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 海路(四)

多尔衮南下是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大清的摄政王和大明的摄政王再次相遇。与上次不同,前次是多尔衮主动南下,这次完完全全是被逼出来的。

淮安城外。

两支队形散乱的骑兵从西边沃野而来,在明军炮阵外打着旋,既离开又不靠近。看骑兵控马那娴熟的技巧,就知道那是蒙古人。

元启洲操着斧头指向那里喝骂:“有种的就过来孬种”可惜蒙古人听不清楚他的吼声,即使能听清楚也听不明白他那满口江南方言。

明军红夷大炮从未停止过怒吼,淮安城下已经没有了攻城的明军。

自从前日明军在攻城中被清虏骑兵冲杀的大败而归后,翟哲把淮安城下的军事指挥权完全还给了逢勤。

他基本完成了预想的战略布局,但许久没有指挥具体战斗了。大明的摄政王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样率亲兵卫上阵冲锋,具体说到步骑配合,鸟铳兵和炮兵的战线布局,他相差逢勤不是一点半点。

逢勤接手战局后,首先命兵士在营内休整三天。当然,这三天里明军的火炮没有停止咆哮。

济尔哈朗把仗打成这样,多尔衮到了淮安后很是无语。他没有过多责备济尔哈朗,立刻命两支骑兵出城。

蒙八旗骑兵在明军火炮阵地外游弋,择机用骑射骚扰明军,但决不许与明军步卒短兵接战。博洛率镶黄旗骑兵挺进在明军大营与运河之间,企图封锁明军从高邮州到淮安的补给线。

交出事务后,翟哲多半时间躲在大营中,有他在这里坐镇,也是给多尔衮施加压力。

三日刚过,陈虎威率水师五千人从海路进入淮河。清兵吃了的小亏后,多尔衮命炮兵在河岸设立炮台阻击。大明和清廷在淮扬的争夺已经白热化。

陈虎威安顿好水师营寨后,上岸拜见摄政王。

他比几年前稍有发福,小肚子腆起来了,但凶悍的形象没变。鲍广领他来到中军。逢勤等人正在指挥休整后首次攻城战,没有淮安本营的武将接待他。

七月,在阳光下走了半个时辰,比冬天在屋里抱着火炉还热。

翟哲靠在最大的主帐南门口纳凉,他手中拿着一柄芭蕉扇摇晃,哪里像正在指挥事关国运的大战,倒像个无所事事的大官人。

陈虎威老远看见,快步越过鲍广朝大帐奔跑过来,守在翟哲身边的方进看见他的来势,上前一步伸手右手刚要拦住,便见陈虎威顺势跪地叩首:“参见王爷”

翟哲放下蒲扇,端详了片刻,说:“陈虎威,你发福了”

陈虎威跪在地上往前挪动靠近几步:“末将虽然胖了点,但还能持刀跟着王爷杀敌”他咧开白牙笑,看上去有些森然。

“你还敢拔刀像当年那样直面清虏吗?”

“有何不敢”陈虎威眉头扬起,“末将这两年在宁绍浑身都像是上了锈,一直在等着王爷的召唤。”

“王爷,末将以为,攻淮河不如攻京师……”

“陈虎威”翟哲一声厉喝。

陈虎威的话语戛然而止。

翟哲的声音又柔和下来:“你就在守在淮河,只要能切断淮河水路,就算你立下大功。”

“遵命”陈虎威回答的于脆。

这几年,陈虎威在浙东名为防倭,实为防郑芝龙。据海商司和浙江巡抚衙门送来的呈文,浙海往倭国的航线中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海战近百起,有时候是十几艘操着闽粤口音的海盗船。陈虎威初到浙东,常常亲自上阵,千里追击,有一次竟然追到福州附近的海域,击灭了一股海盗。

翟哲心里明白,郑芝龙最终臣服,功劳也不仅仅是马士英的。没有陈虎威的悍勇,郑氏水师岂会低头。

翟哲的视线在陈虎威脸上打转,陈虎威咧着嘴朝摄政王笑,不畏惧也不心虚,还像当年追随翟哲从杭州水门中潜入城内血战的悍匪。

“罢了等打完这一仗,念你立下的功劳,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翟哲于心不忍。

老天爷才知道陈虎威这些年在浙海吃掉了多少海商。有哪家海商出海敢不给陈总兵送一份重礼?死在大海浪涛里的人送不回来证据,但海商口口相传的“陈阎王“恶名绝不是空穴来风。

翟哲拿着蒲扇点向陈虎威,一字一句道:“记住,我要你封锁淮安附近的淮河,不让物资进入城内,也不让城内的兵马退往徐州”

“王爷放心”陈虎威拍着胸脯,“交给末将的军令绝不会出差错”

几里外的炮声和铳声如暴雨般突然传来。

“逢将军正在杀鞑子呢”他兴奋的咧嘴,像闻到鲜血的鲨鱼。

翟哲道:“五六日后,施福的水师将从海路北上,你把附近的渔船和盗匪都清理于净,不要走漏了消息。“

陈虎威的笑容收起来,“施……,施福?”

翟哲面沉如水。

“不错”

“他要去哪里?”陈虎威的表情僵硬。

翟哲没有回答。

“你回去早作准备吧”

方进一直肌肉紧张的手臂稍稍松弛,陈虎威很容易让他想起草原上的饿狼。

陈虎威起身告退。

陈虎威的功劳够大了,水师中无人能压得住他。如果他是个遵纪守法知进退的人,翟哲不介意命他北上。如果他不惹那么多事情,早该升将军了。

但他就是陈虎威,从未改过悍匪风格的陈虎威。

施福庞大的舰队北上,孟康率三千步卒随行。

明廷在江南彻底空虚。

这是决定国运的一战,相信有许多贼心不死的人躲在暗处摩拳擦掌,但只要北伐之战没有尘埃落定,就没有人敢跳出来。

顾三麻子和施琅在先锋船队主舰上,其他的木船都是跟着他们行驶。

虽然他们祈求了,争取了,但当摄政王的密令真传到崇明岛时,他们还是难以置信。从水师战船启程起,施琅在战船上就没有安稳过,年轻人躁动不安,尖刀的刃口磨的寒气逼人。

顾三麻子像个絮叨的老太太:“施琅,此次北上,海战无碍,但可不仅仅是海战”絮叨的人,一般都不够心狠,也不够心黑。

施琅发狠道:“顾叔,一路上,您都说了几十遍了,我施琅要有负摄政王之托,就战死在登州”

“嘿嘿,我没想到,王爷没把北上的军令交给陈虎威,真是交给施总兵了”顾三麻子冒着脑袋,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事情已经成了,他也没白收施福的银子。具体的内幕如何,他没那个心情再去探究。

施琅的黑脸涨的通红:“陈总兵虽勇,末将也不差,陈总兵能做到的,末将也能做到”

相处了几个月,顾三麻子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

施琅一直不忘半个月前觐见摄政王时自己的冲动请命,他以为摄政王能把北伐之战交给施家,多少有他表现的功劳在里。

“北伐结束后,末将决定不回福建了,末将要继续从海上攻打辽东”

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啊顾三麻子感慨。

一百多艘水师战船从崇明岛出发,沿远洋航线往北行驶,一路风平浪静。五日后到达山东海域,一路没见到一艘渔船,也没见到一处海盗。

施福和孟康在中军主舰上,方便商议登陆后的作战计划。

明军计划先取登州,再取济南,择机切断运河水路。

天色快黑后,海上突然起风,大船随着波浪摇晃。幸亏船上都是远航过的老水手,孟康部下也曾在船上训练过,没有产生太多的不适。

施福忧心忡忡,他伸出手掌放在半空中,仿佛想抓住大风扭动的线条。

“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雨呢”

孟康瓮声瓮气的回答:“别说下雨,就是下冰雹也耽误不得,我们在海上多停留一天,风险就会增加一分。”

施福缩回手,默默的点头。

孟康的意思是被清虏知道了他们的意图很危险。施福久在海上行走,深知大海之危深不可测,几万人在海上飘着,别一不小心全给海龙王收去了,那才叫赔个血本无归。

施福初与朝廷官兵协同作战,对孟康很尊重,问:“现在就靠近登州港吗?”

孟康不屑道:“你我加起来近两万人,登州守军只有一千人,不尽快取下登州更待何时?”

施福朝身后的亲兵小声说了几句话,号令兵在高高的桅杆上打起旗语。如果是深夜,他们便以号灯互通消息。

水手们转动船帆,大船在大风中加速行驶速度。兵丁们扛着鸟铳站在船舷两侧,默默看着翻腾的海水。

木船颠簸突然变大,孟康不得不用双手扶住船头维持身体平衡。

施福大声呼喊:“孟总兵,您可去船舱里歇着,等靠岸后,我再来叫你”

海水永不停歇的涌动,仿佛下面藏了一头未知的怪兽,孟康看了片刻,觉得头有些晕,不在逞强,扶着绳子进入船舱。

进入船舱,孟康命亲兵把自己那面巨大的盾牌和小斧头拿出来。那盾牌是他在浙东找匠人用精钢新打制的,放在身前能挡住半个身体。

“登州,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