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行舟关上院门,瞧着薛铮缓缓问:“你师父是叛逃者,所以连尸首都要被带回去,如果你也是叛逃者,他们会不会也来抓你这个大活人?”
薛铮抬头,目光一闪,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人对视一会儿,她又笑道:“你猜,他们现在会不会已经找上门来了?”
薛铮转头看向院墙下的那株梧桐树,“就算现在没有,也应该很快了——毕竟昨晚在指剑峰,我已经露了行迹。”
年行舟将软剑放在石桌上,双手交搭微一使力,手指关节啪啪轻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样干等也心烦,不如来喂喂招吧,看看你的羲和剑法进展如何。”
薛铮不由一笑,“好。”
此时虽已日薄西山,但残阳仍是红艳耀目,羲和剑法施展开来,小小的院落里金芒闪动,炽意流转。
薛铮的剑法刚入门,但他悟性奇佳,本就领会体悟过自然天地孕育而出的潮生剑法,融会贯通不在话下,至刚至烈的羲和剑法在他手中施展开来,刚猛而又绚丽多姿,手中三尺铁剑犹如烈火神龙吐焰步云,抹挑提压之间,挥洒自如,轻快矫健。
年行舟与他过得百来招,随意卖了个破绽,佯作收势不及,身子往一边斜去,撞进他烈焰灼灼的剑风之中。
这本是对招之际再平常不过的虚实刺探,只要稍有经验,都会应付自如,哪知薛铮竟然信以为真,剑锋一划立刻收势,横过一条手臂来捞她。
他小臂贴上她腰间之时,冰冷的软剑横劈过来,迅电流光之中剑锋已斜压上他颈间,只要微一使力,便能将他颈侧血管划破。
年行舟瞪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他居然会犯这般低级的错误,剑刃往下压了压,架在他肩上,冲口道:“薛铮!你脑子迷糊了?看不出来这是诱招?”
薛铮目中有懊恼,也有无奈,只瞧着她不说话。
她有些生气,“对敌之时如此马虎,你不是几乎没败过吗?接下来可能就会有一场战斗,你——”
她看见他眼里的神色,突然明白过来,软剑剑锋慢慢挪动,来到他颌下,挑起他的下巴。
“……怕伤了我?”
薛铮一动不动,只略微顺着剑尖抬起下颌,微侧着脸,视线锁在她脸庞上。
她本只松松挽着的云鬓早已松散,发丝垂落两颊,衬得双眸中眼瞳亮如点漆,引动得他胸腔中心脏鼓鼓跳动。
夕阳迤逦,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双影,微风越过树梢,身侧是明明暗暗的光影。
“好吧,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她笑了笑,软剑如妖娆曲动的蛇,从他下颌滑下,剑尖撩过颈下锁骨,停在他敞乱的衣领处。
“叛逃者……”她盯着他颈下那片沁着薄汗的浅麦色肌肤,若有所思呢喃道:“你身上,流的是什么血呢?”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容色幽沉平静,只眼底有隐隐的光芒在闪动。
两人对视片刻,她手腕轻颤,冰寒剑锋在他锁骨下游走,像柔若无骨的羽毛,撩动一串痒意与麻意,又像灼人的火苗,令血液在肌肤下沸腾。
少年的眼角眉梢已染上一抹桃色,墨睫下的双眸晦暗不明,又似绽着滚烫的火星。
她收了剑,抬眸看他,目光立刻纠缠到一起,谁也没移开,仿佛谁先移开谁就输了一样。
薛铮圈在她腰上的手臂倏然一紧,她往前一扑,重重撞进那堵胸墙里,手中软剑一划,在他胸膛上划出浅浅一线,须臾之间便有鲜红血珠沁出。
他浑不在意,俯身圈紧她。
“我流的什么血,你看清楚了吗?”他低声道,唇间热息灼着她耳下的肌肤,眼中的碎金光芒烧得她心跳陡急。
软剑不知何时已掉到地上,她双颊染上了薄薄的红晕,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胸膛。
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胸腔处,寻到她的唇吻住,感觉到她的回应,他另一条手臂也圈了上来,紧紧搂住那抹柔韧的腰肢。
第一次的唇齿相依似乎来得晚了些,但格外令人沉醉,他的吻很青涩,并不熟稔,却恣意而炙热,令她如**在春日里的一丝柳絮,意识悠悠飘远。
渐渐的,唇舌被吻得发疼,神魂颠倒的少年越来越蛮强激狂,她整个身子都被他抱了起来,后背抵在一株梧桐树的树干上,她双臂从他肋下穿过,无意识地掐着他肩背上偾起的刚劲肌肉。
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天边,明与暗的交替时分,光线暧昧而暗淡,晚风掠过梧桐树梢,疯狂鼓动的心音盖过风声,是不曾体会过的迷乱与耽溺。
是夜月朗星疏,蟾光盈盈,三更时分,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小院里树影幽静,年行舟找了个小炉出来放在石桌上,丢了碳火进去,在那炉子上烧水泡茶。
不一会儿水咕噜咕噜冒出热气,她泡好茶,放了一盏到对面,这才往自己的茶盏中慢慢倒着茶水。
清亮的水在月光下划出细细的一线,后颈处突感到一阵凉意,紧接着森寒剑气挑动鹤唳风声破空侵来,她陡然转身,手中滚烫茶水往后一泼,旋身抽开桌上软剑,“叮”的一声,挡下疾刺到身前的一柄长剑。
几乎不容她撤身变招,被挡下的长剑直接被人横推过来,强大劲力逼得她身往后仰,她左手撑在石桌上,身子借势一翻,软剑格开对方长剑,朝那人颈间一抹,对方偏头一避,剑锋过处,一缕黑发悠悠坠地。
那人怪笑一声,眼里露出阴戾而又兴奋的神色,手腕一翻,长剑斜削过来,势如雷光,将她周身要害牢牢锁住。
年行舟不退反进,猱身一矮,剑锋自下而上反挑过去,从他左腰下斜斜往上,在胸口一旋,一招燕子啄泥,险些在那人左胸上剜下一块肉来。
那人怪啸一声,一阵疾风骤雨似的攻势接连而来,一时间,寂静的院落内风起澜涌,年行舟沉着应战,尽量逼出对方更多招式,一炷香后,那人见久战不下,后退两步,发出一声长啸。
三名黑衣人自院墙处现出身形,剑光闪动间,一名黑衣人朝石桌边的另一人攻去,哪知那人被他剑锋一挑,直接往后一仰,既不闪避也不回击,黑衣人再是一剑横空劈去,直接削下一条手臂,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人偶。
年行舟与刚刚那黑衣人势均力敌,恰恰打了个平手,突然之间对方又增加了几名帮手,只过得几招,便感到极之吃力,但她咬紧牙关勉力支撑,只希望伏在屋顶上的薛铮能将对方招式看个清楚。
薛铮早已按捺不住,见她身陷围攻,不过几息之间便是险象环生,心下焦急,自房顶上一跃而下,半空中横剑一劈,剑气袭来,两名黑衣人猝不及防,被逼后退数步。
他趁机跃入战团,手中铁剑一挥,如虹剑光正好截开对方一轮攻势,剑锋余势未衰,他已撤回剑身,直接一招沧海横流横剑推出。
排山倒海的剑气即刻嚣叫着攻向几名黑衣人,他一把握住年行舟手腕。
“走!”
两人跃出院墙,朝屋后的白慕山脚狂奔而去,四名黑衣人始终咬在身后紧追不放,两人奔到山下一片密林之内,薛铮略一扫视,带着年行舟跃上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
两人喘息着对望一眼,月光之下俱是脸色发白,心下骇然。
这般强大的敌人两人还从未遇到过,一对一或许还勉强有胜算,但对方是四个人,两人明显不敌。
年行舟悄声问道:“他们的招式你看清了没有?”
“没有。”他干脆回答。
“那你怎么不多看一会儿?”
薛铮声音提高了几分,“你还嫌方才的情形不够危险?”
她没说话了,被四人围攻,若是薛铮再迟片刻出手,恐怕她真是凶多吉少了。
两人喘息方定,薛铮拨开枝叶,往外看去。
“为今之计,只有先各个击破再说。”
不多会儿风声呼啸,黑衣人已先后追入密林之内。
月光透入林间,树影森森,四名黑衣人对视一眼,分头掠开,在林中四处搜寻。
一名黑衣人脚踏落叶,徐徐前行,正警惕四顾,忽闻耳畔风声回旋,顶上树巅晃**,一道黑影犹如大鹏展翅从树上疾扑而下,手中一柄长剑气势如虹,卷起波涛巨浪罩顶而来,黑衣人冷笑一声,拔地而起,迎着那道剑光攻上去。
哪知对方却是虚招,剑光一收,颀长的身子直接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身形错开的同时,一道青光自上而下迅捷刺下,黑衣人避无可避,手中剑势已尽,电光石火间,那道青光已没入他左肩,黑衣人大喝一声,还未及变招,另一道剑光已划破夜空,冷锋一闪,割开他的咽喉。
黑衣人重重摔倒下来,喉间鲜血汩汩而出,须臾便断了气。
年行舟身子一翻,轻轻坠地。
附近两名黑衣人很快循声而来,一左一右将两人围在中间。
两人并没有急着进攻,像是已将穷途末路的猎物困在场中一样,悠闲自如地横剑抱胸,以肆无忌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年行舟和薛铮,在薛铮身上的目光停留得更久一些。
薛铮也在瞧着这两人,两名黑衣人的面容有几分相似,隐隐的,他觉得内心深处升起极为怪异的感觉,仿佛是埋藏在身体深处一种久远的似曾相识之感。
这时一名黑衣人道:“他真是五岁时被带走那小孩?”
另一人点头,“我昨晚在指剑峰上看见他就知道了,这小子身上和我们流着一样的血,啧啧,居然让他逍遥了十四年,端晨还有些手段,可惜……”
薛铮心跳如鼓,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师父是你们逼死的吗?”
“你师父?”那人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你是说端晨?哈哈,他有胆子叛逃,却没胆子回去受罚,那晚我先找到他,他见到我就怕得浑身发抖,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就使了一招自杀了,若不是你们明月宗的人回来得快,那晚我就能把他的尸体带走的。”
薛铮目中闪动着恨意,嘶声追问,“他的尸首呢?你们带到哪里了?”
那人正待要说,另一人冷冷道:“叛逃者的尸首,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去,就算他死了,该有的刑罚也一样逃不过。”
两名黑衣人目中露出阴狞之色,缓缓逼近,“别挣扎了,你也逃不过的——”
年行舟侧退一步,与薛铮背靠背,横剑护胸,低声道:“小心。”
血腥气蔓延在周围,一线幽冷月光透入枝隙,正照在地上的尸体之上。
另一名黑衣人匆匆赶到,看了看场中情形,用剑将地上的尸体拨过来,直接划开尸体左臂上的衣衫,露出臂上的一块图腾刺青。
他手腕轻旋,把那块刺着图腾的皮肤用剑尖旋剜下来,又将鲜血淋漓的皮肉在尸体衣服上揩了揩,直接收进自己腰间的囊中。
年行舟如遭雷殛,瞧着那人动作,身子急速颤抖起来。
薛铮感觉到她的异常,吃了一惊,未及出口,她已上前一步,颤声问道:“你们……是渠山氏的人?”
她心中已有了答案,未等黑衣人应声,一招青蛇吐信已挟着凶猛的真气,以崩山裂岳之势朝其中一人疾攻而去。
她悍然发招,三名黑衣人目中现出嗜血而狰狞的神情,挥动剑光迎上前来。
薛铮脑中轰然一响,脸色煞白,呆呆愣在原地。
年行舟运剑如风,身影也似电光游龙,凌厉无匹的剑势一招招疯狂递出,竟全是拼命的杀招,一时之间,三名黑衣人被她气势所逼,连连后退。
她一改之前的沉着冷静,连身上空门大开也无暇顾及,很快黑衣人便抓住一个破绽,长剑挺来,“呲”的一声,将她一角裙裾划破。
薛铮如梦初醒,忙舞动铁剑上前护在她身周,将她露出的破绽一一化解。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她的攻势渐渐缓下,而三名黑衣人适应了她的攻击路数,开始变得游刃有余,两人逐渐被压制,剑光舞动的范围也越缩越小。
薛铮一招大海横波暂时逼退几人,握住她手腕,低声道:“先避一避。”
年行舟汗如雨下,大口喘息着将他的手甩开,再是一招诡绝剑招刺出,青光矫如惊龙,掠到半空却被一名黑衣人横剑截住,铁剑剑光急纵而来,薛铮隔开顺势朝她劈来的一剑,手腕再一翻,咔嚓一声,将对方手腕斩下。
那黑衣人痛呼一声,急忙撕下衣襟将断肢处缠好,另一名黑衣人见情势不妙,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尖利的哨响。
薛铮心下一沉,“不好,得速战速决。”
他朝年行舟看过去,她气喘吁吁,体力明显已透支到极致,另两名黑衣人步步紧逼,她倏然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双目一闭。
薛铮知她想要引动望舒功法,怕她筋疲力尽之下无法压住乱息,忙伸手扣住她脉门,引动自身的羲和功法,使出羲和剑法第一式“拨云见日”。
瞬息之间,他手中铁剑顿时金光大炽,剑芒如火星漫空坠落,烈如火焰,又瑰如彩虹,几名黑衣人眼前一花,暂时无法视物,待双目适应之后,视野之内却再无两人的身影。
不一会儿两名黑衣人碾尘而来,与三人汇合,在林间大肆展开搜寻,遍寻不着之下,悻悻出了密林。
薛铮抱着年行舟,一直躲在一株树下的一个隐蔽猎洞之下。
她紧紧握住软剑,被他牢牢地箍住腰,因力竭而动弹不得,但心口急剧起伏着,身体也在微微发着抖。
他死死搂着她,待听得上面纷乱脚步声渐去渐远,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放开她。
年行舟眼眶仍然有些发红,但情绪已平息下来,薛铮默然一阵,起身扒开洞口的树枝,往外头看去。
林间悄然无声,天边已泛起蒙蒙的灰白。
“走吧。”他道,“先去找个落脚处再说。”
两人回了小院近旁,直接去了街对面的一间客栈,要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薛铮将窗户推开一线,这个房间正对着逸风楼,从窗户斜斜看过去,对面那小院的情形也能清楚收入眼中。
年行舟一直闷不作声,去净室打水冲洗了身体,将身上汗湿的衣服换下,出来便上了床,面朝着墙壁躺下。
薛铮看她一眼,低声道:“你好好休息吧,他们一时半会应该还找不到这里来。”
见她背着身子没回答他,他心内叹息一声,将目光转向窗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思绪纷乱之下,年行舟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她再次陷入一片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惨呼声和狞笑声回**在耳边,她在恐惧与绝望中蜷缩着身子,一直等到外头动静已无,这才揭开水缸的盖子,爬出来摸到门口。
外头一名黑衣人背对她,正用剑去挑地上的一具尸体。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瞧出去,那黑衣人剜下一块带着刺青的皮肤,没有耽搁,即刻收剑而去。
凄冷的月光照在疮痍遍布的村落里,地上血流成河,海风卷起腥风血浪,将她吞噬包裹。
她使劲蹬腿,浓腻的海水翻腾着,往四面八方拉扯着她的四肢,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年行舟!”有人按住了她的手和腿,“快醒醒!”
“放开我!”她挣扎着,咬得死紧的牙关中蹦出一声痛苦的低呼,“滚开,别碰我!”
薛铮的脸一下失了血色。
她陡然睁眼,四目相对,她眸中的憎恨和厌恶清晰映入他眼中,他心脏猛地一缩,像被烫了一下,立刻放开她。
年行舟大汗淋漓,喘息着翻身坐起。
此时已是午后,一道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落进来,有细小的浮尘飞舞在光晕之中,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平息一阵,这才环视周围。
薛铮已回到一边的塌上打坐调息,他闭着眼,方才惨白的脸回复成了暖红的颜色,眉心紧蹙,额上有细汗。
她看了他一会儿,下床走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热烫的脸颊。
薛铮睁开眼,将头一偏,躲开她的手。
她僵了一僵。
“功法修习的初期,你可以压下乱息,我同样可以。”他低声道,冷静地提醒她,“我是渠山氏的叛逃者,身上流着你仇家的血,你不用勉强自己。”
她慢慢收回手。
“也许,他们认错了人……”半晌,她咬唇道。
薛铮摇头,“他们没有认错。你没发现吗?他们和我长得很像,我们无疑是同一种族的人——宗门的人没有说谎,夜色下光线模糊,那晚出入清宗殿的人,远远看去的确可能会被错认是我。”
她哑然,只觉心头一片混乱。
日影西斜,窗户中透进来的阳光正照射在屋中一片珠帘之上,荧光流动,满室生辉。
但也晃得她心烦意乱。
苦苦追寻了多年的渠山氏人,就这样以一种她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式出现在她眼前,而她好不容易寻到的合修剑法的人,竟是渠山氏的“叛逃者”,身上就流着渠山氏人的血。
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
薛铮起身,走到窗前。
从这边看过去,逸风楼左边的那座小院门锁紧闭,一丛梧桐树枝从墙内探出头来,落了一地落叶在墙根,不过一日之间,已显荒芜之景。
他心头陡然翻起一阵酸涩。
命运再次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不久之后自己就可以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他原本以为师父意外身故,而自己背上弑师罪名遭到同门追杀已经是最坏的情形,没想到还有更令他难堪、令他痛苦的境地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