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翟副将,帮大人报了此仇!”

李志高面部肌肉扭动,忍住了悲痛,没有像其他士卒那般激动。他是天雄军中职位最高的武将,与卢象升感情深厚,但见识不是那些普通士卒可比。

翟哲单手拍上他的肩膀,示意他无需多说。

“这些兄弟,都交给翟副将了!”李志高知道翟哲已被解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仍然叫他翟副将。杀了张其平,他还会回到大名府当他的李庄主,只有那些家境贫寒的士卒才选择加入了翟哲麾下,职位稍高、家中有些积蓄的将官多数选择回家务农。

“李兄,但请放心。我部人马暂时隐匿在太行山中,还请李兄多多关照。”翟哲很想把李志高拉进来,有了他这些天雄军残部才能有主心骨。但这种事强迫不得,他后来也想通了,有李志高这样藕断丝连的内应在大名府是件好事。

“尽力!”李志高的回答不那么畅快,至少在翟哲耳中听起来如此。

两人因为卢象升之死成为朋友,但远没到交心的地步。

卢象升死后,没了军饷来源,天雄军督抚营属卢象升募集的私兵,只能解散。

但翟哲不一样,翟哲当过独领一军的副将,虽然不到一年,但在兵部留下过备案,理论上只要有一个信任他的督抚,随时可能被重新启用。当年大同总兵曹文昭与多尔衮战败后被解职,半年不到,被山西巡抚吴甡举荐为重新任剿匪总兵。只要有名气,受赏识,解职的武将随时有复职的机会。这也是李志高选择与翟哲合作的原因之一,因为翟哲现在名声响亮。若翟哲重新被启用,他也许还有重新出山的那天,但绝不是现在。

说话的功夫,士卒把张其平的人头硝制好,断绝了血水,装在一个皮囊中交给元启洲。元启洲又检查了一遍,放入后背的包裹中。

当夜,一行人在黑暗中就此各奔东西。萧之言将率这些天雄军残部隐入太行山,李志高带几个家丁返回大名府,翟哲与元启洲将连夜跨马加鞭,追赶卢象升的灵车。

两人把斗笠和外衣丢在山林中,换了一身装束,一路上只拣偏僻的小路,三日后在徐州地界追上的卢象同等人。柳随风和卢象同见两人安然回来,才松了口气。

由徐州过淮河,再往前是凤阳府,曾经都是天雄军与流贼酣战过的地方,元启洲就是个止不住的话匣子,把沿途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一一给翟哲和柳随风介绍。每每想起在卢象升旗下那一场场畅快淋漓的血战,这个粗犷的汉子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灵车行走缓慢,翟哲索性放松心境,见识大明的南方风光。他这次决定要亲自护送卢象升的灵车南下,带有的目的非常多。凤阳府不算富庶之地,几年前被流贼攻破****过,路上常常能见到揣着竹仗乞讨的百姓。

过了凤阳是滁州,正是当年高迎祥的折戟之地。尚未进入滁州地界,便见到官道有两侧头扎白布的百姓挥洒纸钱,口呼卢公垂泪不已。等进入滁州,前来送行的人更多,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去的,有人连夜赶几十里的山路,就是为了卢象升的棺木前磕上一个响头。百姓的感情就是这么简单,像畿南三府的百姓五年不忘卢公的恩德,滁州的百姓三年后犹记当年是谁把他们从流贼刀下解救出来。

这一路上翟哲见得多了,也有空暇细细思考这个自己从未理解过的世道。

六月天气炎热,野外飞虫众多,两人点着一盏灯火藏在屋子里,与柳随风讨论,彻夜不眠。柳随风其实比翟哲更熟悉大明。他官宦出身,又在中原颠沛流离几年,洗净铅华,对眼下大明的局势看的尤为透彻。若不是遇见翟哲,他只想找个小地方安安稳稳渡过余生。

“从前,我反对东家救卢公,是我错了!”在翟哲面前,柳随风很坦诚,“东家不救卢公,杨嗣昌也未必会放过东家,救了卢公,倒是让将军名扬天下了。”

“我救卢公出自本心,一个武将,有多大的名声,又有何用,只要杨嗣昌还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我的名声越响,只怕不是好事!”翟哲拨弄黄豆般大小的灯火。

“除非杨嗣昌事败!”微弱的灯火在翟哲眼中这灯火幻化成金戈铁马。杨嗣昌当然会失败,否则怎会有李自成这个名字流传后世,又怎会有大清的天下。

“杨嗣昌必败!”柳随风不知道后世的演变,语气竟然也如此干脆。

“大明在征缴流民军的几个总兵,贺人龙、左良玉等,现在无一不存拥兵自重的念头,生怕把流贼剿杀光了,他们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这几年征伐流贼的几个总督,以卢公声望最盛。无他,只因卢公心中无私,又能与武将并肩血战,当年高迎祥新败,朝廷若不把卢公调走,中原流贼无藏身之所。洪承畴次之,洪总督权谋过人,虽不能像卢公那般折服诸将,但手段十足,在他麾下的武将不敢逆他的心思。孙传庭这几年声名鹊起,他的性子与卢公倒是有些相似,但这般耿直的人在大明的官场一向没有好结果。”

说道这里,柳随风突然停了下来,好一会都没开口,眼神发呆,像回忆其什么事情,翟哲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思绪。

良久,柳随风叹了口气,接着说:“关键一点,这两人剿杀流贼态度坚决。卢公得了个卢阎王的名声,洪承畴在陕西曾经斩杀了归降的流贼。我在流贼营中呆过,如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之辈,狡诈如狐,不把大明的天下翻过来,绝不会罢休。杨嗣昌竟然指使熊文灿招降张献忠,这是个大祸根。”

“流贼能得天下吗?”翟哲问这句话心存考究之意。

“难!”柳随风摇头,“流贼中派系繁多,官军强盛时能齐心御敌,但一旦势大,必然会纷争不息。正如唐末流贼之乱。黄巢攻陷了长安,天下还是要四分五裂,五代十国,血流不息。”

这是柳随风眼中的未来的大明,虽然没有应对上后世局势的演变,但能推演到这一步,已是很难得。

这个看法一半印证了翟哲的看法,他继续追问:“我该如何?”

“东家以为,大明何处是成事之地?”柳随风已在为翟哲谋划藩镇割据之地。

翟哲摇头。

柳随风张口又抿上,最后说:“且看这次下江南,到底会有什么收获。东林党人被打压数年,张溥组建复社,其心不死。既然世人都以为东家是卢公的人,东家想洗也洗不清,不如就往前跨上一步,成为杨嗣昌的死对头,等待杨嗣昌事败的那一日。”显然他也主意未定。

“要等到什么时候?”卢象升死后,翟哲的情绪明显比之前要急躁。因为他感到了压力,生出无法抗拒这个时代的压力。他麾下只有四千人马,放在流贼中也只能算得上中等。

“东家急不得!就算要当流贼,也要等张献忠先叛了朝廷再说。”

翟哲吸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心思已经乱了。

当年在塞外,一心想对抗女真人,借助蒙古人势力,目标明确,每一步惊险无比,倒是走出一条光明大道出来。掉入大明这个坑中,分不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找不到要走的道路,只能在这个乱世中随波逐流。在这个时代想必还有与他一样的人,在痛苦的煎熬中眼睁睁看大明划下深渊,或选择像卢公那般悲壮凋亡,或看破红尘归隐深山。

“我要变得强大!”这是他唯一的信念。

过了滁州地界,不久便到了长江边,对面就是应天府,当年高迎祥离过江只差了一步。

在长江边好不容易雇了几条大船,花了不少银子,连灵车并战马一同运过江。卢象同囊中羞涩,还是翟哲解囊相助。

“老爷这些年在通过商号收了不少银子,都花在宣大的军中了。”卢象同尴尬解释。

翟哲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卢公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亲眼见到的。

一直随灵车前行,翟哲无空暇体味江南的风土人情,只能从元启洲口中听见只言片语。

七月上旬,卢象升灵车到达宜兴老家,卢家设立三日灵堂,供人拜祭。卢象同把翟哲介绍给卢象升的两个弟弟卢象观和卢象晋,将巨鹿之战的细节详细告之。

“卢公待我如师,若两位公子不嫌弃,末将愿以执弟子礼为卢公守灵。”翟哲垂泪相求,这是柳随风给他出的主意,他也不排斥。即使没有预想的效果,他能以弟子礼为卢象升守灵也是应该。

卢象观和卢象晋找卢象升夫人商量一番后,最终答应了翟哲的请求。若卢象升在世,不会收翟哲这样的武将做学生,但看翟哲为卢象升舍生忘死,千里送灵,卢家人不好推辞。

翟哲站在卢府门前系上孝带,接待来往的过客。每一个拜祭者,翟哲努力记住那些人的名字和容貌。名声是一柄双刃剑,他已经尝到了其中的苦果,现在要收取其中的红利。

第一天午后,来了个面色白皙如玉的中年人,卢象观和卢象晋同时前来接待。

“你是翟哲?”那人见到侍立一边的翟哲好奇的问了一句。

“这是前任周阁老!”卢象同在身后小声提醒。

周延儒!翟哲想起前几日收集到与卢公关系密切的几人的资料,躬身行礼:“正在在下,见过挹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