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所有防线瞬间奔溃。那种感觉如同闪电劈开乌云、羊群遭受野兽袭击、婴儿投进母亲怀抱、太阳融化坚冰,诸如此类。我情不自禁,打开身心围栏,让圈养多年的野马奔腾而出:“我错了吗?大法师!作为战将,首要职责是勇于出征并确保士卒、牲口和嗢末安全。苯教师的咒语和经师的祈祷再有**,实际作战,还得靠将士拿着刀枪和弓箭去拼杀。我参加大小战争不计其数,从来没有一次单凭念念咒就能取胜。大法师,其实,困扰我的不是这些游戏法则,也不是佛教、道教、祆教、萨满、景教、摩尼教之类,而是越来越迷茫的信念。少年时,因为独自猎杀野牦牛,受到部落酋长陪着喝酒看戏的奖赏,后来,又被推举到前方打仗。这时候,我从众多献殷勤的美少女中选择最喜爱的一位。我越来越信任她,越来越喜欢她。出战间隙,想起她,浑身血液都在燃烧。她的一颦一笑和甜言蜜语鼓励着我出生入死。我将全部奖赏到的土地、牲畜和奴仆送交给她管理。我觉得这就是美好人生的全部意义。可是,有一次,在前线交战,离家三年,我接到参加大协商会议的密诏,昼夜兼程,赶回逻娑,与赞普商量完大事,等不到太阳出来,就骑马去看我那朝思暮想的女人。大法师,恕我不能说出领地的名称,因为那里记载着我的莫大耻辱。大法师,你年轻时有过爱情吗?你若亲眼目睹口口声声说爱你爱到骨髓的女人与众多流氓无赖肆无忌惮寻欢作乐甚至像野狗野猫那样**时,是不是感觉到如坠深渊,浑身冰凉?当时,在灿烂朝霞照射中,我被电击一般伫立,发呆。那些无赖们吓得狼狈逃窜。曾经可爱的女人,跪在我面前嘤嘤哭泣。她显得很可怜,像被人抛弃的狗。我的血液凝固。手和佩刀凝固。语言也凝固。一切凝固。她的哭诉非常遥远。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慢恢复知觉。我问她以前所有细节是不是真的。她肯定地说不掺丝毫假。我又问刚才所见是不是真的。她说全是真的。大法师啊,原来,我和她拥有一个空间,她和其他人拥有另外的多个空间。这次偶然重叠,我几乎承受不住。即便与唐朝军队交战、面对巨大失败时,我都没有这般脆弱过。我被彻底击垮了。我挣脱女人羁绊,转过身,永远离开了那个令人心碎的地方。以后,我更加专注地投入战争。我允许将士做他们喜欢的一切,全心全意地战斗,自由自在地享受,无怨无悔地赴死。我从来不接受物质奖励,实在推辞不掉,就散发给士卒或嗢末。也曾暗自捐助过流浪汉、乐舞伎、军火商、行脚僧、情报贩子、孤寡老人,等等。后来,又先后遇到过三个美丽女人,我真心相待,她们都可耻地背叛我,最终留下痛苦的伤痕。我对女人彻底绝望。大法师,以后,我的性情完全改变。战争不再带来快乐。我们与唐朝军队轮番占领一些城堡,攻取了,没有喜悦。失守了,也不难过。即便攻克唐都长安举行盛大庆典时都没绽开笑容。我不认为已经失去兴奋机能,都是那女人作祟。每当快乐像浪潮那样逐渐涨起时,许多不堪入目的场景争先恐后占满脑海和视野,我便偃旗息鼓,沮丧如同斗败的公鸡……大法师,您说说,我该如何解脱?”
摩诃衍微笑道:“你随军出征,是不是曾经有过九十九次迷路?”
“没错!”我惊讶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摩诃衍没有回答我的话,仍然淡笑,“每位将士的愿望一样,都渴望打仗获胜,可是,你们行军方向发生错误,怎么可能实现目标?”
我怔半晌,生气地说:“您总不会认为错误在于我吧?当初,离开第一女人后,听说她的牛羊在雪灾中全部冻死,钱物被得罪过的人抢劫一空,还放火。知道这消息,我辗转反侧,思量三天三夜,决定原谅她,我把战利品——唐朝一位城主的资产用物原封不动,搬运给她。可她不思悔改,老毛病又犯了。后面几位女人,都一个屌丝样。我找不到人生的兴奋点,浑浑噩噩,看不到未来,也记不住过去。大法师,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极端绝望时,我羡慕过种地人,曾打算像他们那样逍遥自在地度过每一天。可是,经过交谈,他们也有绵延不断的苦水。唉!逻娑越来越近,不知赞普又要给干什么差事。坦诚地说,我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烦恼,无边无际的烦恼,昆仑山、祁连山那般连绵不断的烦恼。”
摩诃衍淡然笑笑,指着天空飘过的几朵白云说:“它们从来的地方来,要去想去的地方,转瞬即逝。你能留住它们吗?”
这与女人有什么关系?我茫然摇摇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纠结那些与你有过缘份的女人?”
“我觉得女人与白云是两种事物,扯不上边。”
摩诃衍打了一个喷嚏,“哦,你认为那几位女人属于你?如同你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唇、牙齿、头发、皮肤、**、心肺、肝肾之类?”
“……应该是这样的。”
“你真的以为构成你身体的一切都属于你?”
“这难道还用质疑?”我忽然想笑,“真不明白,赞普为何要请佛教僧人入藏。”
摩诃衍忽然提高音量喝问:“你是谁?”
“我……”
“别犹豫,用最简单的话回答。”
“我当然是论悉诺,父邦在象雄,母邦在苏毗,我曾与达布、工布、娘布等部落酋长的女儿联姻……”
“你究竟是谁?”
“我历任判官、副将、大将、百户长、千户长、万户长、副元帅、大元帅等职务,总共获得两代赞普奖赏的大虎皮披肩三十六次,大豹皮披肩七十二次,另有牛羊、土地、精美器皿、烧酒、布料、嗢末不计其数!”
“痴迷了,痴迷了,这些都不是你!就好比你不是尚赞摩、尚结息、尚息东赞、尚修罗、达尼桑,也不是王忠嗣、哥舒翰、郭子仪、安禄山、史思明、徐敬业、田承嗣、李泌、阎朝,更不是万户长、大元帅、骆驼、野马、牛羊、布料、美酒、杯具、器官之类。对不对?”
“那么你说说,我是谁?”我被搅迷糊了。
摩诃衍狡黠地笑笑:“你是我。”
“你是念经的僧人,我是率兵打仗的战将,扯不上边!”我不屑说。
“你有佛性,我也有佛性。佛性乃是根本,因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哈哈大笑:“你竟然说我有佛性?我杀了多少人,我的部下杀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你总共杀害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其中,达布一千三百六,工布两千六百三十九,娘布三千九百四十七,吐谷浑八千六百五十一,南诏两千八百二十五,大勃律两千五百三十八,小勃律两千七百二十六,唐朝汉族人六万八千四百九十三,唐属龟兹五十四,唐属仲云三十九,唐属突骑施一千五百二十八,唐属回纥三千七百八十七。这是粗略统计。如果需要,我可以说出每位生命消失的具体时间、地点、过程、方式、死难者及其亲属名字、杀人者及其受奖赏情况。另外,历次战争中死难的无辜商人、流民、牲口、狼、猕猴、野牛、野马、野驴、野羊、野鸭、飞蝇、蚊蚋等动物乃至各类花草树木的名称,也可以详细道来。需要吗?”
我的笑声凝滞,头上直冒冷汗,“你所说,究竟是真还是假?”
“佛家五戒十善,其中就有不妄言。”
我的目光咄咄肯定逼人,但他不躲不闪。
“你怎么了解得如此清楚、准确?”
“这很简单,简单得没必要作为话题,”他坦然自若,“你给多少家庭和个体带来灾难,这倒值得探讨。或许,你纠结多年的问题可以从这里找到答案。”
“……我从不相信因果报应之类玩意。”
“在吐蕃王朝,你也算拥有崇高地位和隆重声誉的顶级人物。可是,你从来没有快乐过。实际上,你是孤家寡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可以信赖的伙伴。你比野兽独孤,比戈壁荒凉,比沙丘柔软,对不对?”摩诃衍声音越来越高,像发怒的狮子咆哮,每一声都如同打雷,惊心动魄。我想否认,却说不出话。想逃窜,却动弹不得。焦急中我情不自禁哭起来。罗克珊娜递过白绢让我擦泪。白绢被染成红色,我浑然不觉。罗克珊娜递不及白绢,她慌里慌张端过一只木桶,让我尽情哭。摩诃衍与罗克珊娜继续前面的话题,我抱住木桶嚎啕大哭,大家各不相扰。我越哭越痛快,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不知过多久,当哭出的殷红色眼泪盆满钵溢时,他们的谈话也戛然而止。
摩诃衍饶有兴趣问:“贪、嗔、痴三种毒排完了?”
“我彻底解脱了,如释重负,浑身轻松,从来没有这般畅快过,”我由衷地说,“眼泪这么多!呵呵,比葡萄酒的颜色更酽。”
就在这天下午,赞普亲自率领王族大臣迎接摩诃衍。
第二天,罗克珊娜带着赞普满意答复踏上返回敦煌的路。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离开。
我怅然若失。我对她的思念如同火焰燃烧。这封文书可以作证,我托可靠信使带给她,不知能否收到?不知道明年她会不会亲自送香水梨到赞普行宫?我如此思念这个女人,好比唐朝人写的哀伤诗歌。我有很多话像对她说。下次,无论在何地遇到罗克珊娜,我都要详细告诉她我同几位吐蕃酋长女儿的故事。
以下几段文字,乃是思念之烈火熊熊升腾时情不自禁写下的。大概很多人读不懂。或许它们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但我仍然保持其原始状态,一并带给罗克珊娜。
它们见证了我对她的热烈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