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三个月前,颖城刚遭了一场洪水。这天何梓明给母亲请安,正值母亲和二太太在议论三姨太林六六请了个戏班子在搭台唱戏的事。
何府是颖城最大的宅院之一,占地上百亩。何老爷爱水,以水引财,在大门正前方挖了一口月牙池塘,池塘边上种了一圈杨柳,水中养着成片的睡莲。高高的石柱烘托着宏大的朱门,主厅有八根青砖砌的柱子,上面雕有牡丹祥云。六进的院子,外加东西院子十六间厢房,北院连着走马楼,种着桂花,玉兰,冬梅,梨花,紫竹等花草树木。南院有着大片的竹林和假山。
大太太冯淑琴的院子虽然大,但并不是那么清幽雅静,隔了两处院落就是南院大园子,一旦家里办丧喜事过年过节祭祀之类的,都会在南院办,所以戏班子搭台吆喝练习的声音时断时续的传来,并不清净。
何梓明站立在一旁,戴着淡淡的笑脸好像在认真的听着她们说着闲话,他耷着眼皮,目光却已经停留在脚边的花坛里一只努力在泥里翻进翻出的蚯蚓身上。
“大少爷多孝顺,每天都来给姐姐你问安。”二太太冯淑兰是大太太的堂妹,她一脸笑意的看着何梓明说,“对了,我听说祁家的三小姐暑假从上海回来。姐姐,要不要打听打听去祁家给咱们大少爷提亲?”
何梓明听到此处眼皮微微一挑,但没有说话。
大太太皱起了眉头,“梓明的婚事还是要老爷做主。祁家很宝贝这个女儿,怕是去提亲也只是碰一鼻子灰。不过也是,刘家五儿那姑娘命薄,走了也大半年了。”
“可不是嘛,模样性情都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跟咱们家梓明定亲都一年了,可惜高烧,那么突然就没了,要不今年都已经过门了。哎,梓明啊,你也别难过了,姻缘就是这样,这段没有缘分,肯定会有更好的。”
何梓明站立在一旁没有什么表情,看着鞋尖,只是象征性的点点头,看不出什么情绪。
“梓明,明天你阿爸从天津回来,你这一个月管理的账目和生意要好好的梳理一下,免得你爹回来检查的时候出纰漏。”大太太对儿子的婚姻并不上心,说到生意表情就严肃了起来。
“我会好好准备的,阿妈。”何梓明的目光转回到母亲脸上,和顺的点头应承。
“大少爷什么时候出过错呢,从小大都是乖巧能干,我们何家的长子长孙,老爷得意的不得了。”二太太笑着说,“姐姐你就是瞎爱操心,这厂里铺头的事情,大少爷不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就连前一阵子大洪水,祁家和刘家都损失不少。我们何家都毫发无损,还借机囤积了原料。等大水过后都开起工来,又是要大赚一笔了,都是你儿子善于谋划,未雨绸缪。像极了他阿爸,老爷高兴都来不及呢。”
“我梓明十五岁起就开始在家里学习帮衬他阿爸了,一直都在这颖城打转。她林六六的儿子梓佑半年前说要送去日本读书,后来又改成去天津军官学校,人家以后是见过大世面的。”大太太鼻子里面哼着气,本来脸上不是很明显的褶皱又深了一层。
“阿妈,我是家里长子,理应该在家里协助阿爸打理生意的。弟弟出去读书长见识,以后才能兄弟一起更好的把何家的生意做的更大。”
“哎呀姐姐,大少爷懂事,体谅家里。梓佑那孩子听说在天津胡吃海玩的,交了一堆不三不四的朋友,还跟京城刘家走的很近。”
“哪个刘家?”
“还有哪个刘家,在京城势力遮天的刘司令家。”二太太神秘兮兮的说,“刘司令的大儿子半年前来颖城办事,酒后落水死了,刘老爷估计都快吓死了,刘司令的儿子死他府上了。他这么多年在颖城这么有权势,还不是靠着这个本家刘司令的势力。”
“这个我记得,就在刘五儿办丧事那几天的事。”大太太抬眼看了儿子一眼。
何梓明也点点头,“是有这个事情,后来刘老爷的生意都受了不少的影响。”
二太太为自己得到的消息很是得意,“我们梓明这么懂事,从来不在外面乱玩。这高下之分一目了然。再说了他妈是六六那种女人,就是靠着戏子姐姐嫁到我们何家,哪有资格跟我们大少爷比。”一边说着一边去给大太太按了按肩膀。
何梓明闭口不言,脸上还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只是神情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厌倦,他的目光又转移到花坛里的蚯蚓身上,看它在湿润的泥土里自如的扭动着,好像在享受着某种在烂泥里的自由。而旁边有一队工蚁在勤奋的搬运着桌角撒落在地上的茶点,有一只领头的蚂蚁扛着比它身体大数倍的酥皮屑在泥土里艰难的行进。
“行吧,我倦了,要睡会。”大太太对他们挥挥手。
“阿妈,我去办事了。您休息吧。”何梓明恭敬的说道。
大太太点点头,“你去吧。”
何梓明应承着,卸下了笑容,在转身走的时候,又低头看了一眼花坛,那队蚂蚁已经快走到了他的脚边,他突然伸出脚,用他的硬底布鞋不经意的往泥上一踢,把那蚁队瞬间被打散,那只背着重物的领头的蚂蚁一下子不知道被踢到了哪里。他抖动了一下他灰白的长褂,转身离开了这暂时雅静的院子。
何梓明穿着一件并不新潮的灰白的长褂,身形俊挺,背上微微渗出些深色的汗渍。衣领搭着圆扣,最上面一颗抵在他修长的脖颈下方。他的脸跟一般男人比起来有些太过白净,削薄的唇泛着杏红色,衬着浓密的眉毛更加显出乌眸的幽深亮泽。他很嫌恶自己的白皙俊秀,这样显得自己像是一个只会玩乐的纨绔子弟,而不是一个在外奔波忙碌的家族管事人。
他顺着门廊穿过南边的竹林,燥热的天,嗡嗡的虫鸣声轰的人没有一刻安宁,只觉得越发的热了。穿过长廊,远远的听到有唱戏的习声,他顺着声音走过去,看到宽阔的院子里的戏台已经搭好,台上有几个穿着戏服的的戏子在咿咿呀呀的练声。他百无聊赖的靠在廊柱旁,远远的看着她们的演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只听台上正中间一个青衣清婉的习唱着,声音清亮又情意绵绵,像是一丝柳絮无意的骚在了心上,他远远看着唱曲的青衣,排演并没有全套妆容,面容清丽,只瞧着她水柔的身段,做戏的媚眼,神采出众。
何梓明站在长廊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心中都感觉安宁了下来,他平日并不爱看戏,今天居然站着听完了这一曲。青衣早就注意了这个驻足聆听的男人,她并没有对他青眼有加,只是用心排戏。
她习完曲子便下了台,在旁打望小厮见大少爷兴致如此好,正欲让那戏子前来拜见,何梓明却漠然的径直走了。他偶尔听曲有感是一回事,但向来烦恶拈花弄柳之事,虽然她看起来是个清雅的戏子,但也不想结识,沾上那些风流脂粉。
没想到这天他还是知道了她的名字。
傍晚何梓明去找账房经理说账目的事情,往西院走去,沿路绕着水塘。在繁茂的夏季,荷塘边柳枝依依,清风拂过,像是一副水墨画的意境。
不过隔着水岸远远的听到繁杂的声音,北边那一处是下人居住的地方,做祭祀法事也会请些短工来帮工就会安置在这里,这次戏班子来府上唱几天戏,也都住在此处,把下人们人多嘴杂的声音隔绝在北边这一隅。
只见水岸那边的晒衣绳上挂了一排颜色鲜艳的戏服,在晚霞的映衬下很是绚丽曼妙。何梓明远远的瞥见有个女孩子正在慢慢的梳理着一件挂着的水袖长衣,衣服挡住了她的大半的身子,隐约看到她的脑袋不时的往东边的管事的院子那边偏过去,她转眸间看到了桥的那边投来目光的何梓明,不过没有在意,继续在整理着衣服。
但是在她抬头的一瞬,何梓明已经认出了她,下午在台上习曲的青衣。
何梓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慢了脚步,踏在石板桥面上,目光一直落在那衣服后隐约的身影上,在太阳的余晖里,挂晒的轻薄的长衣透出她婀娜的线条。
她的身材极好,她的体态既有大家闺秀端庄的仪态,又带着戏台上多年练习的娇美柔韧,在衣影后微微几步盈动的线条就像水波漾入梦中。
何梓明心中好笑为什么要研究一个戏子的气质,也许是因为她跟别的下人不一样,这两次看到他都没有理会他,更别说露出讨好的眼神。
这时管事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是何老爷的贴身管家范冶,他好像在琢磨什么事情,并没有看到何大少爷。
何梓明并不喜欢他,觉得他像只黄鼠狼,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见缝便要钻营的精明劲儿。他仗着是何远山的亲信狐假虎威,何梓明小时候受罚的时候他还会在一旁煽风点火让何远山更加震怒。近几年何梓明已经开始管事,范冶便对他谄媚了许多。
只见范冶路过那个女人旁边时,她猛的掀起了手头的这件水袖裙,却不知道怎么个不小心,衣服落到了范冶的脚下。
她过去跟范冶低身做了个福,隐隐听到她柔媚的声音,“不好意思打扰了爷,小女名叫商依依,今天刚随戏班过来何府……”
那范冶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何梓明远远的都能看到他眼里的精光。这商依依蹲下身去拾捡衣服,范冶也跟着蹲了下来,他眼睛像是长在了她的脸上,以至于何大少已经走近了他都没有察觉。
“我是何府的管家范冶,你这几天有什么事情都找我就好了。”他们俩好像又细声说了几句什么。
何梓明散漫的度着步子走近了,他冷眼看着范冶的丑态,她的表演。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这个叫商依依的女人的侧脸,她一身淡蓝的水杉褂子,肤白如雪,鼻梁挺而俏,莹白的耳垂带着珍珠耳钉露在黑发外,长颈流水般的曲线,这相貌在下人里自是非常出众。
几步之内已经看到范冶帮她捡衣裳的手已经快摸到了她白嫩的手背上,而她微微收了收手,面露娇羞的回望他。
何梓明已经生生的走到了他俩的边上,他无意回避,带着难得的恶趣味看着这一幕。他心中暗嘲,果然戏子就是戏子,看起来清新典雅,那也只是一时眼迷而已。
这时范冶终于感受到了身边的何大少,他抬眼看到目露轻蔑之色的何梓明,立刻尴尬而卑微的起身弯着腰,一时不好开口。何梓明没有看他,而是继续轻辱的低眼看着蹲在地上的商依依。
只见她迅速的回望了他一眼,却没有半分的羞惭与惶恐,目光在他的脸上一扫而过,那双透亮的眸子像一汪映月的井水,深邃而盈动,带着柔亮的光芒,但显然对嘲弄她的这个人不感兴趣而且带着一丝嫌恶。
她迅速的敛好了地上的衣裳,站起身来,只是微微的欠了欠身,就扭身往回走,在侧身的时候还不忘用秋波勾了一下呆站在那里的范冶。
何梓明冷眼旁观,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墙后。回去的路上,他心里不由的琢磨,这个叫商依依的戏子对一个老色眯的管家如此谄媚,而对自己视若无睹,可见是有眼无珠,可怜可笑。
第二天他才知道,其实这个女人早已知晓他是何家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