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公交都停了, 徐昀杉拦了辆出租车,回家时已经临近一点。

身上还穿着晏廷给他准备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还落在晏廷家里, 徐昀杉将衣服换下来,拿在手中看。

刚刚的事情历历在目。

这衣服好像在告诉他, 一切有多狼狈。

徐昀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衣服叠好放进箱子里, 关灯走去床边躺下了。

刚触到枕头, 他又坐起来, 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深夜的房间一片黑,月光浅浅地洒进来,给屋子里的事物照亮轮廓。

徐昀杉看着正前方墙上的空调,那种窒息的感觉又爬上来了。

他怎么能习惯这些东西。

当初为什么要放晏廷进来。

为什么真的告诉晏廷欠了多少钱, 为什么要接受。

晏廷动动手就能给他的东西,他明明动动手就能还回去。

他为什么没有更坚定地拒绝, 为什么这么坦然地收下……

手机屏幕亮起来, 徐昀杉斜眼看去,屏幕中间出现了新的消息。

-到家没?

-刚才是我太冲动了

-你冷静一下,好好考虑一下

“……”

徐昀杉看着屏幕,直到屏幕熄屏, 屋子里又陷入黑暗。

是他太贪心了。

徐昀杉拿起手机, 顺着信息点开晏廷的聊天框,又点进晏廷的头像里。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大拇指悬在那排红色的字上面,用力按了下去。

再次确认的信息跳出来,徐昀杉又点了一次,锁上手机, 起身离开了房间。

-

第二天是周末,徐昀杉也没接到摄影棚的单子,可以在家休息。

他早早起了床,去菜场买了新鲜的菜,准备做好给何穆之带去。

最近给何穆之带饭的机会多了,只靠一个小电锅根本不够用,租的房子没有天然气也没厨房,煤气的安全隐患太大,徐昀杉在网上买了一个性价比还不错的电磁炉。

本来还需要买锅,但因为签收电磁炉时正好被老板看见,老板说家里有很多闲置的锅,第二天给他带了一个,甚至还配了质量不错的炊具。

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很会做饭的人,这几天给徐昀杉传授了不少做饭经验,徐昀杉受益匪浅。

菜买回来时才七点不到,天已经亮了,徐昀杉将菜拿去厕所洗干净,出来给电磁炉插上电时又怔了一下。

他现在用的电费也是晏廷缴的。

徐昀杉打开手机,查了查家里的电费,还剩两千多,心里松了口气。

他安慰自己还没用到晏廷给的钱,抿唇点进晏廷的账号里。

那25万的转账信息挂在正中间,像把刀刺进徐昀杉的心里,徐昀杉咬着下嘴唇,点开了转账按钮。

他原本攒了六万多块钱,哥哥替他还了20万,再算上晏廷借他的25万,自己只还了五万。

手上的钱还有一万多,房租也刚交了三个月的,徐昀杉给自己留了一千,剩下的钱全转给了晏廷。

钱很快转过去,心里却没觉得好受,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堪堪存到六万,欠晏廷的二十几万,他要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徐昀杉没能消极太久,手机震起来,晏廷打来了电话。

徐昀杉盯着手机屏幕,从黑色背景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茫然无措、狼狈不堪。

电话终于结束了,屏幕重新回到主页,紧接界面上方来了好几条短信。

-接电话

-你把我删了?

-干什么给我转钱,不就是亲了你一下,有必要这么大的反应吗?!

徐昀杉看着那几条消息,愣了很久。

他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放下手机继续做菜。

他一次性做好了午饭和晚饭,分装在盒子里,拎着保温袋出门。

晏廷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也没再发消息,已经在徐昀杉这儿碰了几次钉子,以徐昀杉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放弃了。

这样也好,一开始就应该这样。

他和晏廷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强行捆绑在一起只会两败俱伤,他们的关系已经开始不正常了,早点掐断理清,对他和晏廷都好。

徐昀杉拎着饭菜去何穆之那儿,也才九点多,何穆之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病**用电脑工作。

何穆之这段时间状态不错,有徐昀杉的精心照料,他的营养跟上了,脸上看着也有了些气色。

徐昀杉将饭菜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拿了椅子坐在何穆之旁边,垂着头给他削苹果。

人一静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昨晚的事情又浮现出来,脑袋里乱糟糟的。

何穆之突然叫了徐昀杉一声,徐昀杉手一抖,苹果皮削断了,刀在手指上蹭了一下。

何穆之惊叫一声,急忙凑过来看他的手:“想什么呢?划破没?”

“……没有。”徐昀杉伸手给何穆之看,继续削剩下的。

“你怎么看着心不在焉的,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徐昀杉敷衍过去,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何穆之,问,“你要说什么吗?”

“对,电影昨天不是杀青了吗?”何穆之道,“之后估计会有不少人来探病,你不是不想别人看到你么,待会儿早点走,这段时间也不用经常过来,免得跟别人撞到了。”

徐昀杉点头应下,他确实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跟何穆之的关系,小时候是父母要求的,长大后就变成了自己的想法,何穆之在这方面很配合他,他也不希望别人总把徐昀杉当成谁谁谁的弟弟,好像没有自己的名字似的。

现在又要将还钱的事放到第一位,饭也已经送到何穆之这儿了,徐昀杉决定现在就走,早点回去多接点画稿。

他拿着削完苹果的小刀进了卫生间,还想顺便上个厕所,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上完厕所洗好刀,外头传来何穆之有些刻意的声音:“晏廷?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徐昀杉脑子瞬间白了,心脏差点儿跳出来,他几乎瞬间关掉水龙头,僵硬地保持着洗刀的姿势,大气都不敢出。

“本来打算下午来,但上午的事情取消了,所以提前来了。”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晏廷问,“您身体怎么样?”

“最近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医生说控制得不错。”何穆之说着笑道,“你还带礼物过来,多不好意思。”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给您和弟弟的。”晏廷走到何穆之床边,将礼物放到桌上,又瞥见边上摆着的饭盒,愣了愣,“您弟弟在吗?”

何穆之糊弄道:“刚刚来过,送了饭就走了,他比较忙。”

“他现在工作还很紧张吗?”晏廷在何穆之边上坐下来,语气认真道,“如果还有什么难处,请您务必告诉我。”

“你也看到我弟送来的菜了,都是他自己做的,多亏你的帮忙,现在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何穆之说着,又笑笑,“他做菜有一手,可能把我的做菜基因都吸纳了,改天我要他多做一些,给你也尝尝。”

晏廷也笑:“那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了。”

寒暄的话语说的差不多,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晏廷又开了口。

“虽然戏拍完了,我还是想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们,特别是您弟弟。”晏廷的语气很郑重,“我真的很想见见他,也想帮他。”

“你可真是坚持不懈呀。”何穆之叹了口气,“我弟哪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倔,什么事都要自己扛着,劝也没用,你已经帮了他很多了,也帮了我很多,我都不知道能拿什么来谢谢你。”

“您太客气了,这些对我来说都算不了什么,能接到您的这部作品,是我莫大的荣幸,再怎么也是我谢谢您才对。”晏廷始终保持着完美无缺的笑容,每一句话都说得彬彬有礼,“您弟弟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我大概能理解,只要不让他知道是我帮的就行,那二十万不也很顺利的还上了吗?”

徐昀杉靠着门,脑子里面嗡嗡地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句话却像咒语一样在脑子里不断回放。

那二十万不也很顺利的还上了吗?

原来那笔钱不是何穆之的吗?

他该猜到的,何穆之的病需要长期用药,每个月的开销在一万多,有时候甚至会达到两万,三年前那次病发之后,他对药的需求更加急切,不能停药,甚至不能任性减量,那药吃到现在能继续起作用,都是何穆之极好的运气。

病发的那几个月早就耗空了何穆之的所有钱,之后的三年也一直是何穆之自己承担药费,或许在他不知道的背后,何穆之也欠了不少药钱,这次剧本的版权费只能堪堪顶上,哪里能那么容易地拿二十万出来?

但为什么又是晏廷呢。

徐昀杉闭上眼,很轻地呼出一口沉重的气,那颗他以为已经挪走的巨石又压了下来,分量更重了。

他觉得自己脚都没有力气,只能更用力地撑着门,茫然地看着地上。

晏廷,晏廷,晏廷……

满脑子都是晏廷。

“……”何穆之暗暗往厕所紧闭的门看一眼,笑容有点僵硬,“是,那还多亏了你帮忙,但除了那笔债确实没什么了,我现在的稿费能维持药费,他赚的钱也可以养活他自己。”

“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工作,但他不是还想继续学画吗?我可以提供一些机会,我母亲是做慈善的,会经常开展慈善画展。”

“算了,真的算了,他不会接受的。”何穆之有些应付不来了,干脆直白道,“我又不是超人,那二十万给他他没起疑心就不错了,而且就算是借我的名义帮忙,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看他表面接受了,指不定心里多难受呢,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很大的负担。”

话说到这个份上,晏廷终于放弃了,他又坐了一会儿,跟何穆之聊了些电影相关的事情,担心时间久了被其他人看见,也不便再打扰何穆之休息,就先离开了。

何穆之仰靠在病**,总算放松下来,他迷茫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道:“走没影了,出来吧。”

卫生间的门打开,徐昀杉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往前走。

“……哥。”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好像风一吹就散了,“你给我的钱是晏廷的吗?”

“……”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徐昀杉耐心地等着,何穆之终于叹了一口气。

“你哥无能,拿不出那么多钱,晏廷接了戏后过来看过我,后来也一直在关注我的情况,那天康鹏来找我,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先找他帮忙。”何穆之坐直身体,凝视着徐昀杉,“昀杉,哥哥一直很对不起你,当初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我想过你是不是四处凑钱了,但一直没问……那时候实在太穷了,我那么差的状态,也很难写出好作品,就算问清楚了也没钱还,还要增加你的心理负担。”

徐昀杉没说话,他怎么可能不理解何穆之,哥哥刚出院那段时间,简直比七年前刚破产的时候更加困难,他大四还没毕业,钱还全花光了,哥哥身体虚弱随时可能再出问题,药还不能停。

那种惨不忍睹的日子,他一次也不愿去回想。

“我也不希望你现在有负担,就当事情都很好地解决了,一切重新开始吧。”何穆之道,“晏廷还挺好的,一点儿明星架子都没有,刚刚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是真心想帮助我们。”

徐昀杉低着头,眼底的情绪被睫毛遮住,好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将小刀放回原处,不再多留,离开了医院。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垂着眼睛,脑子里太乱了,很多杂乱的想法冲撞着,一旦全部抛开,又会被晏廷的脸和声音占据。

这种症状一直持续到下午,也不见好转,即使一刻不停地画画也没有用。

手机震动起来,徐昀杉看过去,是晏廷打来的电话。

徐昀杉盯着看了很久,拿起手机接通。

他垂着眼睛,表情很冷淡,用尽量没有任何感情的语气道:“喂。”

那头没有立即说话,像在克制某种难以压制的情绪。

“明天下午要去H市录一期节目,需要化妆师,你去不去。”晏廷的声音很低,好像一旦不控制就会爆发一样。

徐昀杉没有犹豫:“去。”

“……”晏廷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轻蔑,“你真是让人琢磨不透,昨晚一句话不说就跑了,什么关系都急着掰清,现在又答应得这么爽快。”

“能赚钱的事我为什么不答应。”徐昀杉大拇指抠着食指指缝,声音平静道,“你不用给我钱了,直接从我欠你的里面扣就行,以后也这样。”

“以后?”晏廷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以后还找你,你以为随便一个人就能当我的化妆师吗?”

“……”

“你态度都这么明确了,我也不会还热脸往冷屁股上贴。”晏廷道,“这次节目录完,你记得把化妆箱还给姜姜,她差不多可以工作了。”

徐昀杉:“好。”

手机两头都沉默了,却没人挂电话,任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徐昀杉指尖一痛,指缝被抠破一道小口子,血渗了出来,挤进指甲里,一下就干了。

他回过神,想着要挂电话,晏廷又开口了。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晏廷嗓音很低,好像真的很困惑,“身边人都挺喜欢我的,你到底讨厌我什么呢?”

“……”

徐昀杉闭了闭眼睛,假装没有听见,挂断了电话。

手机已经回到原始界面,徐昀杉还盯着屏幕发愣。

他讨厌晏廷什么?

晏廷长得很好看,笑容也很好看,在他的世界里好像没有一点点恶意,最孤僻的角落都是温暖的。

他好像从来不会拥有烦恼,也从来不会被别人的烦恼影响,就算一脚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好像也不用担心看不见路,因为他自己就是光源。

徐昀杉呼出一口气,胸口一阵阵钝痛,像没开刃的刀在心口割着。

他趴在桌上,头埋进双臂间,好像这样能让难受的感觉减轻一点。

他能讨厌晏廷什么呢?

他厌恶的从来不是晏廷。

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