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厉害。”◎

谢锦安再远处抬眼望去, 只一眼,就看见了顾菀。

似在春风中采撷了最艳丽的那一朵玫瑰,花刺入指, 并不疼痛,反而悄无声息扎入心尖,惟有心动的酥痒。

“阿菀。”谢锦安含笑上前,一如既往的潇洒英隽:“就等了么?”

“自然等了很久。”顾菀将手炉递过去, 又抖开墨色绣金的斗篷,等谢锦安乖乖弯身后,再将斗篷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轻笑道:“小膳房做的云吞面, 都要在炭火上化成面汤了。”

谢锦安做懊恼模样:“那当真是可惜了。”

琥珀在一旁看得欢喜。

她瞧得明明白白, 在暖阁那儿,王爷莫名出现的那个点儿,两位主子之间的气氛紧绷绷的,很是奇怪。而到了小宫门, 王爷与王妃彼此松散了些,却依旧有些别扭,连王妃方才自己在屋里的时候,都是心绪满满的。

可现在主子们之间, 和从前相差不差了。

等今夜过去,就又和从前那样亲昵含蜜了。

“王妃与王爷先进去, 奴婢去拿云吞面。”琥珀高高兴兴地往小膳房走。

云吞面是新鲜下的, 热腾腾冒着面食独有的香气。

琥珀拎着食盒到偏殿的时候, 正看见王爷携了她家王妃的手, 正眉眼含笑地说话。

“那会儿我还很小, 也很皮,和那小顽猴一样,整天上蹿下跳的。”谢锦安用指尖勾着顾菀的手,目光望向偏殿的一方帘子:“有天晚上刮了大风,我偏要与宫人们玩捉迷藏,自己摸着黑躲来了偏殿,结果被大风刮起的帘子唬了一跳,以为是鬼怪,生生发了一夜的烧。”

“我听皇祖母的讲述,王爷小时候可是个十足省心的孩子。”顾菀轻声道:“只是不上进、不爱学习,喜好与皇上顶嘴。”

谢锦安很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久久望着顾菀,不曾出声。

顾菀说完这句,正好琥珀送了食盒过来。

她松了谢锦安的手,起身走去拿过食盒,对琥珀吩咐道:“我与王爷有要事商量,你和小时子在外头守夜,困了就去歇息,食盒的话明日再拿去清洗。”

等琥珀重新将门合上,顾菀才转身,发觉谢锦安已经在雕花圆桌旁正襟危坐,神色肃整,一双手放在桌子下头,令人瞧不清动作。

不过,依着顾菀的猜测,莫约是在轻抚荷包上的流苏,要不然就是捻着衣裳边儿,总之是紧张时会做出来的动作。

直到顾菀将云吞面放到谢锦安面前,那双冷玉一样的手才放到桌上。

顾菀在谢锦安的对面落座,安安静静地瞧着谢锦安用宵食。

谢锦安亦敛下眼睫,认认真真地吃起来。

小膳房怕半夜主子吃撑了不舒服,最后怪罪到自己头上,因为份量做得极少,只有三个圆鼓鼓的云吞与三口量的手擀细面。

份量少,谢锦安却用得比往常更矜贵、更慢条斯理,好半天才吃下去一颗云吞。

像是因为在害怕些什么,而故意动作磨蹭。

还时不时抬起眼帘,用那双鲜明潋滟的眼眸偷偷瞧一瞧顾菀,以为隔着一层滚热的烟气,就能让顾菀看不清他的偷瞧。

顾菀看得抿唇一笑,微微启唇,细声软语:“你在建章宫的那段时间,我去关雎殿正殿给母妃上了一炷香。”

这话似一片花瓣轻飘入水潭,激起无数成片的涟漪。

谢锦安手上动作一顿,总算与顾菀对上了目光,眼底是藏不住的惊讶:这四下无人,阿菀竟是不趁机问他问题么?

而后谢锦安眉心一动:“那阿菀,定然是看见了母妃的画像。”

“阿菀定然觉得很是亲切眼熟。”谢锦安搁下银筷,对顾菀展眉轻笑,眼中噙了些清浅的笑意,为男子昳丽的眉眼间蒙上一层先前少见的沉稳淡然。

整个人都不一样起来。

“是,母妃的眼睛与锦安你的一模一样。”顾菀比了比眼睛,又用指尖划过下巴,大方笑道:“倒是母妃的下巴嘴巴,竟是和木氏姐弟生得相似。”

她一个人在脑海中苦苦搜寻已久,加上木掌柜给她格外亲近实诚的感觉,最终才确认了木掌柜与其弟。

此时见谢锦安格外紧张,倒不如她明明白白地问出来,愿不愿意说,只看谢锦安自己的意愿。

若是不愿说,顾菀自不会强迫谢锦安,只等对方愿意的那一天。

要是谢锦安同意一一说来,顾菀便很乐意听一听这些自己从前并不知道的事情。

从谢锦安的举动来看,算计太子的另一拨人,必定是他了,里头还有叶嘉屿的帮助。

顾菀忍不住歪首轻笑:她倒是很好奇,众人如今看不到的地方,是怎样一盘宏大而精妙的棋。

对上顾菀的笑靥,谢锦安眉眼轻松了一些,温声回道:“舅舅与母妃是龙凤胎落地的,从小便是下巴和嘴巴那儿生得一模一样。”

谢锦安的舅舅,自然是罗国公。这番话一说出口,便是间接回应了顾菀话中暗含的疑问。

“见了那么多回,我竟然都不知道。”顾菀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去问究何以流放的罗国公之子女会以富商木氏的身份回来,还坐上了皇商的位置,只含笑道:“下一回再见面的时候,便要改口了。”

谢锦安将最后一点儿宵食咽下,摇首道:“尚未恢复清白,阿菀你即便要改口,木掌柜为了彼此着想,也定然是不肯应下的。”

“她定然是一边笑说‘王妃打趣了’,一边拐弯抹角地骂我。”

“我与木掌柜投缘,木掌柜也帮了我许多。”顾菀容色温静,话语中沉着一种坚定:“我唤木掌柜一声姐姐,自然是对木掌柜的亲近与尊重,即便旁人听了,也不好做什么文章。”

“上回请教经营商铺的事情,木掌柜曾隐晦同我提议,要是想日常轻松些,将府中的商铺挂在木氏商行的名下,由她代为经营,所有的分成为二八分,肃王府占八。”顾菀缓缓道:“我当时一来觉得有些过分麻烦木掌柜,且咱们府上分成得过大,也不好意思。二来我不大信任外人,所以婉转拒绝了。”

“阿菀与我说这些,必定是信任我的。”谢锦安桃花眸子轻弯,明晃晃映出顾菀的面儿:“阿菀是想等回去后,与木掌柜联系,同意此事?”

顾菀点了点头,又显出一点儿犹豫:“我是打算五五分成的,可又怕翻了新年来,木氏商行愈加忙碌,给木掌柜忙中添乱了——听说新年后,木氏预备在景州、颍州并京城再开四处新商铺,木掌柜准备亲自去看着,恐怕是忙不过来。”

“木掌柜要离开京城,自然是要留下另一个木掌柜坐镇的。”谢锦安道:“他们都很乐意接手肃王府的委托。阿菀那日拒绝了木掌柜,可是让她伤心了许久,也同我喋喋不休了很久。”说到最后一句话,谢锦安有几分无奈地笑起来。

“好,那我等出宫后,就立刻与木掌柜联系。”顾菀颔首道:“幸而还未曾过新年,我立刻照着旧例,将送予木掌柜的新年礼物重新置办一番。”

“她收到后,必定欢喜坏了,我也能过几天耳根清净的日子。”谢锦安说完这句,忽而道了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记得,母妃曾经提过,舅母是在边境和舅舅相知相遇的,是边境富商扎根娇养出来的花。”

“边境素来黄沙大,风一吹,就铺天盖地地迷人眼睛,再睁眼时,说不定就有那等专劫财的边境匪徒出现在你面前……自然,若是有人给够了钱,他们也能作谋害人命之事。”

顾菀听到最后一句,颇有些悚然。

她心绪转动,在脑海中立刻描绘出一件事情:罗国公受人陷害,全族削爵流放到边境,却有人想要斩草除根,收买边境匪徒,埋伏在必经之路上,谋害罗氏一族。许是因为匪徒粗心,又许是因为受到最多的保护,罗国公的一双儿女侥幸存活,只弟弟双腿因此而残疾。罗国公夫人的母家闻讯匆匆赶来,及时救回那一对姐弟,就此改头换面,称为木氏,又借着外祖家的帮助,一点点苦心经营,回到京城,甚至成为皇商……

“永福公主养的面首,便是皇商之子……”顾菀恍然记起这件事情:“游园宴上,最后被人捉住的,不是他们预想中的我,而是永福公主……”

因永福公主被当众捉奸,那几家皇商才被揪住小辫子,连根拔起,空出了皇商的位置。对鲁国公府心怀愧疚的皇上,干脆利落地接受了其举荐的木氏作为新的皇商。

先前未曾联系在一起时,不曾发现什么。如今将二者放在一块儿看,让顾菀不由惊叹一声:这一连环计划,当真是丝丝入扣,一环推动一环,不动声色地将木氏推到了京城之中。

毕竟以往选皇商,是要连祖宗十八代都要查一查的。

可因着鲁国公府受了委屈,永福公主又引起众怒,对木氏的审查可以说是又快又轻松,甚至殿中省在采买时,有意多用木氏,让木氏迅速抓住机会,站稳了脚跟。

“当真是……厉害。”顾菀在心中梳理了一番,忍不住对谢锦安喟叹一声,神色中有恍然明悟与称赞。

见顾菀并没有因自己的隐瞒而生气,反而夸奖了自己,谢锦安就忍不住湛然一笑,微微仰起下巴:“阿菀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