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更半合一)肃王是为了婚事而来◎

那头谢锦安进了宫, 先回了自己的寝宫,吩咐小时子先打水来洗浴,换身衣裳再去见太后。

小时子尚且沉浸在对自家殿下和顾二小姐关系的猜测中, 嘴上就道:“是,奴才即刻就传人送了热水来。”

谢锦安却是面色一顿,俊面上带了几分克制的神色,耳郭微微染了红色。

“不必, 打了冷水来。”

他的嗓音沉沉哑哑,像压着许多东西。

“是、是。”小时子不明所以,转身去传召冷水,在心里只想:殿下真是悄悄勤勉,今日去了宴席, 送了顾二小姐回府, 还抽空去练习武功了。

从前殿下总是悄悄地练武,每回半夜再打些冷水来。

谢锦安望向天边的低月,手上取了玫瑰药盒来把玩,薄唇在沉思中微微抿起。

……太后嘴上说着不会插手他的婚事, 实际上却悄摸儿地看好了人选。

要说服太后,对他也不算难事。

如今难的,是镇国公府的围墙,究竟高不高?

*

时辰尚不算太晚, 太后却觉得有些熬不住了,早早地吩咐身旁伺候的李嬷嬷传唤热水。

“人老了, 实在是熬不住了。”太后手握佛珠, 长长地叹了一声:“恐怕今年年节的守岁, 哀家都要提前回去歇息了。”

李嬷嬷吩咐了人下去, 转头给太后倒了一盏醒神的浓茶:“太后娘娘瞧着还年轻呢, 怎么会呢。”

太后掐着手指一算,叹息声更重:“照着哀家这个年纪,正是含饴弄孙的时候,可哀家的孙儿们都没定下婚事呢。”

若要等抱孙儿,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李嬷嬷就道:“太后娘娘莫急,奴婢看着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都在给太子殿下和武王殿下相看王妃了,估计都快了。”

“哀家还不知道她们的心思。”太后和蔼的面上隐约露出几分讥嘲:“从当年进宫就开始争,如今儿子们长大,要争的除了儿媳,还有儿媳的娘家,估计一时半刻还定不下来呢。”

即便定了下来,两人还要争着比谁先生皇长孙,又哪个孙儿更得皇帝太后的喜欢。

说到这,太后的眼中流露出几分遗憾:“所以当年哀家和皇帝最看好罗氏,只可惜罗家……”

“贵妃娘娘当年最是和气聪慧,只可惜肃王殿下倒是不像贵妃娘娘,也不像陛下。”李嬷嬷低了头,在心里接上了后半句:肃王殿下一副混样儿,整日无所事事,倒是养废了。

太后转了转佛珠:“这样才最好。”

在宫闱中,做个闲散无事的皇子,才是最安全的。

她抚养肃王长大,不求他如何出人头地,只要一辈子平平安安就是。

平安顺遂,是在皇家中最为难得的四个字。

这也是她当年答应罗氏的。

正说着话,外间就有贴身宫女墨香进来。

“今日热水比往日要快上许多。”李嬷嬷笑着开口,转头却看见墨香的神色不对劲,不像是来报备好热水的。

像是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又在太后娘娘面前难以开口。

李嬷嬷看出来了,太后更是。

她当下就面容微冷,淡声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墨香浑身一震,低头开始支支吾吾。

李公公就在这时进来,向太后行了个礼,笑道:“太后娘娘,肃王殿下求见您。”

说罢,他看了一眼墨香,又道:“肃王殿下很是焦急,见墨香进来后没动静,又推了奴才进来。”

李嬷嬷会意接口:“墨香,你也服侍太后娘娘许久了,怎么现在这样不稳重?”

“太后娘娘赎罪,奴婢是怕打扰到太后娘娘……”墨香深深叩头请罪。

“太后娘娘,奴婢瞧着肃王殿下匆匆前来,怕是在宴席上相中了哪家姑娘,回来请您赐婚呢。”李嬷嬷回首对太后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太后也不禁笑了起来,没追究方才墨香的异常,只说道:“那快些将肃王请进来,哀家可要看看他说些什么。”

谢锦安轻车熟路地进了寿康宫。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他认真又郑重地给太后请安。

太后道了免礼后,就细细地打量了谢锦安。

发髻整齐干净,面容英俊昳丽,神情肃正,且身上没有往日参加完宴席后微醺的酒气,泛着清凉凉的水汽,是沐浴过后再来求见的。

再看耳垂指尖都有几分羞红,可见李嬷嬷或许说对了。

——肃王是为了婚事而来。

果然,谢锦安并未起身,还是保持着请安的姿势,慎重问道:“皇祖母先前答允过孙儿,若是孙儿有看中的闺秀,就立刻下旨给孙儿赐婚的话,可是当真?”

太后立刻乐开了怀,点头道:“自然自然——快些告诉皇祖母,你看中了哪一家的闺秀?”

口中虽如此询问,太后心中却有着期待的猜测。

今日她特意嘱咐了娘家人,给她的小侄女穿上谢锦安素爱的银朱色衣裳,再打扮得漂亮些,争取在游园宴上和谢锦安来一场偶遇。

如今京城中,太子和武王已有相争之势。

长宁侯府在后宫中无人,于前朝也只是一般,恐怕在她这把老骨头走后,就要一天不如一天了。

为保长宁侯府的长久富贵和平静,最好的办法便是和皇室保持姻亲关系。

且对方地位要高,又不会参与夺嫡。

所以在太后看来,自家侄女给谢锦安当王妃是极好的。

而且彼此都是有人品保障的,不是那等心计恶毒的人。先前又见过好几回,也不算盲婚哑嫁了。

谢锦安也知道太后的想法。

他虽见过长宁侯府的小姐好几面,可至今都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不似阿菀。

只初见那一眼,就让他魂牵梦萦、神思不属。

打心底里,就是特殊的那一个。

“孙儿请求皇祖母,将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指给孙儿做王妃。”谢锦安垂下眼帘,桃花眸中似沉起波涛,一字一句坚定道。

他心尖上泛起隐秘的、欢喜的颤抖。

他话音未落,太后手上不停转动的佛珠便停住了。

一向波澜不惊的太后,在面上显现出明显的惊诧:“镇国公府的二小姐?”

这名号她并不熟悉,只听李嬷嬷在念游园宴名单时听到过。

她也记得,镇国公府似乎只有一位嫡长女顾莲,没有第二个嫡女的。

“是,请皇祖母赐婚。”谢锦安的语气如泰山之石,不可动摇。

太后的手稍稍捏紧了佛珠,蹙眉唤了谢锦安的名字:“锦安,你先起来。”

谢锦安没动,只抬起眸子,一向潋滟的眸光中含了几分暗沉:“皇祖母,是不愿意,要出尔反尔?”

清亮的少年嗓音中,带着沮丧与失望。

太后疼了谢锦安十余年,最看不得谢锦安这副模样,当下就和缓了语气:“锦安,哀家可没有这么说。”

“只是哀家总要问一问这位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哀家从前,还没听过这号人呢。”

说罢,太后给李嬷嬷使了个眼色,让李嬷嬷下去打听。

转头见谢锦安就要开口,太后赶紧截断:“你要求娶人家,自然看人家是千般万般的好,哀家可不要从你嘴里听那位顾二小姐。”

谢锦安在太后下手落座,闻言便笑如春风:“她本来就是千般万般的好。”

太后望着谢锦安,未曾再说话。

她这个孙子生得好看,桃花眸子唇又薄,性子随意爱玩,虽还不曾沾染风月之事,可瞧着是个将来多情种的模样。

谁知如今瞧着,变成了痴情人。

……这点倒是像罗氏了。

李嬷嬷地动作极快,屋中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李嬷嬷就带了消息过来。

由消息灵通的李公公写在纸上。

才看到第一行字,太后的眉毛就拧了起来:“这位二小姐,是庶女,还是在庄子上长大的?”

虽然后头紧跟着写了,是镇国公老夫人亲自教养,可太后依旧有些看不上眼。

皇子的正妃,怎么着也得是个嫡出小姐。

不然的话,将来前头的朝典祭祀,后院的侧妃侍妾,可怎么压得住呢?

“孙儿也是庶出。”谢锦安淡淡接了这一句:“而且父皇从小就不待见孙儿,和在行宫庄子上长大也没差别。”

“那还不是你幼时顽皮,老是违拗你父皇。”太后听了这话,不由得瞪了一眼谢锦安:“况且你是皇子,真真的天子血脉,哪里是按着普通庶出论的。”

谢锦安的唇微微抿起,眼见得是不同意太后的观点。

太后又接着往下看,直到看到“生母”那一行,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的生母袁氏,原是吏部侍郎嫡女,袁家被夺官抄家后入镇国公府为妾……那便是罪臣之后了?”

说罢,太后忽然想起什么,自觉失言——袁家,似乎和当年罗国公叛国之事有所牵连,才被夺官抄家的。不过彼时锦安年纪尚幼,对当年之事不甚清楚,如今在他面前提起,应当也没有什么。

太后不知,谢锦安早已经将当年卷宗熟读。

如今闻言,心底微微一动。

再抬首时,面上含了几分苦笑:“皇祖母若是这样说,那孙儿就更是罪臣之后了。”

罗国公叛国,证据确凿,念及过往功劳,只抄家流放。

原先板上钉钉的皇后人选贵妃罗氏,接受不了这变故,诞下三皇子后自缢而亡。

贤妃的母家亦遭受牵连打击。

倒是原先不显的李德妃,家里因这事立下了重大功劳,被册封为了皇后。

便是如今的李皇后。

太后张了张口,发觉自己无法辩驳谢锦安的这句话。

的确,谢锦安这些年在宫里的遭遇——没有妃嫔想抚养长大,不受皇帝待见,被兄弟们暗中排挤,甚至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欺辱过,皆是因为当年罗国公之事。

她就低头掩饰尴尬,先将那张纸上的内容看完。

待看到那一句“美貌出众”时,太后自觉找到了根源,就语重心长道:“锦安呐,你还年轻,可也要知道娶妻娶贤……”

她一语尚未说完,就见眼前这个一向嘴巴乖觉的孙子抬起眼帘,朝着她弯眉一笑,似乎和平常说话逗她笑一样。

只是那长眉弯度浅浅,唇角弧度淡淡,连笑起来会漾着涟漪的眸子都像变成了一潭深水。

“皇祖母,顾二小姐性子良善,必然会是位贤德的好妻子。”谢锦安打断了太后的话,嗓音中有些许微凉的无奈:“至于宁小姐,实在是和孙儿不大合适。”

太后沉默了下来。

倒是她忘了,她这孙儿只是闲散度日,并不是蠢钝无能。

有时候他看人看事情,比她这经年的眼睛还要厉害。

“孙儿自然知道皇祖母的难处。”谢锦安轻声道:“如今世家中,也有那等想要保全自身、置身事外的世家,若说是宗亲里,亦不缺乏身份贵重、自在逍遥的。”

“便是单论长宁侯府上,孙儿观长宁侯那几位渐渐长成的孙子,也有聪明可塑之材。”

“况且孙儿相信,皇祖母必定能长命百岁,何愁母家不兴盛?”

“这些话,满皇宫里,也就只有你会这样细细同哀家说了。”太后长长叹息了一句,眼中隐约泛起几分泪光。

深宫寂寞,即便她熬成了太后,也时常觉着孤独。

当初要了谢锦安来抚养,一是见着这孙儿孤苦伶仃,十分可怜,二是为宽解自己的独身寂寥。

而养到现在,已经是放不下的偏心了。

也是这宫中其余儿媳和孙子孙女们对自己不过尔尔的缘故。

甚至不如没有血缘的康阳郡主孝顺关心。

谢锦安将帕子递给太后拭泪——太后总是容易触动衷肠、情难自禁,让他养成了面见太后、定然要随身携带帕子的习惯。

“祖母放心,孙儿往后几十年,都这样说给您听。”谢锦安顿了顿,补充道:“……和顾二小姐一道儿。”

“好吧,你既然喜欢,哀家也不多加阻拦。”太后抹去了眼泪,又是端正持肃的模样:“只是,在哀家为你赐婚前,总要见一见那位顾二小姐。”

她心中总有些担心,是谢锦安年轻,一时冲动,认人不清。

最亲近孙儿的王妃,她可要好好掌过眼,才放心呢。

谢锦安眼中划过深深的愉悦笑意:“皇祖母放心,孙儿打赌,一见着顾二小姐,您就会喜欢的。”

没人会不喜欢阿菀的。

太后嗔了一眼谢锦安,对李嬷嬷道:“你瞧瞧,事情还没定下来,就这样偏心了。”

李嬷嬷憨笑道:“可见顾二小姐着实个可人儿。”

谢锦安又细细说了几句,见太后皆是应下,就含笑行礼告退。

*

顾菀沐浴洗梳完,只觉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用了一小盅清鸡汤下的细面后,更是胃中舒服妥帖。

琉璃和琥珀交代了珍珠珊瑚好生看住院门,又关紧了屋门,这才放心地双双进屋。

“小姐,游园宴上发生了何事?”琥珀有些焦急地问道。

她见小姐那幅模样,心中十分担忧,趁着伺候小姐沐浴的时候,悄悄看了眼。

看小姐身上白嫩如初雪,没有旁的痕迹,才放下心来。

琥珀问罢,一旁的琉璃又有些担心道:“奴婢方才听见前头传来管家的吆喝,恐怕是老夫人他们回来了呢,小姐难道不去迎接么?”

顾菀轻声道:“不着急,我先同你们讲一讲,这游园宴上发生了何事。”

她将事情经过简略讲了一边,自然省略了与谢锦安的那一段,也不曾说谢锦安的允诺。

最后再将自己的猜测缓缓道来:“……这府中,莫约除了祖母和四妹妹,其他人都是参与进来的。”

琉璃已经听得震惊在原地。

琥珀则是十分愤慨,一向稳重的她当即失声道:“国公爷和夫人怎得能这样!”

还有大小姐和三小姐,同为女子,是如何忍心做出这样毁去她家小姐名声和贞节的事情!

“他们有什么不能,横竖一个不把我当女儿,另一个早就恨不得除掉我。”顾菀挽了挽鬓边垂下的青丝,云淡风轻地笑道:“反正我已经不把他们当作父母了。”

既然这样对她,往后也就怨不得她无情了。

守在门外的珍珠轻轻敲了敲门,扬声道:“小姐,前头来了人,说国公爷和老夫人马车已经是到了门口了。”

顾菀便起了身,漫不经心地应下:“我即刻便去——琉璃,你陪着我去。”

她伸出裹着纱布的手,琥珀就会意地上前,将那显眼的纱布卸下:“幸好小姐这伤口不深,一时半刻不戴着纱布也无妨。”

顾菀颔首,随后微微一停:“夜里风凉,将我穿回来的披风拿来。”

*

镇国公府正厅中,分明是灯火通明,却是悄然无声。

许久后,才有一声重响。

是镇国公狠狠地一掌拍在了黄花梨木的方桌上。

他指着蓝氏和顾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生生地忍住了。

“母亲,儿子先派人送您回去吧。”镇国公最后选择先对老夫人低声说道。

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一双略带浑浊的眼睛扫过蓝氏和顾莲,最后落在镇国公面上:“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样的腌臜事情没见过?”

“我今日就要听听,这对母女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让你险些当众失态!”

今日在游园宴的最后,陡然生了一场大事故。

相比之下,老亲王莫名伤到了底下的要处之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旁人看见那事后,都是极度的震惊中带着兴奋的八卦之色。又因算是皇家的丑事,还有点小后怕。

老夫人却看见蓝氏和顾莲,面上浮现出的,是不敢置信、失望和惊恐。

到后来,蓝氏和顾莲急匆匆就要回来,老夫人就要派人去寻顾菀。

蓝氏却是一口咬定,顾菀此刻是不在瑶池园中了。

若非镇国公赶到,求着老夫人先行回来,老夫人是定要问个明白的。

如今回到府上,听管家说顾菀已经先一步回来,老夫人才松了一口气,开始准备盘问蓝氏。

镇国公见了老夫人的神色,当下就觉得有些腿软。

从前老夫人打他手掌心时,也是这样一副神色,简直和噩梦一样。

“母亲……”镇国公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恳求老夫人:“不过是些小事情,儿子回头就好生教训她们,便不劳烦母亲动气了。”

“小事情?”老夫人面带怒气地说道:“敢在公主宴席上,算计菀丫头,这还是小事情?”

“你若是再纵容她们,我即刻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苏妈妈立刻轻拍着老夫人的背部,给老夫人顺气。

蓝氏和顾莲垂着脸站在一旁,见此情状,都收敛了心思,含着泪请老夫人息怒。

镇国公继续低声下气地想让老夫人先回去。

老夫人瞧着只变得更生气。

正厅中的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

还是顾菀软软的一声“祖母回来啦”,打破了这几乎要让人窒息的氛围。

随后又是给镇国公、蓝氏见礼的声音,要平静冷淡地多。

“祖母怎么这样生气?孙女给您揉揉额角。”顾菀容色含笑,轻轻巧巧走到老夫人身边,揉起了额角:“您可不许常生气的,否则好容易养好的身子就要不情愿了。”

蓝氏与顾莲带着期盼抬头,看见顾菀完完整整站在面前,一时间恨得牙痒,又不好在老夫人面前显露出来,只能再次低下头去,做认错的模样。

老夫人伸手捉了顾菀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有些心疼地说道:“菀丫头,你给祖母仔细说说,今晚到底是怎么了。”

“你别怕他们,有什么委屈向着祖母说便是,祖母给你作主。”

这话叫镇国公、蓝氏并顾莲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菀却是眼眸盈盈,摇首轻笑道:“祖母哪里的话,孙女可没有受什么委屈——若是说委屈的话,便是身子不适,提前离开了宴席回来,没能品尝完那些山珍海味呢。”

“都是孙女不好,身子不适,要提前回来也没和祖母说,才叫祖母担心。”

老夫人皱起眉头,起身直视顾菀:“菀丫头,你说得可是实话?你真不要怕,即便说了什么,有祖母护着你,没人能将你怎样的。”

顾菀亦抬眸回看老夫人,含笑的目光中带着坦然:“祖母,孙女说的就是实话。”

她回挽住老夫人的手,乖笑道:“从小到大,孙女可是从来没骗过祖母的呀。”

说罢,顾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况且,孙女跟着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怎么会受委屈呢?”

这话让老夫人注意到了顾菀身上的披风。

颜色是暗红色,不算鲜亮,可在烛光下泛着润泽的光辉,像是胧上了一层夜明珠的光辉。上头的花纹皆是暗纹,可从精细度与图样来看,一瞧就是宫中的出品。

就是有那么些过长了……靖北王妃,生得这么高么?

不然的话,这披风也有些太长了。

这一点疑问在老夫人心头转过一瞬,随即就消失不见。

今日的游园宴时间太长了,人情关系打交道得太多,又生出许多的意外,让老夫人有些心神俱疲的感觉。

见顾菀坚持无事发生,又面容红润,不似遭遇不测之事的模样,便在心头松了一口气,不再追究。

既然已经重新拿着想要的掌家权,老夫人也不想逼着蓝氏翻脸。

也实在追究下去,恐怕伤了体面。

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愿意看着家族和睦的,哪怕是表面上的。

“明日你们来寿梧园一趟。”老夫人看了眼明显心怀鬼胎的蓝氏和顾莲,嘱咐道:“我要好生教导教导你们——要向门楣兴旺,可不能从内里就出了裂痕。”

蓝氏和顾莲不意事情居然是这样发展,当即就诺诺应下,心中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对顾菀的轻视:当真是和袁氏一样,是个心软的主儿,竟然不趁此良机打击她们,反而替她们遮掩。

又或许是,老亲王办事前受了伤,没碰着顾菀就先回去治疗了。

所以顾菀真以为自己只是身子不适,先行回来了。

苏妈妈扶着老夫人先回去寿梧园了。

顾菀眨了眨眼,环视厅中一周,良顺笑道:“父亲母亲,可还有要和女儿说的?”

“若是没有,女儿就随着祖母回去了。”

“菀儿。”蓝氏见顾菀抬脚要走,赶忙急慌慌地开口,面上挤出难看的微笑:“菀儿,今日你不在我身边,我可担心得紧。”

“祖母身子骨才好,若发生了什么,你不告诉祖母才是正确的。”

“可如今祖母已经离开了,你向母亲我说一说,今日在宴席上,你可曾碰到过什么人,有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这样一边说着,蓝氏一边用目光上上下下的搜寻着顾菀的全身。

好似要从上面看出让她心满意足、证明计划成功的证据。

镇国公此时已经收敛了面上的怒容,一声不吭地看着蓝氏询问顾菀。

顾菀但笑不语,柔软的唇角噙着一抹冷漠的笑。

平静地看着蓝氏不死心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半晌后,她才婉转开口,嗓音娇软,遮掩住语气中的冷淡:“母亲,你怎么好像盼着女儿有事一样?”

“女儿方才已经和祖母说过了,身子不适,拜托了靖北王妃先行回来的——若是母亲不信,大可去问一问王妃。”

这话说得蓝氏哑口无言。

她哪儿来的身份,哪儿来的地位,敢冲上去询问靖北王妃这样的小事情?

“倒是女儿看着长姐的面色不大对劲。”顾菀眼波一转,看向今日颇为安静的顾莲:“长姐,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今日顾莲在游园宴上又去寻太子,被太子斥为“只求荣华富贵,不是真心爱他”的虚伪女子,并说“今生再不相见”。

本来就十分伤心的顾莲,又得知走老亲王的路没成功,反而是永福公主丢了脸。

心下就更是郁结和崩溃。

此刻抬头,看见的就是顾菀一张巴掌大的玉面,罩在宽大精致的披风之下。

容颊染着淡淡的润红,竟似是宫中高不可攀的贵人。

顾莲一下子就撑不住了,头一回不再是清丽温婉的模样。

而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顾菀,用帕子捂着面儿就走了。

还撞到了身边的丫鬟,让其摔了个屁.股墩。

蓝氏见女儿匆匆离开,心中焦急,却又不能离开,只好给身后沉默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顾望便在蓝氏的示意下,动身追上去安慰自己的嫡亲妹妹。

临走时,还给了顾菀一个自以为具有威胁警告的眼神。

殊不知自己像瞪着眼睛的金鱼,囿于一缸清水之内。

只让看见的人发笑。

“菀儿,你长姐不也是为着你生气。”见顾菀笑容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蓝氏就捏了捏帕子,忽而幽幽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回带你去游园宴,还是你长姐给你说的好话呢。”

“谁知你与靖北王妃交好,也不和家里通一声气儿。今日你转头就去坐了靖北王妃那一桌,将咱们都忘在身后头,你长姐可不生气么?”

蓝氏的口吻中带上了十足的失望和指责:“身为镇国公府长大的女儿,一举一动都要为镇国公府考虑才是——若是论这一点,你可不如你长姐多了。”

“你怎么这样不识大体呢?”

“是,女儿让父亲和母亲失望了。”顾菀眉尖轻蹙,面上蔓生出几分自责的神情,语气却是淡而轻快的笑意:“还请父亲和母亲体谅女儿——女儿自小在庄子上长大,自然是不怎么识大体了。”

“长姐嘛……也的确只在这一点上胜过我。”

毕竟镇国公府的颜面和名声,可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还是头一回,顾菀这样明显地呛声回去。

惊得蓝氏一时间忘了说话,只有手指因为生气,而下意识地颤抖着。

一直在边上当哑巴的镇国公此时站了出来,皱着眉头对顾菀怒斥:“你放肆!你是怎么对你母亲说话的!”

他声音这喊着多年来在家中积压的威严,此刻回响在正厅之中,便如雷霆乍然响彻在人耳边。

叫人听了觉得胆战心惊。

在正厅门口站着岗的管家,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胸口,再悄悄地往里头看:二小姐还没见识过国公爷发怒的模样,方才才敢那样说的吧?如今二小姐,恐怕都要吓得流泪了。

管家却看见顾菀不退反进,袅袅往前踏了几步,走到镇国公面前。

她的眼睛直直地对上镇国公的双眼。

“父亲,您是什么都知道的,对么?”

包括她的生母一直受到蓝氏无故刁难,她在庄子上生活得并不算如意,蓝氏和顾莲要将她送给老亲王,换取自己的前途。

镇国公都是知道的,甚至参与支持了最后一件事情。

顾菀的眼睛很美,尤其是眼尾,端的是上扬挑起的娇妩动人,灵动极了。

可她的眼瞳是清亮澄澈的。

像一面光亮干净的镜子,能一直看到人的内心里去。

看得镇国公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