晏弯腰站在她的身后。
他穿了件简单的黑色衬衫,一只手上轻轻松松地提着一个巨大的双层蛋糕,脸色是一如既往的懒倦。
在她看过去的那一瞬间,电风扇正好杭齿杭齿地转过头来。
闷热的下风鼓起他的衣角,露出若隐若现的腹肌。
顾嘉年僵住,突然想起他家地下室游戏房旁边放着的跑步机和那些运动器械。
还没等她再想下去,便听到他啧道:“……想什么呢?打牌都三心一意的。”
“……没什么。”
顾嘉年心虚地想着,从今天开始她已经成年了。
已经不算少儿不宜了。
她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按照之前张婶的做法,把那两张牌倒下去,再去把牌桌上的一条拣回来。
才终于有空闲转头问他:“你怎么来了?还带了蛋糕。”
她说着,看着他手里那个蛋糕,心里有些惊喜。
他不仅来了,还给她买了蛋糕?
“……贺季同买的,”迟晏把蛋糕轻轻地放在一旁的圆桌上,又补充了句,“他让我必须送到。”
“……哦。”
顾嘉年低下了头。
原来不是因为要来参加她生日,只是替贺季同来。
或许还夹杂着对她的安慰。
倒是桌上其他三人的注意力暂时离开了激烈的牌桌,汇聚到他身上。
一舅见到两人之间的互动,疑惑地问顾嘉年:“停停,你朋友?从市里来的?”
邻座几个孩子们也纷纷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凭空出现的陌生人。
顾嘉年给他们介绍:“不是,他就住在云陌。”
一舅摇头:“不可能,这村子里,方圆十里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他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下腿恍然道:“……山腰那边的鬼屋?”
顾嘉年:“……”
吸血鬼和鬼屋,陈锡绝对是一舅的亲儿子。
虽然其他人并不管那座别墅叫作“鬼屋”,但听到一舅这么说,都立马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山腰那座被爬墙虎覆盖的洋房别墅。
众人一时间齐刷刷地抬头,诧异地看着迟晏,没有出声。
只有一舅继续耿直地嘀咕着:“……居然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是个瘸腿老头呢,从来不出门。”
他说着,把迟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半晌后表达了对他的肯定:“嗯,很健全。”
迟晏这辈子大概是头一次收到“健全”这样的夸赞。
但对方是长辈。
还是孟奶奶的小儿子。
他沉默了好半天,好脾气地憋出一句:“……谢谢。”
顾嘉年没忍住,侧过头偷笑。
鉴于顾嘉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几个大人默许了有人在旁边教她。
迟晏正好无事可做,这么吵嚷的环境实在没法分心做别的事。
再加上顾嘉年无声的哀求,便搬了条竹椅坐在她身边指点她。
他好像很有经验,常常能判断出其他人听什么牌,从而巧妙地避开。
顾嘉年起初还因为他在身边显得十分拘谨,可跟了两圈之后慢慢掌握了规则,便全然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什么矜持、斯文,在直白的输赢面前统统抛到一边。
她甚至会为了一张牌跟一舅争得六亲不认,甥舅两个彼此吹胡子瞪眼,毫不退让。
有了迟晏这个军师,再加上新手气运,顾嘉年一连赢了七八局,之后也是赢多输少,桌上的筹码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赢得红光满面,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赌鬼。
打到最后,刘叔率先撑不住离桌,扬言下次再和顾嘉年一决胜负。
张婶没有输赢,一脸庆幸地站起来,去厨房里帮忙。
反倒是一舅输得最多。
他一边不情不愿地掏出钞票放在桌上,一边一脸忿忿地盯着迟晏,显然是把这次的赌场失利全归咎到他身上了。
牌桌就此散席,只余顾嘉年两眼发光地坐着,把面前的钞票按照面值大小从上到下叠起来,一遍遍地数着。除去一舅输掉的那些,竟然还剩了好几百。
这对顾嘉年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
她乐不可支地把钱归拢整齐,装进钱包之前又迟疑了一会儿,而后看向迟晏:“……分你一半?”
语气十分不情愿。
迟晏瞥了眼那些被捋平的纸币,根本懒得搭理她。
顾嘉年乐见其成,喜滋滋地把钱收起来,惊喜道:“没想到你竟然会打麻将,还打得这么好。”
不仅是麻将,上次听贺季同说过,迟晏打游戏也打得很好。
迟晏顺手从桌旁的井水桶里拿了一瓶冰镇着的汽水,把瓶盖扣在桌沿上轻轻一磕。
瓶盖落地发出清脆的“啵”声,瓶子里冰凉的气泡刹那间涌出来。
他抬起头,就着那瓶口喝了好几口,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下。
这才睨了她一眼:“你真当我是吸血鬼了?什么都不会。”
顾嘉年想起了她在贴吧里看到的那些他高中时期的照片。
是了。
他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如众星捧月般活在热热闹闹的世俗里,做什么都能做得好。
肆意地打球、和同伴玩闹,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受尽追捧。
而她今天第一次在迟晏身上看到了那个白衬衫少年的影子。
顾嘉年回过神来,摸了摸鼓鼓囊囊的钱包,自言自语道:“我要是每天都打麻将,是不是马上就发家致富了?”
“发家致富倒是不见得,可能会输成穷光蛋。你到时候可别像他一样哭鼻子。”
迟晏说着,朝着邻桌的方向歪了歪头。
顾嘉年望过去,原来是刘叔家的小儿子。
他一不小心输光了所有汽水瓶盖,正坐在椅子上抽泣着掉眼泪。
顾嘉年好笑地看着他满脸的鼻涕和泪水,大概是把家底输了个精光,实在可怜。
她进屋拿了自己攒的那袋瓶盖给他,蹲下来安慰他:“别哭了,姐姐的给你。”
小豆丁的眼睛立马亮了,想要据为己有,又有点不好意思,只是瓮声瓮气地说:“那我去给你们换汽水。”
“嗯,”顾嘉年眯着眼睛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在摸咕噜的毛,“去吧,其中一十个是你的路费。”
小豆丁听到这话,欢呼一声,这才收下所有的瓶盖往外冲,还不忘回头喊:“停停姐姐最好了!”
顾嘉年笑着回到牌桌上,整理打完的麻将牌。
迟晏还坐在空****的牌桌边上喝汽水。
午后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他身上、脸上。
他的表情懒懒的,却没有皱眉。
院子里吵吵嚷嚷。
另一桌的几个大人还没结束,面红耳赤地争执着这张牌是该“吃”还是该“碰”。
孩子们又玩起了打沙包,“砰砰”作响。
炊烟从厨房的顶端袅袅升起,鸟儿叽叽喳喳躲开,闲来无事啄一口汁水丰沛的葡萄。
顾嘉年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迟晏。
从足不出户、烟酒不离,到陪她去医院、被贺季同拉着逛集市,再到现在替贺季同来参加她的生日会。
从一开始见到阳光会皱眉,到现在神色轻松地坐在人群里喝汽水。
他像是一只颓废厌世的狮子,被迫地从阴冷洞穴里走出来,重新开始适应外界的生活。
顾嘉年的嘴角弯起来,一边把麻将牌一个个地摞起来放进盒子里,一边慢吞吞地说道:“迟晏,我感觉你好像比之前更适应人多的地方了。”
迟晏闻言沉默了会儿,把喝了一半的汽水瓶搁在桌上。顾嘉年看见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下一口汽水。
许久后,他偏过头来看她,白皙的脖颈上有葡萄叶的斑驳投影。
“……有么?”
“有。”
顾嘉年肯定地说道:“真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为什么那么排斥出门,但现在真的好了很多。”
她迟疑着多说了一句:“……以后也一定会慢慢变好的。”
会慢慢回到从前的样子。
迟晏扯了扯嘴角。
有点不相信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孩安慰到。
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思很敏锐,而且行事也非常有分寸。
安慰人时能做到不打探、也不冒犯。
就连许多大人都做不到这点。
迟晏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今天刚刚成年的小姑娘穿着条出挑的墨绿色长裙,身材纤细、皮肤雪白。
她的嘴角带着笑,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杂乱的牌桌。
就像平时看书时那样,一坐就是一上午,安静又斯文,浑身上下看不见任何属于这个年纪的冲动与急躁。
迟晏突然想知道这小孩在北霖读书的那十年里到底是怎么过的。
才会从一个哭喊着要他带零食、没带就不跟他说话的任性小孩儿,变成了如今这般隐忍懂事的模样。
不过……
他没忍住问她:“你为什么总是叫我迟晏?”
顾嘉年茫然地看过去。
不叫他迟晏,那应该叫什么?
迟晏举了个例子:“你每次叫贺季同,都叫他季同哥。”
“我也比你大六岁。”
迟晏着重强调了那个“也”字,莫名其妙地感觉有一点点不爽。
虽然在她眼里,他长得比贺季同难看了一点点……
可能也不止是一点,而是“顺便”加微信、不被邀请逛集市、“顺便”被邀请来参加生日会的程度。
但也不至于连哥哥都不喊了吧?
没良心、没眼光、以貌取人的小孩。
亏他容忍她这么多。
顾嘉年却被他问得愣住了。
她好像下意识就这么叫了。
甚至微信的备注也是这样,贺季同的是“季同哥”,而他的是“迟晏”。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区别对待背后的根本原因,慢吞吞地红了脸,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要她怎么解释。
难道要说因为他在她心里比较特殊么。
迟晏见她皱着脸苦恼的样子,嗤了一声,懒得难为她费劲找借口。
“算了,不叫就不叫吧,别皱着个脸,”他从一旁的井水桶里拿了瓶冰汽水,递到她面前,“喝么,还挺甜的。”
“……喝。”
顾嘉年红着耳朵伸手接过那瓶汽水,笨拙地学着他的方法用桌沿敲开瓶盖。
没想到她用力太过,冰凉的汽水直接从瓶口喷涌出来,溅了她满脸。
那些水汽兹拉兹拉地在她脸上冒着泡泡,而后迅速消散。
迟晏好笑地转过脸去。
顺便从隔壁桌上拿了一包纸,扔给她。
顾嘉年僵在原地。
她怎么总是在他面前这么狼狈。
好半晌后,她舔了舔被汽水打湿的嘴唇。
真的好甜。
她忍不住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汽水。
*
到了饭点,饭菜陆陆续续地被端上桌。
大家都暂停了手头的活动,热热闹闹地围坐在圆桌旁。
顾嘉年作为今天的主角被安排坐在主位,头上还戴了个纸质的皇冠。
这种皇冠她只在肯德基里见那些过生日的小朋友戴过,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挺滑稽,不过却完全没觉得不自在。
外婆用围裙擦了手,满面笑容地把迟晏带来的那个更大的蛋糕摆在最中间,仔仔细细数着插上十八根蜡烛。
“一,一……十六,十七,十八。”
一舅妈帮她点上蜡烛,笑着说:“停停,许愿吧。”
顾嘉年环眼四顾,每一个人都满眼祝福地看着她,似乎是要见证什么虔诚的时刻。
似乎她长大成人,真的是今天发生的最好的事,值得他们腾出一天的时间来,欢聚在一起为她庆祝。
她的眼神慢慢和迟晏的对上。
他懒懒笑起来,朝她举了举汽水瓶。
顾嘉年忽然就红了眼眶,心脏仿佛浸泡在一整罐柠檬汽水里,酸甜参半。
她成年了呢。
顺利地成年了。
她曾经以为她捱不到这一天。
顾嘉年闭上眼睛许愿。
“希望我能好好长大,只需要长大就好了。”
既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那就交给时间来决定吧,她只要负责长大就好了。
许完愿,她睁开眼睛,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
孩子们欢呼着鼓掌,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大人们切蛋糕。
醇厚的奶油被切开,露出了里面香甜细腻的蛋糕胚,还点缀了许多水果。
舅妈给顾嘉年这个寿星分了一块最大的,她还没吃上一口,两个表弟便用手指蘸了奶油,一人在她一边脸侧划了一道。
顾嘉年怔愣着,随即抄起蛋糕反击。
场面一时好不欢乐。
顾嘉年在陈锡脸上划下一道奶油,躲避着回过头。
忽然看到山那边夕阳火红、晚风温柔,田野与山川交汇,群雁起飞。
好像世界万物都在为她庆祝。
庆祝这个充满喜悦和欢聚的,属于她的成年礼。
直到有突兀的汽车引擎声逐渐靠近小院。
如同合奏曲中突然掺进一个不和谐的音节。
众人纷纷停下手头的吃食,往出声的方向望去。
一辆黄绿相间的市牌出租车突兀地停在了小院门口,片刻后,后座门缓缓打开。
一对中年夫妇从后座上下来,其中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走到驾驶座的车窗外,拿出钱包付钱。
顾嘉年听到那司机嘟囔着:“我开你们这一单都不赚什么钱,回去又载不到人,要不多给点?”
男人耐着性子,多拿了一张钞票。
顾嘉年的眼睛慢慢地亮了。
如果是前些天,甚至是昨天,他们的出现都会让她惶恐不安。
但今天她完全没有多想。
甚至内心惊喜地想着,原来爸妈还记得今天是她生日。
外婆是不是早知道他们要来,却没告诉她,想给她一个惊喜?
她站起身,快步迎上去,走到那对中年夫妇身边,拘谨又开心地低声说着:“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你们从北霖赶过来的?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就是个生……”
她的话没有能够说完。
爸爸连司机找回来的零钱都来不及接,便转过身来。
抖着手。
在她左边脸上,重重地扇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用了极大的力气,顾嘉年被那力道带得整个人往一侧倒去,踉跄了几步才稳住重心。
在疼痛到来之前,左耳率先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几百只萤虫钻进了耳道,在里面横冲直撞着。
而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耳朵仿佛游离到另一个世界,恍恍惚惚地听到身后的宴席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周围的空气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气泵抽走,浑身血液即将被抽离。
她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脸,怔愣在原地。
片刻后,顾嘉年听到了身后传来外婆的怒吼。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外婆蹒跚着走上前,用拐杖狠狠杵了杵地面,一把将顾嘉年护到了身后,怒不可遏地嘶声道:“两个混帐,停停又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
妈妈却打断了外婆的话。
一向体面端庄的女人,此刻顾不得众人都在场,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妈,你还护着她……你还要护着她!你知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说着,重重地喘息了几声,想要张嘴,可接下来的话却像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还是爸爸接过了话题。
他的右手垂在身侧,仍在颤抖着。
他冰冷的视线越过外婆,紧盯着顾嘉年的眼睛。
他的语气平静到可怕,一字一句地问她:“顾嘉年,我再问你一遍,你高考考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复读?”
顾嘉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死死捂着脸,抖动着嘴皮没有说话。
爸爸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复读?”
他的声音并不暴怒,甚至都不算太重。
可顾嘉年却觉得牙关都在震颤。
心脏突突地跳着,太阳穴因为过分的惶恐开始抽痛。
“我就是……自己不想复读。”
她的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道:“出分那天我就说过了啊,就是觉得……上大学也没什么意思。我不喜欢读书,就算复读一年可能也……”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抖,以至于没能说完。
因为爸爸眼里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
他额角的青筋突起着,脸色因为极度忍耐而涨得通红。
下一秒,顾嘉年感觉领口被猛力一拽,脖颈处疼痛瞬间袭来。
她就这样被拽着领子,踉跄着被硬生生地从外婆身后扯出来。
她睁大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你他妈还敢撒谎!”
爸爸揪着她领子的手仍在抖,眼底布满血丝,如同卷起了毁天灭地的飓风。
“你竟然还有脸撒谎!我们昨天去学校给你办复读手续,你知道你们班主任是怎么说的吗?”
他的声音愤怒到嘶哑:“他说,是北霖一中不肯收你顾嘉年回去复读。他说,没有在高考前开除你,让你能够参加完高考,已经是学校网开一面了。”
“你不是不想复读,你是没法复读!”
“顾嘉年,”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养出来的乖女儿,好女儿。你竟然敢在高考前一个月,每天晚上跟老师撒谎说去上补习班,然后翘掉晚自习,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在学校天台上抽烟?”
“你怎么敢在学校里,在所有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翘课,抽烟?”
“你、怎、么、敢???”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然后忽然放开了她的衣领。
如同丢掉什么碍眼的东西。
顾嘉年踉跄着站稳,恐惧如海啸般卷来。
脚下的地面仿佛在寸寸陷落。
她完了。
他们知道了。
他们终于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