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的精神故乡在黄河以西的高山峡谷与广袤草原。成群结队的野马主宰这里,它们不吃不喝,可以连续奔跑三天,在雪山冰板、崇山峻岭间穿梭,也常常横渡流沙,穿越荒原。当蓝天大地敞开胸怀作为它们表演的舞台,当闪电般身影在云雾间沉浮隐现,当密如雨点的马蹄敲击大地心房形成剧烈风暴,当野马群在震耳欲聋踢踏强音伴奏中变换优美壮观的队形,咱感觉到,咱诞生了。存在方式是长满眼睛与触角的山脉、无处不在的空气、生生不息的细菌,等等。

那个时代的特征可以用关键词“混沌”概括。

“混沌”状态遭到破坏,始于允姓之戎、大夏、莎车、大月氏、匈奴、楼兰等游牧部族来到草原,竞相宣布:凡野马到达的地方都不允许外族侵入。流血事件频繁发生。野马不喜欢这种色彩和腥味,它们大部分被迫跑到祁连山、敦煌以西,小部分向东越过黄河,所到之处被大夏部落圈为势力范围。大夏人尾随野马,继续东进,直到被大麦、小麦和糜子及其承载它们的陶土部落阻挡。野马再次进退两难。野马奔跑范围越来越少。后来,只能原地打转。大夏与陶土部落谈判,希望以野马为界。陶土部落说陶器是静止的,而野马随心所欲。要避免流血事件发生,必须有固定界限。大夏同意,他们结盟。在界标选择上,他们又产生分歧:陶器虽然不长腿,但会被长腿的人移动。并且陶器会混淆。商谈结果是,各自在陶器上绘制独特符号区别。大夏在陶器上绘制羊角纹、羊眼纹、云纹和水纹,陶土部落觉得新奇,摹仿。大夏又烧制出独特的、陶土部落不感兴趣的非容器物质小头大身宽臀女性雕像置放边界。

和平并未持续多久,野马偷食大麦、小麦和糜子,粪便中的种籽在大夏土地发芽。大夏很好奇,摹仿陶土部落侍弄它们,抽穗,成熟,收割,并且邀请允姓之戎、莎车、大月氏、匈奴、楼兰等部落酋长观赏,但他们更喜欢大夏作为礼品赠送的女性雕像。没有得到礼品的小部落偷走了作为界标的陶像。陶土部落要求将女性雕像西移到糜子边缘。大夏答应。界标又被偷了。

陶土部落提出:凡是界标到达的地方都属于大麦、小麦和糜子。

大夏不同意。

于是,流血事件连绵起伏。游牧部落指责大夏为肇事者,被驱赶到祁连山、敦煌以西地区。后来,陶土部落指责游牧部落允姓之戎、莎车、大月氏、匈奴、楼兰偷盗陶土容器和粮食,被驱逐到祁连山以北和敦煌以西。

大夏发明了张缩自如的毡房和用骆驼、牦牛驾御的两轮、四轮、六轮大车,向西迁移。从疏勒河到蒲昌海,野马不断出现。他们继续前进,到伊犁河、楚河及伊塞克湖流域,比星星还多的野马堵塞道路。各分散部落推选出“塞王”。首任塞王是名为“容器”的勇将,他因为追逐并且徒手捕获野马,在众多酋长中脱颖而出。就职仪式上,容器用战斧砍下野马头颅,祭祀太阳,并祈祷它的灵魂返回东方草原。大小酋长同饮野马血。容器发号使令,与来犯之敌作战。出征前,他带领部落勇士向插在地上的利剑、长矛、弓箭泼浇牛奶与野马血,祈求胜利,然后跃上被驯服的火焰色野马,呼啸着,风驰电掣般冲向敌阵。敌方战将驱动坐骑,迎战。在距离野马部队不足百米时,它们浑身颤栗,驻足不前。野马得意洋洋,迈着优美舞步前进。敌方战将在欣赏中陶醉被杀,头颅被包上牛皮、镶嵌黄金,雕出狮、虎、驯鹿、马、麋、食肉鸟以及其它动物形象,制作成华美饮器。头皮被制作成柔软手巾吊在马勒上。两样荣耀物的数目决定勇武程度和下任塞王。经过多年撕杀,大夏将势力范围拓展到帕米尔、天山及北部广大地区。

有一天,容器最信任的宰相请求娶波斯女子为妻。

容器问:难道塞王领地上没有匹配你的少女?

宰相说:哦,她是波斯骑士家庭出生的祆教主琐罗亚斯德的女儿。

容器说:拜火?世间的火,有胜过太阳的吗?

宰相说:太阳是最大光明、最大生命和最大创造,也是天则、秩序和真理,而火只不过是照亮物质世界的星星。太阳王国的宰相娶星星的女儿为妻,符合法则。

容器答应婚事,并支持祆教传播。

居鲁士建立波斯帝国后,将祆教定为国教,并且宣布:“凡是接受教义沐浴之恩的地方,都应该向波斯缴税。大夏人可以用野马代替黄金作为贡物。”

大夏不予理睬。居鲁士占领巴克特里亚和粟特等中亚地区,北攻大夏,被野马部队全部消灭。在分取战利品的庆功宴会进行中,容器喜极而亡。宰相继任塞王,他主持了盛大的葬礼:将容器尸体涂满香油,装入高车,在塞人各部落间巡行。所到之处,部落人民通过毁伤自己的方式表示沉重哀悼,有人割去耳朵、前额、鼻子,毁伤脸、眼部、手,女人也拔掉一绺头发。

巡游结束,将尸体用毯裹紧,放入墓中,并在尸体两旁堆放兵器。

接着,要缢死王妃,殉葬。

王妃说:咱信仰祆教,崇尚光明,不愿进入黑暗的墓中。

塞王说:容器需要您!没有谁喜欢死亡,但那是众人的永恒归宿。尊敬的王妃,当您陪同容器享受荣耀的时候,应该想到陪同他走过黑暗。

两个力士缢死王妃。之后,厨夫、圉人也被杀死。轮到年轻侍者时,他的年迈母亲拿出两个珍藏的小头大身宽臀雕像,哀求说:这是来自故乡的女神,她们已经被传承多少年。现在,咱愿意让她们陪伴容器。

塞王说:容器只需要一位侍者。

妇人说:咱的两个儿子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士,他们获得很多敌人头骨饮器和头皮手巾,让它们带着无上光荣陪伴容器,可以吗?

塞王说:不行!

妇人说:我的孩子履行侍者职责不到半天,不会照料容器,让咱代替他。

塞王说:规矩不能破!

年轻侍者被杀死。容器生前的坐骑在墓门附近被杀死。

妇人在塞王陵旁哭喊,风雨无阻:“容器啊容器,快乐流淌的时候,你离开太阳,而现在,却满盛着无边无际的孤独和黑暗!”

一年后,在塞王陵旁杀死五十匹野马和五十个从波斯购买的希腊奴隶,陪葬。

五十个希腊妇人加入到哭号队伍中。此后,历代塞王陵前,都有无数妇人敲着铁器哭号,惊天动地。

波斯王大流士一世通过祆教徒与塞王结成联盟,他们要为主神阿胡拉·马兹达而战。塞王不但派遣勇士,而且提供数目巨大的野马和盔甲武装波斯军团。不到十个月,联军先后打了十八次大战役,铲除国内割据势力,再次统一。大流士得意非凡,邀请塞王陪同他在欧、亚、非三洲领地参观。经过贝希斯敦,他命人在小村庄附近的石壁上用埃兰文、波斯文和巴比伦文三种文字刻写战绩,颂扬自己:“伟大的神阿胡拉·马兹达,他创造了这大地、天空。他创造了人类和人类的幸福。他立大流士为王,使之成为众王之王、众号令者之号令者。”

塞王对按照大夏人形象雕刻的阿胡拉·马兹达非常满意:

那卷曲旋转的美髯,

就像燃烧的烈火。

那威严的尖角高帽,

如同高耸入云的葱岭冰峰。

那简朴宽袖的白袍,

像撒满光明的大地。

那创造世界的双手,

配戴着源自昆仑的和田玉镯。

他的目光射出两道闪电,

望着立于太阳圆盘之中的国王。

塞王认为这是他的形象。

回到大夏,塞王首先为阵亡将士举行传统葬礼,然后巡行各部落,宣讲贝希斯敦石刻的荣耀,并将各部落酋长之名更换为“总督”。

赞颂的歌声与妇女哭号交流混杂。

时隔不久,大流士联合大夏共同征战希腊,掠夺财富。结果大败。各部总督为安慰出征勇士灵魂,葬礼规格仅次于塞王。装载勇士尸体的巡行高车络绎不绝,排成长队,接受老弱病残者毁体哀悼。之后,是连绵不断的遍地哀号。

十年后,大夏勇士再次跟随大流士二世率领波斯军团出征希腊,遭到惨败。各部总督为出征勇士举行葬礼时,哀悼者只有妇女儿童。

越来越多的男人厌恶从战争中获得荣耀,甚至对塞王的黄金宝座也失去兴趣。

野马的数量也在不断减少。

由于多年捕杀,野马躲进人迹罕至的荒漠苦寒地区,寻找、捕捉极其困难。

大夏人开始逃往锡尔河、阿姆河流域。离开前,他们呼号说:“可悲的塞王啊,你把国家变成罪恶的容器,装满了黑暗、谎言、饥饿、贪婪、仇恨、疾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