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龙进京了,宗相还是没有上表辞相。

许多人已经坐不住了,包括大周的皇帝翟哲。

大家都是朝堂中的老人,知道这里的游戏规则,许多事点到为止会少去许多麻烦。真要弄得撕破脸,不但没意思,而且会把事情搞的很危险。

八月十二日,宗相光撒请帖,办次子的第三个儿子满月酒。京城内能叫得上号的人都接到了请帖,其中最瞩目的人有讲武堂山长逢勤、中军都督许义阳、当了十五年锦衣卫统领的季弘。

文官中方以智和于成龙等人也都接到了请帖。

次子的第三个儿子满月,实在不是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

许多人把这当做是当朝丞相最后的绝唱,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明眼人看,十五年的宰相,能安然辞官归隐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

午时过去,丞相府访客不断,尚书省六部尚书先到。他们都是宗茂最忠诚的下属,丞相要辞官了,难免一个个人心惶惶。

宗相有皇帝的照顾,能安稳隐退,但他们不行。于成龙来了,他们每个人的屁股上都不于净,每个人的手心都握着一滩血。

方以智摇着折扇来了,他来为宗茂送行,也为自己送行。

逢勤来了,他身穿劲装征袍,来送自己最许多年的朋友。

季弘来了,他半截袖子飘**,宗相与他与亲兄弟一般无二。

但不是每个人都接受宗茂的邀请,有些曾经最谄媚的门生没来,也有多年来与宗茂势如水火的文官没来。

申时过去,重量级的人物只差一个人了——于成龙。

这时候还没来,多半是不会来了。毕竟于成龙身份特殊,皇帝调他回京城,就是为了逼宗相辞官。

丞相府一共设立十二桌宴席,能坐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美貌的侍女如穿花蝴蝶般上菜,俊美的少年提着酒壶在席间游走。

宗茂端起酒杯,朗声说:“蒙陛下信任,我为相十五载,做过一些事,也得罪了不少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日我幼孙满月,来喝这顿酒的都是给看得起我的人,算是我招待各位,也算是各位给我践行了。”

他仰脖一口喝于,大笑道:“今日不醉,不许出丞相府啊。”

当下觥筹交错,管家提着酒壶跟在他身后,依次敬酒,每次都是一口喝尽。

朝中诸臣都知道宗相酒量不行,这一圈下来,肯定是要醉了。果然不假,喝到一半他就不行了,脸色煞白,脚步歪歪斜斜,被管家搀扶退到内宅去了。

主人离去,宗茂的长子宗会和次子宗来陪着诸位客人们饮酒。不过朝臣老友们都是冲着丞相来的,宗茂不在,大家都觉得少了意思。

季弘与许义阳坐一桌,两人讲起十年前在湖广的旧事。

季弘问:“你还记得那个青楼女子吗?”

“哪个?”

“就是你初到长沙,在青楼中被当做白毡贼的那一个。”

许义阳拍着脑袋想不起来。

季弘拿筷子轻轻敲打酒樽,满脸赤红,想了好久,脑中灵光一闪:“秋月楼”

“李秋月”许义阳恍然大悟。那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

“你想起来了?”季弘微笑,“你扳倒刘承胤后,管东家就把他养在秋月楼里,再也没去碰过她。”他是锦衣卫统领,所以知道许多朝臣的隐秘之事。

十几年前的事情,许义阳回想慢慢有些印象。

“管平原”他想起来了。管平原现在是大周算得上号的商人。当初他在秋月楼与李秋月春风一度,知道李秋月深爱管平原,宁愿舍命帮自己也是为了救她的郎君。

“管平原出来后,借着许将军的光,生意很快做的比从前还要火,不过可是苦了李秋月。她的郎君再也回不来了

许义阳默然喝了一杯酒,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管平原把他当做恩主,他碰过的女人,管平原岂敢再碰。他们都不知道李秋月在许义阳的一生中只是那一瞬间的过客。

季弘道:“管家现在富甲湖广,李秋月还被养在秋月楼里,听说她想皈依佛门,管平原也不许。”

许义阳招手让侍从把自己的杯子满上,道:“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是大周的锦衣卫统领,这等鸡毛蒜皮,悲欢离合的事情都管,岂不是连睡觉的功夫也没有了。”

许义阳仰脖又是一杯酒下肚,笑道:“年轻时自诩风流,没想到害了别人一生。”在他记忆中,李秋月是色艺双绝的女子。

他扶住身边的侍卫,说:“茅房在哪里?”起身走路摇摇晃晃。

季弘才想到自己怎么把这么添堵的事情告诉许义阳。世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太多太多,作为一个掌握了太多秘密的人,烦恼比普通人要多许多。

等了许久,许义阳也没有回来。周边的文官都是季弘不熟悉的人,他锦衣卫统领的身份也让人见而畏惧。

无聊时,他开始自斟自饮,喝的满脸通红,年少时在草原就有个“红马”的名号,脸虽红但千杯不醉。

连喝了八九杯,许义阳还没回来,季弘觉得有些不对,招手找来一个倒酒的侍从,问:“许都督去茅房,怎么这么久?”他担心许义阳酒醉掉进茅坑里了。

“小人这就去看看”侍从答应着放下酒壶往茅房方向去找人。

正在此时,一个穿锦衣的年轻人走过来,行礼道:“季大人,老爷请您过去说话。”

季弘看茅房方向没人出来,他想许义阳也许是去什么地方休息了。在这丞相府里,应该不会出事。

“宗相酒醉了吗?”他站起身。

那年轻的侍从道:“老爷酒醉醒了,一直叫大人的名字。”

“好,带我过去。”

季弘随侍从走入内院,绕过三排房间。丞相府很大,正对面的有一座南北通透的堂屋,宗茂正靠在一个软榻上,神情看上去还显得迷糊。

侍从走到近处道:“季大人到了”

“下去,下去”宗茂连连摆手,他醉眼朦胧,招手让季弘走近,指着身边的椅子道:“你坐下。”

“相国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宗茂长长的叹了一口酒气,问:“你若是我,该当如何?”

“卸官归田,一身轻松,我已经向陛下请辞过多次,奈何陛下不许。”

宗茂含糊不清道:“你舍去一条胳膊,得陛下终身信任,真是值得啊”

这是侮辱季弘脸色微变,问:“宗相这是在骂我吗?”

“不是,不是,”宗茂嚷嚷,“奈何我呕心沥血,一心为陛下辛苦操劳几十年,终究还是逃不了鸟尽弓藏的结局

季弘站起来,冷冷的说:“宗茂,你喝多了”

“不是吗”宗茂坐直身子,摊开双手,问:“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陛下做的?”

“你疯了吗?”季弘伸出左手使劲揉宗茂的脸,“你想死吗?”

“你以为我辞去相位就能活吗?”宗茂突然站起来,“陛下百年后,太子会容我吗?会容下我宗家吗?”

“宗夫人曾是范家的侍女,你我二人与范家都有渊源,你多虑了。”

“我多虑了?”宗茂冷笑:“太子这些年可曾对范家表现出一丝好感,太子喜欢的是陈子龙和方以智这样的人,太子恨不得扒我的皮。”

季弘一巴掌打在宗茂脸上,喝道:“你该喝一碗醒酒汤了。”

他朝外面招呼:“来人,来人”

没有人答应。

宗茂道:“你不要喊,这里没有人过来,我请你来是为了问一件事。是你向陛下禀告江南工奴一事,然后陛下匆匆从漠南返回京城,是也不是?”

季弘冷冷的看着他,许久之后,道:“是”

宗茂突然伸出双手想揪住季弘的衣领,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锦衣卫不管国内事,你为什么要多事害我

季弘单臂把他隔开,道:“昆仑奴是从海外运回来的,昆仑奴和工奴是在一起的。”

他只有单臂,但宗茂用双手近不了他的身。

“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宗茂拉住他空衣袖,“你为何要害我。”

“不是我害你,而是我容不了大周朗朗乾坤,还有那么多魑魅魍魉。”

宗茂讥笑:“朝堂啊,这是朝堂啊,大家都有一个目的,你能不能清醒点?”

“我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即使你我如兄弟。”

“是吗?”拉着季弘走到门外,指着天空中月亮,问:“你说,你没帮陛下做过昧着良心的事。”

季弘甩开他的衣袖道:“我没有”

“你没有,是因为有赵玉成,有我”宗茂哈哈大笑,“你真的没有吗?当年在浙东,黄斌卿的腿是怎么断的?许都是怎么死的?”

黄斌卿的腿是孟康打断的。许都是先被翟哲欺骗合作,季弘奉命秘密向朝堂告发,引发白头军起义,后来被翟哲镇压,借机扩大了在浙东的势力。

谁在成就霸业的过程中没有杀过不该杀的人呢?

季弘默默的说:“你说这些,想于什么?”

“你承认了,哈哈哈”宗茂向远处的阴影中招手。

许义阳从中走出来。

“听见了吧,你爹也死在陛下手里。”

“你真是疯了”季弘单手快如闪点,握住宗茂的咽喉,“不过是相位,你想于什么?”

宗茂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终于挣开季弘的手。

季弘没有追击,因为许义阳已经走得很近了。

“许都督,你在等什么?”宗茂剧烈的咳嗽,“你要看着他杀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