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菀眼神轻轻一闪,挪开目光◎

谢锦安是施粥结束后, 立时从颍州快马加鞭赶回皇宫的。

若是一切顺利,他应当能卡在皇上发觉此事的前几刻,出现在皇宫, 以保证万事无虞,顺带接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

一路上夜风飒飒,伴着越来越密的雪粒。

然而小宫门等着他的小时子与小武子俱是神色慌张。

谢锦安面色稍变,一边利落地翻身下马, 一边疾步走去,低声问道:“一切顺利么?”

小武子率先上前,压着嗓门回道:“回肃王,世子让我告诉您——事情是毫无波折地做好的,只是和咱们所料想的有点儿不一样。”

“有人快了咱们一步, 将太子与顾小姐引去了暖阁。”

这话让谢锦安的脚步微顿, 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惊羽前些日子曾汇报:顾莲似乎借了旁人的力,才得以靠近太子。

是……那个人么?

“我先去暖阁瞧瞧,你让那些巡逻侍卫们照原样巡逻,等命令再去。”谢锦安拢了拢身上御寒的披风, 匆匆撂下这一句话,便朝着小武子指向的方向行去。

小时子不必仔细吩咐,就会意地去打点宫门口的侍卫,暂时不必去广德殿通报肃王回来之事。

等到了暖阁附近, 谢锦安就稍稍听了脚步,对小武子颔首:“你先回广德殿, 以防叶世子有不时之需。”

说罢, 他整了整披风, 直接从暖阁的高墙上跃了进去, 正落在那架在雪中轻晃的秋千旁边。

暖阁中晃着暗暗的烛光。

谢锦安的五感极好, 细细望去,能从窗棂缝隙中望见映在屏风上、男女交缠的身影,甚至有混乱从喘息声从屋中泻出,隐隐响在这场初雪之中。

上头一声轻微的铃响。

是惊羽跟了上来,立在不知道哪个树梢上等候命令。

谢锦安厌恶地撇过眉头,不再去看那泻光的窗棂。

而是动了动颇为疲乏的身子,在秋千上坐下,拧起眉头,准备细细思索一下,插手今日事情的人,究竟是谁。

首先排除的,就是武王和德妃,她们母子尚且才得了皇上的好脸色,并无动作,只在勤勤恳恳地钻研究竟怎样才能重得重用。且在殿中省被清洗过一轮之后,已然无可用的人手。

李丞相自然也不可能,即便他为权势无所不用其极,也没有这样坑太子的,除非李家已经放弃太子,转而投向武王,以此做投名状。

但他没得到一点儿相关的消息。

难道是鲁国公府么,可也不打对……

谢锦安尚在低首沉思,忽然听见从前头传来的低低说话声。

因惊羽并未发出提醒,他就觉得是无关紧要的人物,没有多加在意。

直到有轻微的逶迤声响起,夹了一点细密的摩擦声。

让谢锦安觉着有些耳熟。

未曾来得及细想,他先打了个手势,让惊羽去吩咐安排好的巡逻侍卫,速速往暖阁来,好发现“意外情况”。

下一瞬,谢锦安便察觉发出声音的人,走到了自己近前。

他心头一动:这暖阁地处隐蔽,旁人即便是走错了路,也不轻易这样大咧咧地进来。

难道这人,便是插手之人,如今预备着同他摊牌?

是以此威胁,还是想借此合作?

他抿起唇,眉头不自觉地拧起,眼底划过一份冷厉。

转过头去,想瞧一瞧究竟是何人。

……却瞧见了一张,自己日思夜想的脸。

寒雪濛濛,掩不住女子娇靥如花。

谢锦安微微怔住。

不同于往日所见的温柔妩媚,此刻阿菀的神色,好似比落在额上的冷雪还要冰冷。

站在那儿,就似绽放在凛冬中的一朵玫瑰。

轻轻的一个眨眼,就能让谢锦安恍然失神。

到这里,谢锦安才想起,方才那声音为何耳熟了。

肃王妃的朝服上,总会逶迤着长长的裙纱拖尾,上头缀着象征身份的各色米珠。

在他没有为阿菀提起裙摆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细细摩擦声。

脑中混混沌沌地想到这里,谢锦安才意识到,他此时仍是满面冷然。

于是下意识地,他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对着顾菀一笑。

那种少年郎独有的意气笑容。

其中掩饰不住的,是数不清的惊讶与慌张。

而顾菀,则在说过了那句“好巧”之后,莫名地口舌生烟,往日被人素称伶俐的红唇中,无法发出一点儿的声响。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宫门口的侍卫未曾来报,便说明谢锦安应当还在从颍州赶来的路上呢。但现在,谢锦安明晃晃地出现皇宫之中,还是在这座特殊的暖阁面前。

短暂的空白之后,顾菀几乎可以说是心乱如麻,有些慌乱地望了一眼暖阁。

清凌凌的瞳孔止不住地微微一缩:莫、莫非锦安是刚刚入宫,她奉了太后回去,正巧错过了消息。在去广德殿的路上,锦安被暖阁中发出的声响所吸引,才来这儿驻足查看,不想碰见了自己?

若锦安问起,她该如何解释?是她有些醉酒迷茫,无意中就走到了这儿来?

不、不对,方才锦安的神情有些奇怪……

两人的思绪如同一团相互纠缠的乱麻,在彼此的脑海中不断缠乱,面上却都维持着对双方最为熟悉的笑容,陷入含着沉默的对望。

无数种的猜想、可能似流星一样划过。

一声清脆的铃响让二人神思回笼。

是惊羽回来了。

谢锦安率先回过神来,上前两步,牢牢握住顾菀的手,嗓音沉沉:“巡逻侍卫们快来了,咱们先去宫门,再往广德殿走。”

顾菀有些泛冷的手被骤然暖住,心尖都跟着微微一颤,将“不是还有两刻钟才巡回到暖阁”的疑问咽在口中,轻轻点了点头,紧紧跟着谢锦安的脚步。

两人正巧撞上举着纸伞,预备急急闯进暖阁的琥珀。

看见谢锦安,琥珀神色不由大惊,举着伞的手有些颤抖:“王爷?王妃?”

道完这一句后,琥珀觉着自己问了一句不该问的,当即接着道:“奴婢方才远远瞧见巡逻的侍卫从那边来了,刚想进来提醒主子们。”

说罢,她将纸伞递到谢锦安手上,自己准备着冒雪跟随。

“去前头那方小榭,小时子正拿伞等在那儿。”谢锦安接过纸伞,对着琥珀说了这一句,而后举起纸伞,自然地向顾菀那一方偏斜。

顾菀则在寒风中握起那小小的手炉,两手捧着放到谢锦安未撑伞的手中。

触手温热,伴着女子白嫩的掌心。

让谢锦安心如鼓擂的胸口轻轻舒展开来,安心之感如汨汨的清溪缓缓流入心中。

两人步履匆匆地赶往小宫门。

小时子和琥珀的腿脚更快一些,已经等在那儿,再次打点了一番守门侍卫,而后双双迎上来,很有默契地说道:“王妃接王爷回来了。”

几乎与此同时,紧闭的广德殿大门轰然打开。

数不清的、玲珑亮眼的灯光从恢弘的高大宫殿中流淌而出,伴着昂贵轻盈的香料气味、尚且未曾完全停歇的幽幽丝竹声、隐隐喧闹的说话声。

像是天上只有神仙可以触碰的银河,忽然落入了皇宫之中,染了一切能代表皇室的尊贵之物。

在“银河”之中,雕了九爪金龙的龙辇被大力太监们高高抬起,向着一处不起眼的暖阁行去。

后头缀着长长的一串尾巴。

谢锦安远远地瞥了一眼,心头转过几分嗤笑,有些不想围观接下来可想而知的、十分无趣的闹剧。

掌中柔软的女子手掌动了动,无声地就将一股子温柔的暖意注入谢锦安的心口,驱散那几分含着讥嘲的负面情绪。

他惴惴不安地低下头,正对上顾菀仰面看他的一双明眸。

映着冬月,飘着细雪,少了点往日漾着温柔的秋水,只那双红痣依旧,在浓密的眼睫中露出像小荷一样的尖尖角,衬出顾菀眼底的、一圈圈有些无措、疑惑和迷茫的涟漪。

在几番眼睫轻眨后,又添了常有的沉静与镇定,以掩住最深处那几分心虚慌乱。

被握在谢锦安掌中的指尖微微用了点力,顾菀眼神轻轻一闪,挪开目光,遥遥望向暖阁。

“锦安,咱们该往广德殿走了。”顾菀扬起一点笑,似是一位刚刚接到从远方归家夫君的妻子:“想来元旦宴席都要结束了,咱们赶快一些,还能趁着皇祖母没睡下前去请个晚安——皇祖母这些日子可挂念你了。”

闻得“锦安”二字,谢锦安心头一松,英隽昳丽的眉眼间露出笑意,握着顾菀的手更加紧了紧:“好,我都听阿菀的。”

然后将他将自己身上墨色绣金斗篷摘下,给顾菀披上,瞧着斗篷与顾菀的朝服颇为相配,甚是满意地颔了颔首,又怕顾菀因方才暖阁相遇之事,心生疑惑而拒绝,小声嘀咕道:“先前一路骑马过来,骑得浑身都要冒火了。”

顾菀听后抿了唇,将轻笑声止在面上,心中安定了几分,揽过夹带着暖意的斗篷,将手中的手炉塞到谢锦安手中:“浑身都冒火,惟独指尖凉凉的。”

谢锦安闻言轻咳一声,瞧着自己编的小棉兜被顾菀好生用着,眉梢颇为自豪的扬起,打着伞柄的手更加有劲,不动声色地挺直腰脊,显出自己身上那一身暗金的骑装。

纵然心绪麻乱,顾菀却一眼瞧出,这一身莫约是穿给她看的。

唔,的确,虽是冬日的厚骑装,但穿在谢锦安身上,并不显得臃肿,反而衬得男子身形隽秀颀长、腰腹紧实,愈加潇洒迷人。

心头那点盘亘的疑惑被骤然压下,顾菀这一回,眉眼止不住地弯起:“这一身很衬锦安,很好看。”

谢锦安得了心心念念的夸赞,一颗惴惴的心缓缓平定下来。

他与顾菀相视一眼,不再开口,颇默契地携手往广德殿走去。

直到碰见气喘吁吁的小罗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