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看着我
那一年最初的比赛陶锐都打得很顺利,官方在力捧他,给他最好的赛程,偏心的让他可以得到最充分的休息。
格斗手的赛季就是宣传季,各式各样的代言都找上门来,谈峻已经帮他请了专门的助手去研究那些合约,而更多的工作是周刊和电视台的采访和棚拍,编辑们捧着最潮流的衣服上门来,在镁光灯下由职业的摄影是录他在众人眼中最动人的瞬间。
最初陶锐还有好奇心,各样各样的照片都会弄回来看一看,后来很快的就不耐烦了起来,一模一样的问题,相似的角度,到最后看着封面上戴着黑色墨镜沉默冰冷的面孔,他甚至会觉得迷惑,这人是谁?
不是他,不是他……
变成了这个样子,段明轩还能认出来他吗?
“在看什么?”谈峻的脑袋从背后探过来,手指抚过杂志封面上用软件过分修饰过的完美皮肤。
“我!”陶锐简短的回答。
“不像啊!”谈峻扳过他的脸来看。
“连你都觉得不像。”
谈峻严肃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真人比照片更好看一点。”
陶锐嗤笑了一下。
“明天,半决赛。”谈峻道。
“嗯。”陶锐神色郑重了一些。
“价钱没谈好,魔鲨那老家伙不肯退,所以要真打,输了赢了都无所谓,重点是别受伤,输了明年还可以再来,废了就一切归零。”谈峻冷冷静静的交待,媒体上渲染火爆的新老之交的巅峰对决,在他看来也不过一个漫长岁月里的小小一环。
当然,其实事实也本来就是如此。
曾经再关键再重要的,回头去看,也不过是模糊的片断。
世纪之战,声势自然不比寻常,场地安排在东京巨蛋,现场甚至请来的整个交响乐团做伴奏,如此的华美,灯光,烟火,乐章,一切都精益求精,好像大型演唱会那样的布置,都只是为了能给观众们最完美的享受。
陶锐出场的时候照例都是欢声雷动,他最初第一年出战的时候很喜欢挥手,向全场的观众打招呼,笑嘻嘻的跟对手说着类似于:我很弱小,我很好欺负之类的无厘头话。
女孩子们捧着星星眼高声尖叫:卡哇伊!
然后到第二年,他用狂傲代替了曾经的青涩可人,那个嚣张肆意的少年在拳台上破坏一切,眼神凶狠而锐利,连胜利都不能让他变得柔软,只有很少很少的时候,嘴角和眉眼都会弯起来,笑容纯真如昔,于是那笑容因为珍贵而被更被人们津津乐道。
现在,他是王权的挑战者,冰冷的威仪像盔甲那样包裹着他,锐利如剑的少年,但已经不再单薄。杂志上用“蜕变”做他专访的标题,说他的转变让人目不暇接,对于他无力分析,无法期待,唯有崇拜。
陶锐让人帮他把那个专访翻成中文,好不容易忍耐着看完了那些华丽丽的形容词,笑得不可抑止。
不,他很想说:我从来没变过,只是你们没机会看清楚,你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希望你们能看到的,我只是一个玩偶。
上台之前,陶锐站在门后把手机翻来翻去的看,谈峻其实最不喜欢看肉搏,所以永远在休息室里等,前场的工作人员已经来催过一遍,穿过长长的走廊可以听到外面雷动的欢呼声。
“没消息?”谈峻看了看表,把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
“啊!”陶锐点头,忽然又故作轻松的笑了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段明轩断了联络的,他也记不清了,似乎是某一天,不再有消息发过来,于是陶锐一直等待着,好像觉得过了今天就是明天,明天,到了明天就一定会有新的消息到的,可是明天之后还有明天。
终于,到陶锐绝望了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由他主动的提一下话头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需要一个特别的事才能让两个人觉得需要重新联络一下的地步。于是陶锐开始等待,从自己的生日等到段明轩的生日,从圣诞节等到过年,每一次都是从0点开始等待,在11点50多分的时候开始犹豫,犹犹豫豫的拖过十分钟,忽然心里松了一口气,把手机扔下,很拖拉很娘的心理,像个丫头似的,陶锐自己也知道别扭,可是没办法。
“出去吧,手机我帮你看着,有消息保证不偷看。”
陶锐笑得很浅:“你想看就看吧,也没什么。”
“哎,”谈峻摇了摇手里的东西:“你想等他到什么时候?”
“啊,我没等他,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在等。”陶锐摇头,那眼神是陶锐的,柔软而明亮:“晚了,嗨,早就错过了,我爹常说有这么一个大哥是我上辈子积了德。可我就是不想叫他哥,叫什么都不想叫他哥,没用了,其实现在这样才好,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我的,我怎么配得上他。”
场外的喧嚣忽然变得大声了起来,器乐与人声合鸣,声浪像有形的实质那样撞开门,冲过长长的走廊。
“去吧!”谈峻推他一把:“回来再聊。”
“好的!”陶锐把上衣脱掉,斗蓬的帽子遮上头。
谈峻看着陶锐缓缓而行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滑稽,相处日久,居然也能成为好友,恩仇尽泯,偶尔也能说些心事。
那是怎样的一个疯狂而混乱的世界?
东京巨蛋,七万名观众,团团圈簇着中间小小的方寸拳台。
陶锐从暗色的通道里走出门的时候,金色烟花接连腾空,交错的金光划在他的脸上,更映出那张脸,静寂的,寒光照水。
上台,开场,试探,对搏。
大屏幕上闪动着不同的画面,停格的近镜头,流畅的长动作。
拳台上的两个人实力不相伯仲,于是彼此之间都很谨慎,不约而同使用腿技在做试探,双臂都收在身前,而对于这种级别的选手来说,他们的腿部攻击力量惊人,只有躲闪才是最合理的,否则即使是成功的格挡也会使得肢体受伤。
陶锐很冷静,毕竟相比较而言他更不需要急躁,作为新人他正上升的势头中,如果今年不行,他还有明年,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一切都在正轨。而对方却是让公众疑问着安能饭否的老将廉颇,错过了今年,明年只会更糟。陶锐自然不会意识到他在终结一个男人的事业和梦想,当然即使他意识到了也不会手下留情,时间本来就是最残忍的魔鬼,每个人都在长大,都在变老,没有人可以逃开。
第一回合的搏杀各有攻守,陶锐的胸口被砸到一拳,闷闷的有点痛,中场休息时含了一口水吐出,还好没有见血,脸上没有挨到什么,他的状态正猛。
第一回合是是试探,第二四合是厮杀,魔鲨是扫腿王,两条腿可以左右开弓从各种不同的角度里扫过来,像是钢铁制的剪刀利斧,只要被扫到一点点,剧痛会从骨骼的震颤中直接传入神经中枢。
陶锐的绝对力量和腿法都相比不及,然而靠着灵活的反应躲闪,场面并不落于下风。年轻人的体能好,只要把比赛拖进第四回合,陶锐的赢面就能占优,他稳扎稳打策略控制得很出色,比赛却显得相对沉闷。于是当结束的铃声响起,观众们明显有些失落的不满,一个个重重的坐回到座位上,
陶锐坐在拳台的一角,由助手们帮忙按摩放松四肢,他的眼睛纯黑透明,缓缓的划过这繁华的盛景,却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影子。
眼神太干净了,像假的,谈峻偶尔会这样说他,陶锐觉得这挺无聊,谈峻的眼神太花哨,其实也像假的。
都是无机质的东西。
叮得一声铃响,陶锐无意识的最后扫过一眼,准备要上台,可是视线却蓦然间被冻住了。
是段明轩!
陶锐几乎有点仓惶的别过头,当所有的人都坐下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台下,眼神专注,仿佛近在咫尺,陶锐恍惚间错觉他可以看清段明轩的瞳孔,那里面一定清清楚楚的映着自己的脸。
那是一双有内容的眼睛,有生命的。
完了,完了!陶锐有些惊恐的看了魔鲨一眼,至此,这一仗,他已不能输。
魔鲨觉得莫名其妙,好像忽然间改天换了地,原先那个冷静的陶锐现在势若疯虎,连番的进攻,腿、膝、拳,甚至不怕死的做贴身的缠斗。魔鲨起初猝不及防被他的节奏打乱了脚步,可是后来稳住了阵脚之后却是心下暗喜,他本来就是对攻型的格斗手,杀势凛利却体能不足,陶锐要跟他速战速决那真是再好也没有。
那边拳台上打得热闹,陶锐的教练在场边却是急得跳脚,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陶锐会忽然放弃已经运用成熟的战术,以短搏长,如此的冲动,根本不像是陶锐。。。
贴得太近,躲闪之间就没了余地,魔鲨一记招牌的横扫袭过来,陶锐疾退着躲开一步,还是不行,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用手去格。在鼎沸的欢呼声和音浪之中,那一下轻微的爆响只有一个人能听得到,力量太大,即使只是被扫到一半的尾势,仍然足够让骨骼折断。陶锐在刹时间疼得变了脸色,整个人横飞出去摔到拳台的横栏上,观众席上一阵惊呼,胆小的女孩子们甚至用手捂住了脸。
剧烈的疼痛,一瞬间让人清醒,陶锐趴在绳索上往台下看,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惊呼,只有段明轩一动不动,在喧闹的人群中一眼可辨。
他真的没看错,他在,于是怎么办?
他不能输!
陶锐咬紧了牙,裁判过来询问他是不是放弃,陶锐一手握住手臂,摇了摇头。魔鲨眼中闪过不解之色,他自己下的手,知道伤害有多大,这毕竟不是一个需要拼命的比赛。
于是,比赛继续。
断了一只手还打什么打?
是啊,所有人都会这么想,陶锐其实也是如此,他一秒钟都没有迟疑,直接抢攻,拼着挨上一拳,高高腾跃而起,飞膝砸到对方的胸口。魔鲨像一块石碑那样被这一下重击撞得仰面倒地,裁判员在他的耳边数完十个数字,随即,是繁华灿烂的乐章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像烟花那样渲染出最激昂的气氛。
陶锐只觉得惶恐,他甚至不敢再回头去看段明轩一眼,就用还未受伤的左手拔开所有拥上来庆祝的人群和花束,像逃命一样,躲回休息室。
一推门,谈峻手上的香槟就喷了他一身:“恭喜恭喜!”
谈峻大笑着过来拥抱他。
“我看到他了,他来了。”陶锐紧张的连声音都在发抖。
谈峻挥挥手,让房间里的人都退出去:“谁来了?”
“明轩。”陶锐道。
“哦……你有必要激动成这样吗?还有这里是东京巨蛋,七万人的场子,你说你看到他了,可能吗?”
“他坐vip贵宾专座,离拳台很近。”
“没认错人?”谈峻怀疑。
陶锐忽然也变得犹豫起来:“我,我也不知道。”
“我帮你查一下。”
谈峻把掌上电脑拿出来开机上网,几分钟后一封邮件传到,段明轩于三日前入境日本,参加早稻田大学医学院的一个学术研讨会。陶锐不谙日文,只能焦急的等待着谈峻看完翻译给他听,谈峻看着屏幕凝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他学得什么专业?”
“外科。”这是最常规也是最容易赚钱的专业。
“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博士方向是骨科及运动伤害。”
呃?
陶锐一下子愣了,倒退开一步,坐到椅子上。
“为什么要学医啊,很辛苦耶。”
“你受伤了好帮你上药啊?”
回**在遥远记忆中的承诺,清晰的,好像就在耳边。
为什么?
为什么!
陶锐无意识的握住自己的手臂,密密层层的疼痛噬咬着他的神经。
“怎么了?”谈峻终于发现了他的脸色不对。
“手断了?”陶锐淡淡的说道。
“啊?”谈峻诧异:“你不是赢了?”
“是啊,我赢了,我不能在他面前输!”
“你!”谈峻咬牙,莫名其妙的生气,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去见他?”
“啊?”陶锐犹豫不决。
“好机会啊,你受伤了,他刚好对症,很顺理成章。”谈峻抱着肩。
“可是……”
“他是段明轩。”谈峻弯下腰,双手撑在桌面上,逼视陶锐的眼睛:“你看他,出身良好,考漂亮的分数,进一流的学院,有很强的导师,你觉得他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应该有个生命学院细胞所做研究员的女孩子做老婆,他们就算是看新闻,也不会关心我们在背地里做过些什么,你与我,我们才是一类的人。”
阴谋,诡计,血腥,暴力,假赛,贿赂,当然还有别的各式各样黑色灰色的擦边球。
陶锐忽然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没什么,你手断了,下场比赛没法参加,我们回香港,找最好的医生。”谈峻说完,拿起电话开始安排一切事宜。
陶锐慢慢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疼痛从未减缓,断骨的痛,像撕裂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