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愤怒地打断他:“那么,你为何要放弃坚守?难道哥喜欢无休无止的打仗吗?你以为哥愿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单调的战争模式吗?不!一点都不喜欢!战争尔虞我诈,丑态百出,一浪超过一浪的杀戮狂潮除了让人暴露贪婪的真实面目,还有什么?尽管哥获取了城池和财物、人口,可是,哥失去的东西比这些总和还要多出很多!哥和哥的军队像没有缰绳的野马,在大地上任意驰骋,却找不到返乡的道路……到敦煌,好了,这是有信仰的城市,你们困守弹丸危地,不屈不挠,正好给军队驻留的充足理由。哥担心你们挺不住,便让卓夏带着粮草和牲口嫁你。二货,你明白吗?过些时间,更多吐蕃女子将以这种方式嫁给敦煌守将……我们就这样平静地相持下去。孰料,你在多次排遣使者求和未果的情形下,竟然站在城头大喊大叫要结盟!结什么盟?懦夫!你见风使舵,是彻头彻尾没有勇气的懦夫!”

阎朝难过地扭过头,极力压抑着哀伤的啜泣声。过许久,他转过头,泪珠闪亮:“我不想看到敦煌百姓成为争权夺利者的牺牲。让我彻底丧失信心的并非吐蕃铁甲部队,而是内部邪力。作为被围困之敦煌城主,我没能顺应权贵欲望转化为皇帝,而他们也未如愿以偿当上宰相、尚书之类高官。我被出卖,乃是天经地义。你率领着一支有共同目标的军队,而我则被推举为利益集团的杯具,就像肩负重任的商主带领商队克服重重困难穿越沙漠和荒原抵达绿洲,它们反问:‘嗨,伙计,你怎么也在这里?’杯具使命完成,即便不死在吐蕃人手里,也会被四处飞来的暗器所杀。”

我最蔑视任何推脱责任的行为:“别为自己开脱!你清楚做了什么吗?唐朝、大食、南诏、西域、回鹘及其他一些小邦国都眼巴巴盯着敦煌,因为它维系着大局平衡。你宣布献城以降,必然引起连锁反应。接下来,我不得不率领军队继续向西征讨,没完没了地攻打龙城、伊州、龟兹、于阗、大食,而唐朝肯定会借机联合大食、南诏、回鹘对付吐蕃……”

“在最不恰当的时间,做了最恰当的事情,我问心无愧,”阎朝惨然一笑,若有所思,“任何时候,有那么些人总能通过成就别人的欲望来实现自己意图。例如,他们在吐蕃攻打凉州之初就策划要在三危山雕凿杨志烈像,随着形势变化,计划修改为杨休明、周鼎和我,现在,又决定以你为蓝本。呵呵,感谢你解脱了我。”

突然间,闪电般,我对这位相持多年的死硬对手产生强烈同情心。瞬间变化,从狂怒、鄙视到感同身受的理解、体谅,中间没有任何过渡。我诧异,我无奈,我焦急,不由自主泄露了心声:“唉,野马……”

阎朝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话。我不愿与他主动套近乎,慌忙掩饰,却又言不由衷:“敦煌被围困十一年中,你遭受的煎熬远远超过唐朝皇帝。”

“没想到,最了解我的竟然是围困者,”阎朝猛地抓住我的手:“兄弟,敦煌大多平民百姓及佛、道、祆、景、摩尼教信众都是无辜的,绝对不能发生流血事件。”

“你想……?”

几位卫士以为发生了争执,冲过来。我制止他们。

“我相信你的智慧!”阎朝的眼睛喷射着希望火焰,令人不由得想到狮子。

“你是说……?”

“不用说出来,”他语气果断,像发布命令,“我不怕死。而你,也要提防被暗杀。我建议你在出席公共活动时不要骑乘色彩艳丽的野马,乘坐驼轿为好。最好仿照摩诃衍驼轿复制很多,每架都有名字,叫广昌燧、神威烽、矟竿戍、野马驿、大海道、沙海道……总之,要让暗杀者摸不清你的动向。”

他的想法竟然与徐定奴如出一辙!难道他们……

“为了可爱的‘德嘉沐’,我什么都不怕,”阎朝松开手,深情地望着夜幕笼罩的敦煌城,张开双臂,“我多么想拥抱这片绿洲,多么想长久地拥抱父母、妻子、朋友、敌人、野马、骆驼、胡杨、红柳、芦苇等等一切圣灵!但作为杯具,我该谢幕了。而且,谢幕的方式别无选择,只能有一种。”

我紧紧盯住他眼睛,想探测他的真实意图。

这个家伙却大义凛然,毫无避让之意。

“如果可以互换身份,吐蕃大元帅赴死,挣名节,而你去实现我的使命,如何?”

“如同受到重创的狮子,我气力耗尽,行将倒毙,”阎朝凄然笑笑,目光倏地暗淡下去,“目前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其实,那是很多人的疑问:大元帅身边为何没有女人?”

“没想到,你竟然也提这个问题。”

“有限的消息说,爱上你的女人都会发疯,或者饮毒酒而死。”阎朝脸上涌出孩童般的天真表情,“谈论有关大元帅情事的人也会死于非命,是不是?为什么?”

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你可以带着这个谜团离开了。”

阎朝猛地转向西边,张开双臂,疯狂叫喊:“四十八年前,母亲拖着沉重肚腹,独自爬上沙峰,让我在这里以非同凡响方式降生,我裹着胞衣滚下沙坡,滚进月牙泉,洗浴。母亲希望我顺利成长,可是,我却被唐朝遗弃,被皇帝遗弃,被尘世遗弃!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可怜孤儿,沉睡在戈壁滩里的母亲啊,与虚空同在的慈悲啊,孩儿要追寻您去了!”

说完,他像鸟一样凌空飞跃,滑下沙坡,“轰!”

整座鸣沙山鸣响起来,震天动地。脚下沙峰在激烈颤抖。午夜沙鸣中交响着阎朝的声音:“兄弟,上路前,我仅仅需要一双全新的靴子!”

我忍不住泪水直流,冲他背影喊:“阎朝!你是一头不折不扣、顶天立地的狮子!尚修罗会赠送您一双美丽舒适的靴子,记住,靴底乃是由舍人汇报材料装订而成……”

晚上,烦恼难眠,我紧急约见虚空藏,迫不及待问:“作为瓜州节度使,其实就是这片土地的巨无霸,无人敢违背大元帅命令,对吗?”

虚空藏疑惑地望着我,点点头。

“但尚修罗的内心却充满困惑和担忧!能文善武、精通韬略、号令千军万马的吐蕃大元帅却无法控制野马。我无数次将最狂躁、最烈性的野马轻而易举驯服,赠送给喜唐欧巴、梅贡谢仓、尚息东赞、卓夏、昙旷、摩诃衍、王锡、阎朝、罗克姗娜等人骑乘,都服服帖帖,从未发生意外。唉,风驰电掣般的大英雄却不能调服内在的野马。我的语言、心念、意愿、行为、思想总是瞬息万变,把握不住,也预测不准……”我紧紧抓住虚空藏,因为他曼联恐慌,随时想逃跑,“如果本帅是任何一门教派的修行者,就不会像老鼠那样蹑手蹑脚,仓皇四顾。可我掌握大权,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帅非常担心发布与意愿相违背的法令或决策,让很多人陷入地狱般的灾难中,甚至引发王朝内乱,遍地尸体,流血不止……”

惊愕、茫然、忧郁、愤怒、迷惑、恐惧、欣悦、绝望等多种表情如同夏天的云,在虚空藏脸上滚涌而来,翻卷而去。

“……我能弄清楚自己是谁吗?不,很难确定。我在茫茫人海追索,求问,请教过苯教师、信使、部落使、大将、守城使、千户长、捉贼吏、士兵、商主、舍人、高僧、景教师、祆教师、摩尼师、萨满师、波斯医生、俘虏、死囚……他们答案各不相同,甚至彼此矛盾。失望至极,便对鸣沙山发问,她说我是‘倏’。向月牙泉发问,她说我是‘忽’。问烽燧,说我是守望。问驿站,又说是去留。后来,还问过白云、芦苇、红柳、骆驼刺、荒原、飞鸟……浅度失望之后是深度失望,深度失望之后是透透彻彻的失望……除了询问内心,还能求助于谁?我常常听见内心对我说:你只不过是尚修罗、瑟瑟告身、大元帅、瓜州节度使兼敦煌节儿等名号的附庸,何必四处追寻?……唉,如果我被刺杀或被囚禁在莫高窟的秘密禅室内,所有名号照样存在,一切都不会停止,你信也不信?”

虚空藏忽然大笑起来:“哎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听、啊铁、啊滴、啊切、啊亲、啊经!额滴《金刚经》啊,呵呵呵呵呵呵,笑死额了!啊呀呀呀咳咳,咳!”

“有什么好笑的,法师?怎敢面对大元帅如此失态?”

“额本来修小乘佛教,可是,上师让额帮扶阿嗜尼,他简直形同野马,让额经历了与您相同的精神磨难,真是难以忍受!前往鸣沙山路上,额反复想,即便目前上师深受赞普信任,即便在逻娑、宗喀、敦煌等地炙手可热,也不怕同门师兄弟指责额心力不坚,只要您让小僧随军出征,或进入捉笔舍工作,都毫不犹豫答应,可万万没料到……”

“那么,现在呢?”

虚空藏恢复平静,谦恭地说:“尘埃散去,我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唉,禅师的心念也变幻不定……”

“人性如野马,收放巧驾驭。”

我豁然开朗,握住虚空藏的手,“本大元帅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徐定奴召集所有舍人到月牙泉边。

在众多威仪整肃的武将陪伴下,我走到鸣沙山峰顶,开始训话:“以前,你们作为各级官吏,既要养家糊口,又效命朝廷,基本上能够遵从唐朝政府颁布的律、令、格、式行事。自从事蕃以来,信仰丧失,道德滑坡,出现良莠不齐、吹大法螺、泥沙俱下、粗鲁莽撞、鱼龙混珠、作奸犯科、波谲云诡、旷达不羁、恶性暧昧、藏头露尾、求田问舍、豕虱濡濡、豕而负涂、豕交禽兽等等丑恶现象,实在可恨!既为舍人,理应发挥才华,实事求是,何必弄虚作假,降志辱身?汝等以为作唐人可秉公守法,作蕃人则为所欲为?差也!唐朝军队中有不少异族战将,无一不戮力拼杀;吐蕃军队中也不乏唐朝、吐谷浑、突骑施、大食、南诏、回鹘等别族将士。他们兢兢业业,攻城略地,受赏提拔,何也?遵守职业道德。唯独尔等舍人——其中不少曾是唐朝命官——竟然为了争夺蝇头小利撕破面皮,无耻下作到如此地步,实在令吾等武人恐惧。我郑重其事宣布,即日起,没有务实作风和真才实学之兔丝燕麦,到子亭镇领取三百斗麦子,走人!愿意留下,则必须做好人口、寺产、土地、果木、牲畜、酒肆等方面登记工作,敢虚拟造假者,杀无赦!”

舍人为我的精彩发言纷纷鼓掌叫好,然后又都低下头。

“为便于用吐蕃文纪录,增加效率,要对书写工具进行革新,”我威严地下达命令,“继续使用毛笔同时,大力提倡流行于民间的硬笔书写——因为它们更符合吐蕃文的流畅风格。本帅已委托普光寺人户、唐皇同宗后裔李和和及其子李屯屯制作大量高仿汉代竹锥笔、单尖苇管笔、红柳木笔、双瓣合尖苇管笔、双瓣合尖竹管笔,免费使用。诸位如有特殊嗜好,可自行制作骨笔、石笔、刀笔、铁笔、荆笔、竹挺笔、箸笔、三棱竹笔、荻笔、鹅翎管笔、笋笔、毡笔、铅笔、土笔、火炭笔、木炭笔,等等。总之,要逐渐淘汰书写唐文的毛笔。从现在起到最后一次会盟结束,这段时间,留给你们适应新的书写工具和习惯,期间发生的全部大小事件,无需记录。记住了没有?”

人群鸦雀无声。

我提高音量,再次喝问:“你们要做的唯一事情,是认真反思,选择去留。记住了没有?”

舍人异口同声:“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