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看姐姐,正好在园子里碰到依依妹妹,她也要来跟你请安。”冯芝兰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她除了讨厌三姨太林六六,跟她不共戴天之外,对五姨太,以及新进门的六姨太都很和气,多一个帮手比多一个敌人好。

“太太,我听芝兰姐姐说您最近睡得不踏实,给您带了一个薰衣草的香囊来,欧洲很流行这个,对安神睡眠很有帮助的。”商依依敛目送上。。

“我们土生土长的颖城人,可用不了那些洋玩意儿,谢谢妹妹一番好意,可是我怕安不了神,反而更劳神了。”大太太一脸嫌弃的笑容。

商依依也不尴尬,从容的收回递着的手,“太太都是用得精致久经考验的东西,不像我只觉得好看好闻就随便用着,放在手袋里做个香料包也是好的。”

“对了,姐姐,依依妹妹今儿要回趟娘家,老曹那边派车需要请示您。”冯芝兰继续顺水推舟做个好人。

“哦,原来来我这是为这个事啊,我说怎么平日也不见人来。”大太太哂然一笑,“本来呢,姨太太回娘家派个车也是应该的,可是不巧你三姐姐今天进城买东西了,她林六六把车调度走了,我也安排不出其他的车子来。要不妹妹安心呆着,改日再回吧。”

“那倒也不打紧,我可以走着回去。我妈身体不适,女儿要回去尽点孝心。”

“这个路可远了,从北城走到南城要十几里地吧。现在外面乱,也很难叫到车子。对了,妹妹,你家是在南城的吧,你辛苦唱戏养家应该也住不起北边,是吧。”

商依依也不恼,只是淡淡的笑着,“有劳太太费心了,我可以自己走。”

大太太轻笑着喝着茶,“不过也是,你们苦出身的女儿家从小劳作惯了,是不是小时候经常走十几里地。不过既然有幸嫁到我们何家了,就少做这种下等人的事情了。”

“阿妈,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不料这时何梓明突然插话。

“你的事情还没有说完呢,你要去哪里?”大太太那点得意立刻烟消云散,看到木头一样杵着的儿子,心里烦躁不堪。

“该说的我跟阿妈都说了,反正还有时日,阿妈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我这一走厂里还有很多事情要交代,我十一点要出门去祁家钱庄。”他特意顿了一下,“也快到时间了,所以先走了。”

大太太心里来气,可是在外人面前也不好发作,只好烦躁的点点头,“你去吧,明天再说。”

商依依继续站了一会儿,笑道,“太太,今儿我先告退了,明天再来给您请安。”

大太太本来眼中容不得她,也就假意的客套了一番,便让她走了。

商依依走回自己的厢房,收拾了几样要拿回家的东西,打了个小包。她看了看时间,十点四十。于是她换了身轻便的衣服鞋子,就拿着小包走出了园子,从汽车出入的北边的正门走出了何府。

天气不错,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也不觉得冷,她沿着马路走出了一里多地,直到听到身后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过五分。

车子缓缓的在商依依身旁停下,她转过身去,对着车内浅浅的一笑,打开了车门。

何梓明看着她上车,移开了自己注视着她的目光,继续发动了汽车。他看着前方,努努嘴,“搬家了吗?”

“嗯。”商依依点点头,朝他笑笑,“毕竟赚了一笔聘礼,搬到了磨坊路。”

何梓明低沉的看了她一眼,一脚油门轰然加速冲了出去。

“先去药店我多买些药带回去。”商依依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继续说:“需要花一点时间,会耽误你办事吗?”

“不耽误。”何梓明闷声说。

“劳烦你了。”商依依客气的笑道。

何梓明没有再回话,只是闷着开车,过了好一会,他才又闷闷的开腔:“我阿妈那样的性子,你怕是要受委屈了。”

商依依偏过头来,乌亮的眼眸平静而淡然,“这种事我都习惯了,不用替我担心。以前每到一个新的戏班子,当家的花旦看到新来的都会这一套,威胁到别人的地位和利益,总是会引来这样的事情。没什么。”

“那你会怎么样应对?”

“不会怎么样。”她笑笑,“我不会成为台柱子,也不会争宠,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所以她们发泄一阵也就慢慢好了。要是每次被人欺负都记在心上,怕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何梓明看她脸上淡淡的笑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手把着方向盘开着车。

“我的秘密太多了,我没有什么朋友,在每一个新的环境,我都是有目的的去接近某些人,去利用别人帮我达成所愿。所以我也很难相信人,我自己没有安好心,又怎么能指望别人真心待我。这一点我早就想开了。你不必替我打抱不平。”

她好像看出了何梓明的心思,豁达的说,“连我妈妈和妹妹都不知道我真实的行踪和目的,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了,都安顿好了,谁知道又回来了,也好,可以再多照顾她们一段时间。”

“为了你妈妈和妹妹,多几年时间照顾她们,不要这么执着,好吗?”他多么想说服她。

“我回不了头的,你知道的。”商依依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温柔的笑着,“这个世上知道我的,能让我实话实话的,就只有你和刘清远了。”

“我走了以后,你还会在我家待多久?”何梓明在药店门前停下车,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她。

“不知道,大概会很长时间吧。”商依依澄明的眸子凝望着他,不忍的说:“在那之前我会再见你一面的,好不好?”

“不必了。”何梓明狠下心来,心里做了个决断,“既然你不会变的,多见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好。”商依依低头浅浅一笑。

她要推开车门,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不开,何梓明见状默默的凑过去伸手把她那边的车门上的锁打开,伸手之间袖口露出了两道红肿伤口,是前天被何远山抽打受的伤。商依依目光一暗,何梓明不自然的收回手臂拉过袖子掩住了伤痕。

她什么也没再说,下了车。何梓明留在车内,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呆了半晌,无处发泄的狂乱的用手砸方向盘,他最近已经越来越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过了好一阵子,依依拎着两个大纸袋出来,带着和今天温暖的阳光一样和悦的笑容,从容的上了车子,把两大袋药放到了后座。

“我一会儿去祁家钱庄办事,晚点再去接你。”

“听说祁家因为楚行长的事情受了牵连,祁小姐已经回来了吗?”商依依问道。

“她在京城关了几天被调查,现在已经回上海了。”

“我对不起她,是我在晚宴结束后,在洗手间偷了她的通行证,冒充了她去到开学典礼,她舅舅楚行长也是因为我的事情而无辜被杀。”她黯然的说,“而现在他们家都不知道这飞来横祸是为什么。”

何梓明只在心理演算过中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上次在小屋会面心中只有对现状无尽的绝望而没有追溯缘由。现在他心中平静了许多,仔细询问了当时的种种,一边细细的盘算起来。

“我父亲也不过是颖城小有势力的乡绅而已,以刘清仁今时今日的实力,想扳倒何家不是易如反掌,他为什么要做如此迂回的安排?”何梓明觉得古怪。

“可能更重要的是看我是不是这么听话吧,利刃虽好,但是要是不受控制,更可能伤及自己。”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说,“你也不要小看了你父亲,他也是个人物,这么多年来逆势发展,在各个势力下立于不败之地。”

“哦?看来就短短半个月,你就已经比我还了解我阿爸了,果然是……”何梓明压制不住的酸意,随即又后悔自己的刻薄,紧紧的抿着唇。

商依依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还是淡然的笑道:“要不就心愿未成当场死在那里,要不可以等待几年,做别人的刺刀报自己仇,还不用考虑生计,可以好好照顾我妈妈和妹妹,你说,我会怎么选?”

“确实是个划算的买卖。”何梓明悲凉的望着她,“只是你心里就从来没有你自己,计算得失的时候从来不会想你自己牺牲了什么。你出来后为什么不联系我和刘清远,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藏起来,不受刘清仁的摆布。你知道我马上就回来了,为什么不等我?就差这么两天,两天!”他愤怒的锤着方向盘。

“没有资本的人不配为自己悲伤,是不是?”依依没有解释,只是笑着说,“所以祝你去上海大展宏图,成为一个有资本的人,可以为自己去做选择。”

何梓明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正准备开车,突然听她说,“等一会儿。”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金属的小药瓶,打开了包装,原来是一瓶金疮药。

她把何梓明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的袖口卷了起来,露出他的一节手臂,长长的伤口在白皙的胳膊上很是刺眼。

“还疼吗?”她温柔如水的嗓音淌入他心底。

依依抬眸与他对望了一眼,用食指指腹从瓶子里勾出了些许药膏,轻柔的擦在他红肿的伤口上。

她指尖的药膏清凉凉的,可是她的指腹温柔而柔软。何梓明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认真的替自己打理伤口,他想起了去北京饭店的第一夜,她替他擦拭伤口的时光。

他心里五味杂陈,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她说,可是最后却是酸楚刻薄的说:“这是你的丈夫打的,你却来护理,是因为我叫过你一声六妈吗?”

商依依手指一顿了,没有抬头,轻声说:“我不想让你难堪的。”

何梓明抬起手来握住她的手腕,双眸直视着她,困兽一般的目光逼的商依依无处可逃,她看着他的目光从怨怼慢慢变成深深的悲哀。

他微启的双唇想说些什么,心里的千言万语都没有说出口,无用的废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最后只剩下深深的叹息:“你为什么不像原来一样,理直气壮的说不关我的事?”

依依看着自己被握的发红的手腕,柔声道:“很快你就走了,以后也不用再见了,过日子这些不愉快就会忘掉的,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在上海照顾好自己。”

她把药膏瓶子塞到何梓明的外衣口袋里,“这个世界上我很少相信人,不过真正待我好过的人,我也会记得的。”

“那你怎么觉得我会忘记呢?”他垂眸露出轻讽的笑,不再说什么,开动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