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拆迁队即开往敦煌安城。三天后,拆解工作正式开始。曹咄利支、曹伏帝延、曹悉加耽延、曹罗汉陀等人尽职尽责,就拆除安城各项事务请示我:

“曹舍人,我们先把拜火坛拆下来的石条拉去修水渠,好不好?”

“曹舍人,安城的木头完好无损,捐给莫高窟,行不行?”

“曹舍人,我们把祆教神像拿到老玉门关外焚烧,可以吗?”

“曹舍人,我用芦苇杆扎了个名叫毛押牙的草人,并且在烂布头上抄写《安城祆咏》,烧毁,同时张贴告示,禁止任何人背诵,违令者罚白刺一束,柽一束,如何?”

“曹舍人,曹染磨女人抬土时让牛踢伤了腰,今天在家里躺着养病,供不供饭?”

“曹舍人,尚律悉下令出三十名壮年,派往野马泉当差,我初步列了个名单,请您看看行不行哈,他们是:曹引吐迦宁,曹米毡,曹磨色多,曹崇俊,曹崇谏,曹游庭,曹好儿……”

“曹舍人,有个原来在李大宾家当奴仆的青年,说母亲系‘丞相曹’后裔,他问能不能入从化乡部落户籍,享受突田?”

我的任务是不断点头、首肯。最多的时候,连续点头达九百六十次,哪有时间到现场实地察看。所以,慕容舍人邀请我到酒肆,让介绍强拆经验,我一时语塞。不过,这种情绪不能流露。我将各种容器中的葡萄酒喝光,然后说拆除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有必要烦恼吗?

慕容舍人抓住我的双手,恳切地说;“衙门和安城都是‘水娃’修建的,看起来结构都差不多。谁能想到衙门这么结实?不瞒您说,我们的拆解工作没有丝毫进展,索舍人每天向敦煌人报道的消息纯属虚构,这是万不得已的应急之举啊!”

原来如此!我就纳闷,热火朝天拆除安城场面为何在宣传时成了慕容舍人的功劳。不过,我对慕容舍人高度警惕——或许,他在谋划着将我投进为邀功晋升而精心设计的某个圈套。他说衙门墙面坚硬如石崖,可信吗?他说立柱生了根,向下挖十米还是那样粗壮,并且锯不断凿不烂,谁信啊。他说“犊鼻裤”都梦见巨鳌咬他们的拆解工具,哄鬼去吧。

我提出一个建议:只要他能让我担任敦煌副都督,我可以让拆卸安城和袄祠的原班身役协助他。慕容舍人根本不可能答应此项条件,他不具备这个承诺能力。再说,人们传言安景暠将出任此职,他已经将敦煌城内捐建的开元寺与莲台寺分别赠送尚修罗和尚律悉,将敦煌城西北宜秋渠西支渠东侧捐建的普光寺赠送尚赞摩,将重修的潘原堡尼寺更名安国寺后赠送卓夏,将在安城旧址捐资修造的兴善寺赠送准玛禄。与此同时,阴伯伦为竞争这个职务,在敦煌城西捐建金光明寺,赠送赞普王后没卢氏,在敦煌城西南捐建永安寺,赠送吐蕃大相尚赞摩,在野马南山松林茂密处捐建永寿寺,赠送尚修罗姨母,鸣沙山脚捐建乾元寺,赠送尚修罗。所以,即便安景暠落空,也有阴伯伦递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没想到,慕容舍人忽地站起来,说:“一言为定!如果全部拆除衙门建筑,我保证让你出任敦煌副都督!”

我疑惑地望着他。改变嗢末部奴仆身份不到半年,就能够获得如此大的权利?

“我以部落及家族人性命、财产担保!”慕容舍人坦然说。

“尚律悉为什么不用火烧?放一把火,就烧得干干净净。”

慕容舍人说:“尚律悉是木命,怕火。你知道吗,他为啥要将敦煌所有的铁器都要没收?”

“……金克木?”

“对。”

“别骗人了,那是他们怕唐人造反,”我大笑道,“我不明白,安景暠、阴伯伦拼力争取副都督之职,为什么会轻而易举给我?而且,仅仅因为拆毁衙门。”

慕容舍人说:“我向来诚实。如果你心存疑虑,我就找别人。在敦煌,想当副都督的人比野马泉蚂蚁还多。”

“好了,就让我来冒险吧,”我机智地说:“不过,在开工前,借八百斗麦子,我要向布料匠支付服装费。唉,尽管名义上划归了从化乡,‘丞相曹’与‘粟特曹’还是泾渭分明。改穿吐蕃服装需要一大笔开销。人家有钱,拿出来不在话下,而我们曹家,经过十年围困,穷得叮当响,砸锅卖铁都凑不齐。可是,不改装也不行,最后期限一到,部落使拿我是问,你说怎么办?我不明白,安景暠为什么对改装如此积极,非要让从化乡部落拿第一名。十一大户都没有动静,听说,他们抵触情绪非常大,誓死不穿吐蕃服装……”

慕容舍人凑近我耳边说:“这个关,谁都得过。难道你没听说,公开发表反对言论的人,已经抓捕了几十个,全部送到了比地狱还可怕的野马泉。”

我收回话头:“八百斗麦子不多吧?出任副都督后,加倍奉还。另外,每天要能供给拆解人员四瓮葡萄酒,进度就会加倍。我们拆毁安城和袄祠的效率,你听说了吧?”

“没问题,我全部照办。你们要早点开工。”

第二天早晨,我紧急召集全体“丞相曹”,举行家族协商会议,再次重申改装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我说,三个月内敦煌人全部改穿蕃衣,一年内契约文书全部改为蕃文,三年内各部落人员全部使用蕃语谈话、发誓、念经、祈祷、发愿,吵架也不例外。目前,从化乡部落粟特各大姓都已经完成吐蕃化服装改造,如果我们(请各户家长牢记,‘丞相曹’与‘粟特曹’不能相提并论)落在后面,就会被作为违抗大元帅、节儿命令的典型发配到有去无回的野马泉。在最后期限到来之前,男女老少必须拥有自己的吐蕃式服装和相关纹饰配件,一样都不能少。

“丞相曹”成员窃窃私语,怨怪“粟特曹”富户无情无义。我借机提出以拆解衙门的身役代替服装改制费。大多数人表示赞同,少数人则通过典卖子女筹集经费——“反正养活难,不如让谋其他生路。”

以前的拆解人员返回原籍前脱下“犊鼻裤”,由我组织的“丞相曹”成员穿上。当天,慕容舍人答应的八百斗麦子和四瓮葡萄酒全部到位。平生第一次支配如此多物资,我很激动。知恩图报,让每位“丞相曹” 用针线在白布犊鼻裤前后两面分别绣上蕃文、华文“拆”字。慕容舍人非常满意,当即承诺:“拆解完成,再奖励五十斗糜子和四瓮二遍青稞酒。”

尚律悉特许我们在吐蕃士兵昼夜监视下使用铁工具。此前,我们是拆毁,现在是拆解。内涵不同,行为过程亦然。曹稍稍建议从房顶开始,逐次拆卸。曹忠儿提议,掘地三尺将各大立柱挖掉,令房屋倒塌,然后,慢慢清理。曹屯屯认为,最省力的办法是动用全州骆驼和马匹,将木柱和大梁拉翻,然后再行拆解。

慕容舍人将三种方案呈报尚律悉,被否决:“必须保持原有木料完整。”

看来,我必须亲自指挥新“犊鼻裤”进行拆卸工作。于是,穿上安景暠赠送一套蕃服,到现场视察。衙门诸多建筑竟然没有丝毫受损迹象。

我惊讶地问慕容舍人:“这么长时间,你们都做了些啥事情?”

他羞愧地笑笑,转过头,望着栋梁上的彩色画,说:“别说拆墙拆木头,就这些破烂画,铲不掉,反而越擦越新。”

以前,每任官员上任,都要将衙门内外雕梁画栋,装修一新,哪有擦不掉的画?我怀疑慕容舍人在搞什么鬼。

他生气地拉我到果园,大声喝问:“你怎么老疑神疑鬼?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拆除?最初,我也不相信妖魔鬼怪,可是,那些画擦掉一层,又出来内容全新的一层,并且伴随着各种奇怪声音……这些画就是最后一次显现出来的,我请几位舍人来看了,他们都说,这十二位‘义首’是北魏到北朝53年间在敦煌建立过功勋的人。”

我挨个看了图画与题记,确实如此。不过,我必须提出超越“几位舍人”的观点。

“东阳王元荣、柱国大将军大都督段永、河西公李贤、建平郡公于义在图画中分量最重,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问。

慕容舍人头上冒汗,支支吾吾,“……这与拆解有关系吗?”

“当然,”我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元荣是北魏皇帝宗室,被派到瓜州到刺史——”

慕容舍人眼睛一亮,打断我的话:“可是,这里是敦煌衙门。”

“那时,敦煌已经改名为瓜州了!”我瞪着他,大声说:“北魏孝明帝孝昌元年,元荣以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领西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身份出任瓜州刺史。孝庄帝永安二年,因治理有功被加封为东阳王。后来,内地发生叛乱和混战,元荣请人抄写《大般涅槃经》、《法华经》、《贤愚经》、《观佛三昧》、《金光明》、《维摩诘经》、《药师经》等佛经各一部,共100卷,并在莫高窟主持营造大窟,籍由奉佛保持民众平安,这些内容,‘几位舍人’知道吗?后来,瓜州刺史段永修建尔绵寺,邀请高僧在府邸讲经,在莫高窟修龛造像李贤、于义任瓜州刺史期间,信奉佛教,在莫高窟开窟造像,弘扬佛法修造洞窟,这些情况,‘几位舍人’提到过吗?”

慕容舍人茫然地摇摇头。

“你大概很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如此多,对不对?告诉你,‘丞相曹’很早就到了敦煌,算是名门望族。不管皇帝宗室,还是郡公千户,都要看‘丞相曹’的脸色行事。元荣死后,‘丞相曹’与敦煌大族一致推荐他的儿子元康继任刺史,元荣女婿邓彦(他是邓善礼、邓善义兄弟的先祖,坏人的后代一定是坏人,哼!)却内心不服,杀死元康,阴谋篡位。申徽奉命出使,安抚敦煌。在‘丞相曹’协助下,申徽很快平定叛乱,被提升为都官尚书。西魏任命成庆为瓜州刺史。他刚上任,就被闲人张保所杀,‘丞相曹’又率众赶走张保,由申徽正式继任瓜州刺史……其实这些功劳属于都督令狐延、令狐整等,与‘丞相曹’无关。我确信慕容舍人不明就里,便信口开河,畅所欲言。

没想到,他不紧不慢地说:“据说,由于‘丞相曹’协助申徽先后平定邓彦、张保叛乱,被西魏立为瓜州义首,赐姓宇文氏,对不对?”

“……你说的是令狐整,‘丞相曹’才不会改名换姓!”我兴趣索然,将话头抛到千里之外:“敦煌围城期间,周念奴组织百戏排演《撵张保》,讽刺阎开府。很多将士愤愤不平,要求禁演,阎开府说:‘直接重演我缢杀周鼎之事也无妨,何况古人?张保杀成庆,私欲膨胀,我杀周鼎,乃捍卫百姓平安,问心无愧!’后来,坊间人士内心愤懑,自发排演《尔绵永》,与《撵张保》针锋相对。”慕容舍人越来越迷茫,我刹住。

“《尔绵永》也是借古喻今的历史剧?”

我惊讶地问:“作为尚律悉的舍人,你竟然不知道这部名戏?”

他尴尬地点点头。

我得意地介绍:“明帝武成二年至武帝保定二年,段永任瓜州刺史,他笃信佛教,轻财好士,南山吐蕃官吏屡次遣使赠送牛羊珍宝,一概不受,其他胡人畏威,不敢为寇。皇帝派大臣老考核,‘丞相曹’召集各大户族,皆赞扬其能。于是,他在朝野赢得好口碑,累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被北周皇帝赐姓尔绵氏。”

“段永后来被拜为大将军,是吗?于义在位15年,是最后一任瓜州刺史,也是历任北朝瓜州刺史时间最长的一位,对不对?”

我吃惊地望着慕容舍人,迷惑不解。他究竟真懂,还是装懂?

“如果不能按期拆解,就得退还八百斗麦子和所有葡萄酒,”他似笑非笑,“而且,我将以诈骗罪在瓜州节度使那里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