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薇绮不时从办公桌的隔断后面冒头看一眼郝宁的办公室。结果他一直没出现,不知跑到哪里逍遥去了。郝宁说会去找主编,看起来又放了鸽子。
何薇绮关于快马汽车的报道压根没被采用,甚至连选题都被废弃,然而她还是闲不下来,周昕又把莫名其妙的工作塞给了她。
“搜集一些资料,很容易的。”周昕轻巧地说着,随手把一页薄薄的打印纸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别看只是一页纸上的几行字,真找起来,可不那么简单。何薇绮翻遍了搜索引擎,在浩瀚的网络中,她仿佛大海捞针一般,仔细地检索着寥寥无几的信息。
“冤案”“审判后证据存放在哪里”“赔偿”“法律程序”……何薇绮检索着互不相干的主题。她对这些信息完全没有概念,茫然地在一行行认识却无法理解的文字中纠缠。
案件审理结束,得出的审判结果并非最终的结论;因为这个结论是基于现有证据得出的,如果有新的证据,无论何时都可以再次上诉。案件审理结束后,那些证据也会发还到相关人手中,无法发回的、有价值的,甚至还会被拍卖或变卖,收入国库,而不是何薇绮以为的永久留存。真正永远留下来的,只有凶器之类的。至于包含证词、当时的情况、审判过程等的卷宗,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的规定,一般保存在法院的档案室里。
前两年,有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时隔数年后被重新审理,最终翻案的一条重要原因,就是当年作为关键证据的在案发现场提取的物证都已经遗失。关键物证的丢失,让寻找真凶变得困难,而其他口供、证人证言,并不足以证明当事人作案。由此,这起案件最终成功翻案,当事人沉冤得雪,在经历了数年的牢狱之灾后,终于重获自由。
于是,何薇绮顺便查了一下“钱叶案”的信息,可能因为涉及未成年人,又或许年代久远,网上并没有详细的卷宗。不过她看到了一个坏信息:审理过“钱叶案”的法院,前年似乎因为年久失修意外失火,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不知道卷宗是否还在,但联想到巴黎圣母院的大火,何薇绮担心凶多吉少。
等到她整理好资料发给周昕,抬头想告诉他一声时,才发现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前座早就空空如也,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连忙收拾东西,关上电脑,跑了出去。
又过了一天,郝宁才出现。一看见何薇绮,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指了指办公桌前张着嘴巴的她说道:“你过来一下。”
难道是……何薇绮跳到了郝宁的办公室里,兴奋地说:“主编同意了?”
郝宁回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面对何薇绮扬扬自得道:“有我出马,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薇绮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于是谨慎地没有接话。
“我向主编请缨,就由咱俩全程追踪,写成系列报道。主编同意了,登在下月刊。”
“太棒了!”何薇绮不禁发出了欢呼,“我一定会把这篇文章写好!”她心想,从警方刑讯逼供入手,他们仅仅依靠薄弱的证据,就将一家人从幸福打落至深渊底部,她得将警察的傲慢和野蛮展现出来;然后是不作为的检察机关和法院,他们纵容甚至鼓励暴力机关的违法行为,为了掩盖一个错误,制造出更大的错误……
“但是切入的角度要改变。”
“什么意思?”何薇绮挣扎着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疑惑地问道。
“咱们昨天商量的,公职部门犯错之类的东西,全都不要写。”郝宁就像洞悉了她的想法一般,“重点只是寻找钱叶。”
何薇绮刚刚燃起的斗志又有些衰退了:“为什么?”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看到她有些泄气,郝宁赶紧补充一句,“我和你的看法一样。”安慰完自己的下属,他解释道,“只是你也清楚,现在咱们手上其实一点证据都没有,如果就这么两手空空地报道出去,贸然给那些公务员当头一棒,其实相当于给他们提了醒,让他们有机会篡改或者销毁证据。他们可是有全套证据的,如果那些‘大檐帽’想反驳,随手抛出几条对咱们不利的证据,都足以让读者失去对咱们的信任。所以咱们现在不能打草惊蛇。我们要说的和他们没关系,压根就不给他们反驳的空间;与此同时还能勾起读者的同情,让读者站在咱们这一边。更何况,主编也担心,之前咱们得罪过他们,万一新仇旧恨一块儿算,咱们肯定扛不住。相反,从侧面出击,咱们只要找到了钱叶,就等于掌握了铁证。让她说出真相,证明之前的所谓的罪行都是子虚乌有,是故意构陷,立刻就能让公家的那些所谓的证据链全都失效。那时就算他们抛出什么证据,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掌握了足够证据的可是我们,到时再去揭露那些警察、检察官的违法行为也不迟。然后,我们就可以发挥媒体的第四权,与其他媒体联动,让他们在全中国人民面前彻底暴露,给他们来个一锅端。”
何薇绮边听边分析,觉得他说得很对,自己的想法太直接了。古人说,欲速则不达。郝宁的办法,确实是现阶段最有效的,既可以调动起读者的同理心,也可以将公检法介入的机会尽可能减少。
以前上课时,老师讲到新闻能够鞭挞邪恶,可是现实中,自己何时才能像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那样,真正地挥舞起宝剑,斩杀所有的罪恶?何薇绮想,明明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为何却要思前想后,迂回前进?邪恶的一方为何可以肆意横行,无所顾忌?
何薇绮暗暗叹了口气,至少自己走在伸张正义的道路上,虽然这条路既曲折又漫长,但至少冲破了乌云的第一缕阳光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把报道写好!”女记者充满活力地对上司说道,同时这话也是对自己说的,是对自己的激励和鼓舞。
郝宁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篇一定要写好。当年我可是顶着主编的压力把你招进来的。你可得好好露一手,让主编瞧瞧。”
这件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何薇绮不安地揣测,自己到底哪里不合适:学历够高啊,在校成绩也没问题,面试时发挥也很好,还有哪里……
“主编想招个男的,能到处出差,吃苦耐劳的那种。我说你可以干得更好。”郝宁的手垂了下来,“加油,Viki,一定不能拖稿。”
得到直属上司的肯定和欣赏,何薇绮心里暖洋洋的,她感激地点着头。
郝宁露出了坏笑,狠狠地拍了一下何薇绮的屁股。“我就喜欢你这干劲十足的样子!”
听到了这句话重音的位置,她再蠢也能明白话里的猥亵意味。
她不情愿地对郝宁挤出了笑容,但一转身就立刻收起嘴角。回到座位上,她控制着思绪,努力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文章中,但直到下班,她也没想好该如何开头。
报道如期刊登在《声援》上,署名是郝宁,何薇绮的名字在角落里,不是作者。即便如此,她也还算满意,即使字号不一样,但至少在同一页上。报道的题目特别长,这是郝宁的杰作,也是他对文章的唯一修改之处。他认为现在是快餐时代,以前或许还能靠文章的开头吸引读者,如今已经必须从题目就开始抓人。何薇绮最初定的题目叫《A村一叶》,典出“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其中暗示有冤屈,还指明了来自至亲的背叛,又点出事件的发生地,同时包含了当事人的名字——叶。她自以为这个题目堪称绝妙。
没想到郝宁对此非但无动于衷,相反还认为淡而无味。他亲自上阵,取了个题目叫作《未成年美少女让父亲背上强奸犯的恶名长达十年,自己从此销声匿迹,就连亲弟弟临终的最后一面也狠心不见》,简直像是初中生写的内容归纳。印在杂志上,光是文章的标题就占了半页,在目录上都占了好几行。
可是这并不全是事实。且不说她弟弟李威不幸过世时没有人试图找过她,关键是十年前的钱叶从任何意义上都很难被称为美少女,更何况案发时她的年龄还属于幼女范畴。
“给读者留点想象的空间。”郝宁眨眨眼,“再说,你不能只凭一张照片就做出判断。常说‘女大十八变’,说不定现在已经变漂亮了。”
“两张。”何薇绮低声自语,“我看过两张照片呢。”
她的父母起初只提供了一张照片,还是张年代久远的全家福。与照片上的其他人相比,钱叶显得格格不入。她站在父母身边,母亲抱着儿子李威,和父亲靠得很近,和她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被抱在怀里的李威笑得很开心,手上似乎拿着棒棒糖。而她的眼睛似乎盯着那颗糖,侧着的脸上挂着迟疑和不安,一只手在嘴边,另一只在身后。
他们记不清拍照的时间,只记得是2005年前后,推算钱叶那时应该是十二岁。
“这张照得不清楚。”为写这篇报道继续收集信息时,何薇绮随口问了李宝富和王翠华,“还有其他的照片吗?”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摇摇头。
“家里穷,买不起照相机,这张是我们请同乡用手机照的。手机后来坏了,只保存下来这么一张。”
她对比自己的小时候,震惊不已,认为再怎么穷,至少钱叶也会有几张独照,没想到竟然一张都没有,甚至连合照都差点没保存下来。
何薇绮反复端详这张照片,里面的钱叶怎么看都只是个青涩的孩子。可是仅仅一年之后,情况就发生了突变。2005年到2006年这短短一年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啊,对了,还有一张。”王婶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埋头在随身带着的蛇皮袋里翻了几次,终于找到了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原件那家伙带走了,只有这个。”
这张的清晰度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好歹是张独照,还是大头照,多少能看清面貌。钱叶颓然地看着镜头,眼神里却透着期待。和何薇绮想象中的超出同龄人的精明完全不同,身份证上的钱叶给人的感觉,既像充满好奇的稚气未脱的孩童,又像失去希望的垂暮老人。除了眼睛,她的脸毫无特点,不可爱,也谈不上难看,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路人。如果容貌也有分数的话,那么她的得分处在略低于平均分的那一档。
办证的时间正好是十年前,这张身份证早已过期,和那上面的照片一样。十年的光阴,足以在一个人原先的面孔之上重新塑造出一副新的面容。
总比没有好吧。何薇绮无奈地想,然后把这些资料都收了起来。
“只要发了文章,就能找到那家伙了吧?”王婶迫切地问道。
坦白讲,何薇绮不这么认为。现在纸媒和几年前的黄金时代已经无法相提并论,它已然在衰退了;网络才是真正的主角。如果这篇报道真的可以引起网络大讨论,在那些论坛、微博等引起重视,经过几轮转发——按照著名的“六度分离理论”,她和钱叶之间只隔着六个人——就可以通过网友找到她。
当然其中有很大的偶然性,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正是由于网络带来的信息大爆炸,信息得到得太容易,反而很难从中筛选出有价值的情报。就像她之前在网络上寻找罕见病专家一样,很短的时间就能接触到上百位“专家”,但是要想从中选出“适合的”,就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既不想打破王婶的美梦,又不愿意撒谎,犹豫了片刻,何薇绮用冠冕堂皇的言辞做出了回答:“我们会尽力的。”
从王婶的表情上看,自己的回答并没有令她满意。带着一丝愧疚的心情,何薇绮收拾好资料离开了。
刊载在杂志上的照片,四个人的眼睛都被打了马赛克,这下读者更难识别出钱叶的面容。她的户籍信息也登在了报道底部,名字被遮住,只展示出姓氏,至于其他的信息,也大半被打上了马赛克。如果不打,似乎面临着某些法律上的风险。而且按照法务的要求,“钱叶”的名字被改成了“钱某”。
“郝主任,这东西有什么用?”何薇绮发泄着胸中的不满,“什么信息都不公开,还怎么让别人帮忙找?那些法务倒是落得轻松,咱们自己的工作却无法开展。”
“哈哈哈,小事一桩。”郝宁笑得很开心,似乎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胸有成竹。
“你倒是说说怎么办啊。”
两个人围坐在何薇绮的办公桌前,边看着新出版的《声援》,边讨论。何薇绮还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能在公共区域的办公桌上办公。她羡慕郝宁拥有自己的办公室,能够躲进属于自己的区域,不必时时忍受着周围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联系业务的说话声、敲击键盘的打字声、打印文件的嗡嗡声……她盼望着有朝一日,也可以坐进属于自己的办公室。
可惜从过往解决的事件来看,自己的道行总是比郝宁低一级,每次自己束手无策的时候,他总能提出令人眼前一亮的绝招。
他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便将头贴到她的耳边,带着笑说:“晚上来我家,我告诉你。”说完,他站起身,低头对着何薇绮挤眉弄眼。
何薇绮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早就猜到,那张巨幅结婚照还留在原地。
照片上的郝宁身穿黑色西装,笑得非常开心,站在妻子身后,双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他的妻子身着婚纱,坐在前面,脸上同样露出美丽的笑容。
似乎注意到何薇绮的视线,郝宁尴尬地笑了。“明天我就把它撤下来。其实我和她马上要离婚了。”
她把眼神转回到郝宁身上。“真的有办法绕过马赛克吗?”
“坐下说。”郝宁把她拉到沙发上。
靠在他的身边,何薇绮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气味,是一种坚信自己可以解决所有难题的味道。也许这就是郝宁吸引她的原因,正好填满她所欠缺的那部分。
“你要多关注其他部门的诉求,只要明白了核心点,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那法务部门的诉求是什么?给咱们添麻烦?”她偷偷翻了个白眼。
“显而易见,他们要规避法律风险。”
这不是废话嘛!“我当然知道了。”
“既然你明白,那法务帮的是谁?”
“是社里呗。”
“这不就结了嘛。”郝宁一副问题已解开的模样,微笑着看着何薇绮,缄口不言。
喂喂,你别话就说一半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郝宁愣了一下:“谁?”郝宁突然变得非常紧张,声音高亢,几乎破了音。
“外卖。”
“我没点过……”
“我点的。”何薇绮打断了他的话,从沙发上站起来,心想:每次到你家都快渴死了,还不许人家点几杯奶茶?“稍等,马上。”
郝宁抓住何薇绮的手,阻止她向门口移动。
“怎么了?”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郝宁站起来,抱住何薇绮,同时高声说道:“放门口就行了。”
门口响起了塑料袋的声音。过了很久,他放开手,走到门边,从猫眼里看了几遍,才把门开了条缝,头探出去,又往走廊里看了几眼,这才放心地打开门,提起门口的奶茶,迅速回来,重新关好门,锁上。
完成了这一套动作之后,郝宁拎着塑料袋,放在客厅沙发前面的桌子上,面色凝重:“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有什么关系?”何薇绮在心里说,点个外卖而已,至于吗?说着,她拿起一杯,用吸管刺穿上面的塑料薄膜,刚要享受芝士的咸味和草莓的香甜混合的滋味,却被郝宁抢了过去。“你干吗呢?要喝那儿不是还有!”她不满地指着桌子上的另外一杯。
郝宁不说话,端着杯子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才把奶茶还回去。
何薇绮挑衅地吸了一大口。“你还怕有毒吗?我先喝,要是我出事了,你就别喝了。”
“Viki啊,你真是一点警惕心都没有。”“语重心长”这个词她以前只是学过,现在终于用上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小心吗?我真的怕里面有毒啊。”
这话一说,吓得她差点咽不下去。“啊?你说什么?”她的眼神在奶茶和郝宁的脸之间来回移动。
“干咱们这行的,少不了得罪人。”郝宁看着何薇绮受惊的模样,忍俊不禁,“你接着喝吧,我检查过了,这杯没事。”
可是她也没兴趣喝下去了。她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奶茶杯丢在了桌上。
“咱们干的,是为民请命、揭露黑暗的活,有多少人就因为咱们的一纸报道进了班房,丢了乌纱,砸了饭碗?你想,得罪了他们,他们能轻易放过我们吗?哪一个不是处心积虑地要报复?”
何薇绮眼睛瞪得大大的,立起耳朵仔细听着。她曾经以为叶遥被开除已经是顶格的后果了。
“去单位堵门,在车身上喷漆,打恐吓电话,这简直是小儿科。”郝宁严肃地说,“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因报道‘地沟油’、报道‘矿难’、报道‘黑恶势力’而被杀的记者。”
何薇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职业竟然如此危险,随时可能面临死亡的威胁,她不禁感到心惊肉跳。“你遇到过多少次?”她用崇敬的眼神看着年长的上司。
“呃,那就数不胜数了。”郝宁连忙补充道,“所以我从来不随便开门。我压根不在家点外卖,查水表的得在门口等着报数——信得过的自己人放进来,不认识的外人休想进门。”
新人记者恍然大悟,一方面赞赏上司远见卓识,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安全担忧。
郝宁看到何薇绮混杂着钦佩和惊慌的表情,鼓励似的对她微笑。“这正是记者被称为‘无冕之王’的原因:我们站在社会的最高处,俯视人间。虽然我们的收入和面临的风险不成正比,你自己就是记者,每个月这点钱也就刚够糊口……”
这话说得何薇绮心有戚戚。工资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固定开销就占去一半,吃喝用度也不容小觑,外加必不可少的交通费、更新换季的衣服的钱,时不时冒出来的交际费用,等到月末,手里剩不下多少,只比“月光”强那么一点点。说起来,过几天有场高中同学聚会,又要破财,肯定还会碰见那个实在不愿意见到的……
“但是一想到弱势群体因此而得以被社会关注,一想到黑暗面因此而暴露在艳阳之下,一想到冤屈因此而被拨乱反正,我就觉得我的工作有意义;不是为了这点琐碎银子,而是我不断客观地探求真相,让无辜者得到公义,让施暴者受到惩罚,我就觉得我的工作有意义。比起‘无冕之王’的头衔,我更喜欢这样一个比喻——‘倘若国家是航行在大海上的一艘大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的瞭望者。’瞭望大海的一切,在白纸上既写下蔚蓝的海面,又写下危险的冰山,这就是我工作的意义。”
何薇绮不禁在心中为此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击节叫好,这番话让她心潮澎湃,心跳的速度不断攀升,久久降不下来。维护社会的公平和正义,不就是自己所追求的嘛,郝宁的观点和自己的观点竟然不谋而合。不对,何薇绮仔细想了想,这也是所有媒体人的追求和愿景。正是这个看似缥缈的目标,指引着她不断前进。每一次采访、每一个字词、每一篇稿件,积累下的跬步,不断拉近她与信仰的距离。
沉浸在激昂情绪中的何薇绮,很快就联想到了此刻自己的目的。寻找钱叶的报道,对她来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找到钱叶不是终点,只是开始。何薇绮要的,是以钱叶为突破口,将腐烂的圈子连根拔起。
郝宁的话语充满了力量,但是坐而论道毫无意义,得尽快找到这个年轻的女孩。她的正义感不断提醒她要加快行动脚步。
“所以,你说绕开法务的办法是什么?”
“啊?”郝宁反应好一阵,才明白何薇绮的意思,“哦,你说那个事情啊……”他有点怏怏地说。
“你叫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嘛。”何薇绮皱起眉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当然。”郝宁的语气似乎很失落,“只要不涉及社里,法务部自然就管不着。你要是想把没有修改的照片发出来,就别用真名实姓,随便找几个小号在网上一发,再叫上几个大V转发,信息不就散播出去了?”说完,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可是……好像有些不道德。”她觉得这个办法不是很妥当。
“天下的道义有大义和小义之分。大义自然是维护社会正义,小义是按照规则行事。为了大义而牺牲小义,是理所当然。相反,大义有亏而全小义,哪里说得过去?遇到这样的选择题,有什么可犹豫的?”郝宁板起脸,严肃地说。
“好吧。”她迟疑着,盘算起自己有多少小号。不多,和大号的关联性还强——啊,对了,过几天不是有同学会嘛!果然是办法比问题多。
何薇绮佩服灵机一动的自己,露出了微笑,心想自己的鬼点子其实也不少呢,早晚赶上郝宁。想着,她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可惜放得太久,杯中的冰块已经化成水,不仅不凉,反而冲淡了奶茶的味道。
一点也不好喝。
同学会定在周末晚上,何薇绮本以为不会迟到,不想竟然还被叫来加班。本来和自己没有关系,可是同事非扯她进来,害得她不得不早起赶到办公室,费了很大劲,才把隔壁的同事周昕交代的工作干完。一抬头,她却看见对方在悠闲地喝着养生茶,玩着手机。
“周哥,我弄完了,把资料发到您的邮箱里了。”说着,她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如果现在就走,还能赶在开始之前到达。
“干得很快啊。”言辞和语气根本不合拍,“我这里太忙了,把这部分也查一下吧。”周昕甩了一沓资料过来,厚得简直能砸死人,“谢谢啦,小何。”
“周哥,不好意思,我一会儿有点事,现在必须出发了。”明明是给别人帮忙,何薇绮的态度却好像自己犯了错。
“哎呀,什么事这么着急?”
“高中同学会,我们好久不见了,而且……”
“这事不着急嘛,晚一点也没关系。”周昕似乎是在和她协商,但根本是命令的口吻,“工作才是急事,先干完手头的工作再去。”说罢,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就端起杯子离开了。
哼,你当然不着急了,巴不得留在单位吹空调,把家务活踢给你老婆。呵,不管在哪儿,都把活推给别人!
可是所有的勇气都被用在内心爆发的咒骂里,没有一丝一缕能转化成外在的表现。她只好气鼓鼓地拿起资料,重新打开电脑,继续工作。
等到她赶到聚会地点时,盘子都空了一半。
“不好意思,迟到了。”她进门连忙道歉,“被拉去加班了。”
“咱们之前可是说好了的,谁迟到可是要罚酒的。”当年的同桌余屏屏拿起空杯倒满可乐,“何薇绮,你得连罚三杯!”
大伙也跟着起哄。
何薇绮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一路连跑带颠,她早就口渴了。
“行了行了,意思意思就得了。”余屏屏拉着她坐下,帮她夹了点菜,“多吃点。”
何薇绮抓紧时间多吃几口,先填饱肚子再说。大家聊着近况,她听了一阵才跟上进度。
余屏屏竟然学了建筑专业!这一口菜卡在嗓子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当年余屏屏物理学得一塌糊涂,还不是靠自己的帮忙才勉强过的会考?文理分班,物理成绩不佳的余屏屏去学理科,反倒是何薇绮被父母蛊惑学了文科。后来她知道余屏屏考上了个理工院校,可是谁能想到当年连力学都搞不明白的她,现在竟然能去搞建筑了?
何薇绮强忍着不适咽下,轻声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去搞音乐。”这话只能算调侃,不过当年要是余屏屏拿出沉浸在流行音乐中的一半精力,说不定物理还能再学得好一点。
“早就不听了。现在对着电脑屏幕画图。”余屏屏的样子并不高兴,“钱少事多,而且靠的都是老专家的经验,我就是个打杂的,让我怎么改就怎么改。经常改完了发现超红线了,还得再改回来。”
那也不错了。何薇绮心里暗暗叹气,如果当年没有听父母的话,说不定现在造大楼的就是自己。“好厉害!”她发自内心地说。
“哪有何大记者风光,”余屏屏假装生气似的撇撇嘴,“你成天穿套装,化美妆,见的都是领导干部和大老板,还能上电视。我们整天缩着脑袋和电脑打交道,知道的我们在搞建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修电脑的呢。”
“哪有这种事。我去的是杂志社,又不是电视台。再说哪有什么领导,顶多见到主任医师。”而且干的是跑腿的活,好不容易写出来的文章还不能发表。
“总比我强。”余屏屏幽幽地补充了一句,“我才羡慕你呢,早知道当年我也学文科了。”语气里有一半是认真的。
何薇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幸好旁边的同学插进来,问道:“何薇绮,你来得晚,刚才我们在聊最近干了什么。你都干什么了,赶快给大家交代交代。”
“坦白从宽!”某人明显摄取了过多的酒精,口齿都不伶俐了。
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这个家伙——白涛。他高中时代就在追求自己,不对,该叫骚扰才对。她拒绝过好多次,先是委婉的,后来是直接的,可是他就是不死心,一直到上大学还不消停。直到工作后更换单位的手机号,才彻底断了联系。
“我在《声援》杂志社当记者,写过几篇报道。”没署名,“参与过几个社会热点话题,嗯,算是起到了一点作用。”在网上指指点点,线下也没人承认。
饭桌上响起了喝彩声。“厉害!”“可以啊!”赞扬声不绝于耳。
“具体有哪几个?”果然有没眼力见的人追问。
“‘千寻’网络公司的‘罕见病网络交流区被卖’那件事,我算是全程参与。”何薇绮盘算着,这篇好歹有署名,虽然在角落里,而且上面写的只是“实习生何薇绮对本文亦有贡献”,不过不会有人真翻着看的。“我找到了几个专家,”一个,“依靠他们的专业知识,把骗子的勾当一一揭穿。”文章里只是笼统地提了一句“更换管理员后,交流区里有用的信息一扫而空”。“最后这个交流区被移交给了专业团队。”她是在网络热议之后才参与的,最终也是在极大的负面舆论之下,“千寻”网络公司的管理层才妥协的;《声援》那篇报道的作用顶多算压死骆驼的稻草,还是众多稻草之一。
不明就里的同学们给予她掌声和赞美,让何薇绮产生了虚假的自豪感。这些赞扬不是她该得到的。她在脑海中轻声安慰自己:“我的确也做出过贡献。”
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向同学们求助,趁热打铁,她把现在面临的境况简单叙述了一遍,希望大家帮忙发些帖子。
“真是恶童。”“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放过。”“太可怕了。”
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帮忙,把这个恶毒的女人爆料到网上。何薇绮窃喜,有了他们的帮助,钱叶的信息将被毫无保留地在庞大的赛博空间公开,看到的网友将不计其数,这样不日就会有人出来爆料,说不定就能找到钱叶。她打开手机,正要把户籍和身份证的完整信息发进同学群里。
“这只是她父母单方面说的吧?”坐在她身边的余屏屏好像有点不安,“真相还不清楚吧?”
“我倒是也想听听她说啊,可她一直不出面嘛。”何薇绮觉得余屏屏在找碴儿,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还能看不出来?“所以我才要找她的呀。”
“不是,我的意思是……”余屏屏像是在构思该怎么回答,“嗯,我是说,如果——只是假设啊,如果那孩子是清白的,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这个家……”
“不可能。”何薇绮自信地打断了怀疑论者的发言,“刑讯逼供,外加证人说她喜欢撒谎,多明显。”
余屏屏不像是被说服了,更像是思考着该如何反击。何薇绮完全没有料到给自己添麻烦的,竟然是自己曾经最亲密的伙伴。余屏屏这么一说,好多同学脸上也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不行,不能让她影响了别人。何薇绮先下手为强:“屏屏,如果你觉得有问题,就不要发好了。”然后她转向大伙,做出求助的表情,“麻烦老同学,请你们多发发,请别的朋友也帮忙发几条。非常感谢。等找到那女孩,咱们再聚一次,我请客。”
响应不如之前热烈。
余屏屏转向了饭桌的另一侧,竟然看着讨人嫌的白涛!何薇绮现在算是认清楚了,余屏屏就是个白眼狼,当年自己白教她那么多物理知识,没想到教出来一个不辨是非的反社会分子。“白涛,我记得你是律师,你来说说,这事对不对。”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曾经的跟踪狂。
“呃,其实吧……”白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局促地回答,“那个……我还没通过司法考试,现在只是律师助理。”
“那也比我们懂法。”有人起哄说。
“好吧,我觉得吧,那个……”白涛匆匆扫了一眼何薇绮,眼神里带着不安,“只要没被定罪,就是清白的。”
一个同学脱口而出:“这不是废话嘛。”
余屏屏又冒冒失失地跳出来,追问白涛:“泄露他人信息,这犯法吗?”
他只敢看何薇绮一眼,眼神里带着歉意。随后他就低下头,咽了口啤酒。“算侵权,不算犯罪。”
“侵权是什么意思?”余屏屏还没开口,就有人好奇地追问。
他犹豫了一下,补充说:“那个……未经公民许可,公开其姓名、肖像、住址和电话号码,受害人有权要求侵权人停止侵害,采取措施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呃,受害人还有权要求侵权人赔偿损失。”
“简单地说,我们要是发了这个帖子,那个女孩就可以告我们,告赢了,我们就得赔钱,对吧?”余屏屏越发理直气壮。
“嗯,是。”白涛的表现,就好像犯罪的是他本人,声音低到像蚊子叫,头简直要扎到桌子下面。
“那还是算了。”饭桌上有人笑着说,“我这点工资可不够赔的。”
“哈哈哈,就是。”
此起彼伏的笑声在何薇绮听来很刺耳。她咬紧牙关,语气尽力保持着平和:“这样吧,我先发到群里,谁有空帮忙发一下就行。”
“还是算了吧,群管得也严,万一连累了我这个群主,可就麻烦了。”一直没有参与话题的班长站出来说道。当年他就是个墙头草,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犯法的事我可不干。”餐桌上的人纷纷倒戈。
果然都是些毫无正义感的小人。何薇绮刚要把郝宁那番大义与小义的理论搬出来,给他们做个精神洗礼,就有不识相的端起酒杯。
“难得人齐了,大家一起喝一个!”
这个时候你插什么嘴?
周围的人都举起了酒杯,她也不得不装模作样地照做。
“干了干了。”有些酒鬼迫不及待。
“先说祝酒词。”班长只有在这个时候会露面。“重逢愉快!”他大声喊道,举杯畅饮。
大家喝下杯中的饮料,何薇绮也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口可乐。
等放下杯子,大家又恢复成一盘散沙的局面,三三两两凑成一团,过去的好朋友现在依然聊得尽兴。她再想挑起这个话题,却失望地发现没有人关注她,就连身边一直挑刺的余屏屏,也不再搭理她,跑去和别人搭话了。
她郁闷地夹了两筷子菜塞进嘴里,无滋无味。有人出现在她身后,不用问也知道是白涛。
“嘿,何薇绮,你好。”他涨红了脸,端着酒杯过来,饱含歉意地说,“好久不见。”
不见更好。“好久不见。”何薇绮也站起来,假装踢不开椅子,侧身对着他。
“我知道你是想请大伙帮忙,我说的也只是法条,嗯,没有想到……”
“没关系,没关系,你也是为了大家好。”她忍不住讥讽道,“谁也不想让同学们犯法,是不是?”
“是是,我也是这个意思。”白涛忙不迭地点头。
没听出自己的讽刺,白白浪费了这一击。“不愧是大律师,想得还挺周全。”一击不中,就再来一击。
白涛完全没有受到打击的感觉。“哪有,我还没考上呢。司法考试特别难,我考了好几次都不行。”
算了,跟瞎子抛媚眼,不是,跟白痴说俏皮话,压根起不了作用。“祝你早日成功。”她随口祝福道。
“谢谢,谢谢。”白涛忙不迭地感谢。他举起杯子,见她似乎没有反应,竟然伸手去拿她桌上的杯子,递给她,还在杯口碰了一下:“也祝你早日找到那个女孩。”说罢,将杯子里淡黄色的**一饮而尽。
何薇绮端起可乐,象征性地喝了一点,心想:要是没有你在这儿胡说八道,我早找到了。等一下,那家伙为什么还在傻笑?客套话都说完了,怎么还不赶紧离开?
何薇绮不满地握紧饮料瓶,心头暗道:“如果还是纠缠不休,我就把饮料泼你脸上。”
“那个……”白涛低头,手忙脚乱地翻开口袋,掏出一张卡片递了过去,“这是我的名片。我们所,有寻人的业务。如果你需要,可以来找我,我帮你安排。”
“啊?”这个回答出乎何薇绮的意料,她不禁吃了一惊,没法及时反应。“谢谢。”她嗫嚅道,手里捏着名片,想了好一会儿。
这篇“寻找钱某”的报道,引起的反响很强烈,在网上表扬的、谩骂的、观望的,持各种态度的网友都有,一如既往。可惜空有如此大的流量,她接到了无数电话,收到了无数邮件,得到的却只有垃圾信息,钱叶依然杳无踪迹。
毕竟无法曝光有效信息,能得到什么样的反馈,他们心中有数。郝宁嘴上说着不着急,脸上却明显流露出焦躁。他手上还有其他报道需要追踪,按照惯例又会消失一段时间,于是这个烂摊子又回到何薇绮手上。
第一篇报道已经发表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何薇绮决定继续调查。就算没有人帮忙,哪怕就剩下她一个人,她也要找到钱叶,解开谜团,拯救旋涡之中的李宝富和王翠华。作为记者,揭露黑暗,维护社会正义,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在电脑旁边白白浪费了几天时间,确认网友们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回复之后,她必须另寻道路。回忆往昔,她再次想起郝宁给她提的醒:如果网上找不到信息,那就拿上名片,多走路,四处去撞,总能撞出一条出路的。不过这一次应该去哪个单位呢?上次是罕见病,所以该去医院;这一次,找人,应该去向哪个单位求助呢?
找警察肯定没有用。李叔和王婶求助过了,在这套官官相护的系统里,没有人站在他们这一边。找救助站或收容所也没有用。她曾经想,钱叶年龄小,钱花光之后会怎么办?找救助站的确是解决方案之一。经过电话询问,得到的答复是,救助站一定会把她送回家。没回家,那就说明钱叶当年没有求助过救助站。孤儿院等机构也不可能。她确认过了,钱叶的情况不符合收养条件,孤儿院不会收下她的。至于私家侦探,这样的角色恐怕只存在于推理小说里。
律师事务所也有寻人的业务。这话是谁跟她说的来着?啊,对了,是那个讨厌的白涛。她突然灵光一闪,翻找起那家伙的名片。
幸好当时没有一气之下把它扔了。她捧着这张薄薄的纸片,对着电脑输入上面的名称。嚯,不查不要紧,一查发现,还是个很大的律师事务所呢。她掏出手机,点进白涛的页面,刚要拨号,突然停住了。
嘿,我干吗非找他不可?既然律师事务所能找人,我随便找哪家不成?这么一想,她立刻退出了拨号程序,打开电子地图,在K市里寻找律师事务所。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何薇绮心想,好歹也是省会城市,找家律师事务所还是很容易的,不一定非要去那家。白涛的名片又被她顺手丢在一旁。
怀揣着美好的愿望,迎头撞上铜墙铁壁。连找了几家事务所,得到的答复都差不多。既不是“可以”,也不是“不行”,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薛定谔的回答”。律师能够提供帮助,只是有很多前置条件,这些条件绕来绕去,把何薇绮说得发蒙,唯一用明确简单的方式表达的,是“付款”。
没办法,临到最后,再不情愿,也得见了。她拨通了白涛的号码,巧言令色。白涛受宠若惊,迅速安排她和他的上司见面。
何薇绮被带进了八方广汇律师事务所,白涛在前面带路时,她在后面四下打量。这个所果然是大型事务所,和之前去的作坊般的地方完全不同。不光位置优越,而且占地颇大,装修也可谓是金碧辉煌;就连前台的小妹妹都样貌过人,作为同性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更别提忙碌的工作人员了,不论男女,都身穿统一的西装,尽显干练。
白涛的上司姓万,头衔是“高级合伙人”,职位听上去很高。白涛反复向她强调,说作为助手的他百般推辞掉好几个重要的约会,才给何薇绮约上了这个机会。除了礼貌地感谢,她也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
进了办公室,发现和外面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这里更是充满艺术感,整面墙都是书,各种法律书籍琳琅满目;办公桌、沙发等家具一看就是高级货,说不定还是定制的,比起杂志社里那些流水线上下来的标准产品,高出几个档次。
可惜作为主角,万合伙人看着不怎么精明。坐在办公桌后面都能看出大腹便便,脸上也满是沟渠,尽显岁月的痕迹。长成这个样子,整形医生也救不了。
“万律师,这位就是《声援》杂志社的何记者。”她正想着,白涛开始介绍,“这位是万律师,本所的高级合伙人。”毕恭毕敬地介绍完,他就退到门边,“您有事叫我。”然后退出房间,顺便把门关上。
“万律师您好!”不敢怠慢,她连忙奉上自己的名片。名片上的职位是“主笔”,他们私下吐槽自己其实就是个主管笔的。由于他们职位最低,开会也好,出差也罢,谁的笔找不到了,都会第一时间找他们索要。
万律师接过名片,架上眼镜仔细查看。他的举动提升了他在何薇绮心目中的好感。之前那些律师接到名片,连看都不看,顺手就放在办公桌的角落,似乎不关心来者何人。
万律师看完名片,笑呵呵地问:“金主编还好吗?”
“您认识我们主编?”她喜出望外,“他挺好的。”
“见过几次。”说完这句话,寒暄就算到此为止了,“你想找人?”
何薇绮把情况简单扼要地叙述了一遍。之前说过好几次了,她再根据其他律师的反馈,把所有重点都包含在内。
听完,万律师没有立刻回复,而是陷入沉思。过了半分钟,他才慢慢地说道:“以目前的情况来讲,我们爱莫能助。坦白讲,我们所谓的找人,找得更多的是档案和文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这么一说,她才想明白,为什么之前那些律师提供的帮助有限。何薇绮需要的是依靠现有的信息找到钱叶的具体位置,至少能找到电话,让她们取得联系;而律师们能提供的服务,是找到户籍信息、身份信息等文字资料。供需双方的要求不一致,谈起来驴唇不对马嘴。
“这样啊……”何薇绮感到情绪低落,又一条路走不通了。
“具体的案情我不做评判,我们事务所也不想被牵扯其中,请你在写报道前务必明确这一点。单纯作为朋友,我个人可以给你一些寻人的建议,你自己尝试。”
万律师的话语听上去冷酷无情,却又唤起一丝希望。“您讲。”她迅速掏出自己的笔和本,准备记录。
“你已经获得了直系亲属的授权,知道了她的身份信息,但是她本人不在户籍所在地。”
“是的。”
“通过官方渠道,比如报警,你们试过了也无效,对吧?”
“对,警察不立案。我怀疑他们渎职,明明人都失踪十年了,换谁不关心人跑哪儿去了?”
“自愿离开不算失踪,就算是直系亲属也无权强迫公安部门公开信息。这一点可以相信警方,钱叶应该没有被牵扯到刑事案件中。”
“警察这条线没有办法展开了。”意料之中,“其他方法呢?”
“你试过找通信公司吗?如果她有手机的话,可以试试用身份证查一下她现在用的号码。”
这个办法从来没有想到过,值得一试。“谢谢万律师。我马上去查查看。”
万律师沉吟片刻:“你们是否知道她最近有没有和别人联系过?比如同学、朋友之类。”
啊,自己不就是因为同学会才找到这边的嘛,这招也不错。“我记下了。还有别的方法吗?”她匆匆记下。
“也许有专门找人的公司,我听说过,但是没有合作过。”
“啊,我们这儿还真有侦探社吗?”何薇绮脱口而出。
“我只能回答你我不知道。”万律师笑容可掬,他指了指外面,“毕竟我们这里用不上,依靠自己人足够了。”
是啊,有足足一大间办公室的人能够为他服务,而她只能依靠自己。
白涛殷勤地把她送到楼下,途中追问了几次进展。不过何薇绮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和他交流的,从进电梯起就只剩下白涛没话找话,自己纯粹在敷衍。互相道别,离开大楼,何薇绮开始满世界地找通信公司的招牌。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听着办事员程式化的言辞,何薇绮也客套地回以微笑:“我想查一下我名下是否还有别的号码,听说最近有信息泄露的情况,我想确认一下。”
“您带身份证了吗?”
“原件没带,不过有复印件。”说着,她把钱叶的身份证复印件递了上去。
“这是您本人吗?”办事员狐疑的眼神在何薇绮的脸和复印件之间移动。
她气宇轩昂地回答:“当然是。”
“不好意思,”办事员把复印件推回来,“这张身份证的有效期过了。”
没办法,何薇绮把它收回包里。这是第五家了,每家都是同样的答复,看来这条路走不通。如果下一家还是不行,那就只好再想别的办法。
她走进了第六家通信公司的门店,来到柜台前,对服务人员露出微笑,重复套路化的说辞,递上身份证复印件。出乎意料,服务人员竟然没有仔细检查,只是随口问了一声。
“钱叶,是吧?”
“对,我是钱叶。”
服务人员进入系统查询。
何薇绮心里笑开了花,她激动地握紧挎包带,兴奋得双腿不住地颤抖。大概是自己自信的状态蒙住了对方吧。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何记者,您好。”
何薇绮的笑容凝固了,眼见着服务人员警惕地抬头,停下了在键盘上敲打的手。她在心里怒骂,是谁坏了自己的好事?回头,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你认错人了。”何薇绮不安地说道,却用余光偷偷瞥着通信公司员工的操作。
“您不是在找钱叶吗?”
听到这个名字,对方停止敲击键盘,探出头看了一眼身份证复印件,然后不满地抬头盯着何薇绮。
“何记者?”陌生男人没完没了地追问,“您是不是《声援》杂志社的何记者?”
服务人员似乎确定了何薇绮并非身份证的主人,客气地表示,如果她没有别的事情,就请下一位客户继续办理业务。
何薇绮知道再也等不来服务人员告诉她电话号码了。她失望地闭上眼,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没想到却因为这样的意外而落败。
“你是哪位?”何薇绮站起身,离开座位,双腿依然发软。她很生气,想发出不客气的声音,实际上传出的音调却还有些抖。
“我刚从律师事务所里出来。”那个男人似乎也很慌张,强硬的语气中夹着些怯懦。真是奇诡的组合。“我想找您说一下,您找钱叶的那个事情,您……”
一刹那,何薇绮突然知晓了他的身份。“您是万律师介绍的吗?”
“万律师?”中年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是,我是从……呃……”他低头在口袋里翻找什么。
何薇绮左右看了一眼,周围还有不少办事的人,似乎在看着这对奇怪的聊天对象,尤其是刚才给她办理查询业务的通信公司员工。这里可不是讨论寻人的好地点。
她压低声音说:“咱们换个地方。”
何薇绮在手机地图上找到了咖啡厅,便一直在前面带路。几百米的路程中,两人无言地走路。何薇绮想,他大概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毕竟这个行当可算不上正规合法。
和何薇绮刚刚幻想的完全不同。她以为私家侦探——不,这不算侦探吧——应该是个高大帅气,年轻有为,身穿风衣,腰间别着手枪,手里端着美酒的人……这种印象好像是受父亲喜爱的电视剧的影响。小时候,只有得到爸爸的允许,她才能看一会儿电视,而且要爸爸陪着看;准确地说,是反过来,由爸爸挑选他爱看的片子,自己陪着他看。她喜欢看动画片,但电视里播的经常是美国的动作片。在这样的故事里,私家侦探都是这副模样。他们有美女陪喝醇酒,动辄拔枪射击,最终击溃顽敌,拯救世界,匡扶正义。完美的好莱坞套路电影。
可惜这位大叔离这些美好的形容词非常遥远,差不多是南极和北极的差距。何薇绮回头看看他是否还在跟着,趁着这个机会偷偷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衣服不合身,整洁程度也勉强是不被讨厌而已,至于相貌嘛,长得颇有混血儿的特点:肤色非洲人,面孔北京人,头发“地中海”。他说话的口音更堪称鲁迅的杂文集《南腔北调集》,掺杂各种口音的普通话,反而有种奇怪的韵味。
来到咖啡厅,他们选了个角落,相向而坐。服务员上前询问,何薇绮点了一杯加了不少配料的奶茶,然后把菜单递给了对面的大叔。前几天她点过这样一杯奶茶,没喝几口,这次她要弥补上次的损失。结果大叔连看都没看,直接说要和她一模一样的饮料。
大叔盯着服务员,服务员一离开视线,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这么想找到钱叶?”
当然啦!内心发出怒吼,可是她的脸上没有露出急切的表情。如果暴露了自己对下期稿件毫无线索,急需他的帮助,这种看着就无良的人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
“先介绍下你自己吧。”何薇绮压抑着内心的波动,尽可能慢条斯理地说。
“介绍我?”那人仿佛被重拳击中一般,“什么意思?这跟我是谁有什么关系?”
何薇绮忽略他的攻击性口吻,稳住阵脚,回答:“当然了。我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合适不合适?”
“我找你,是为了钱叶!”那个人好像受到了侮辱一般,“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何薇绮心想,跟他说话真是费劲,“可至少你得说你找到过什么人,用的什么方式之类的吧?”
“什么?什么方式?”
“虽然你是律师介绍来的,可是我没见识过你的能力,怎么知道雇用你找人行不行?你最起码要先向我证明,你以前找到过很多人,这次找钱叶的事,你能胜任。”何薇绮无可奈何地说。这种人她见多了,谱子摆得比天大,能力却稀松平常;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不谈自己,只谈价钱。
“何记者,您是不是搞错了?”
这就是他的答复吗?太蠢了。看到对方抓耳挠腮的模样,她在心里不住地冷笑。
就在这时,服务员端上了饮料,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何薇绮默默地拿起杯子,盘算着赶紧喝完,然后赶快离开。她会付掉两杯奶茶的钱,赶紧打发他离开。可惜被他搅黄了查号业务,明明只差一步……
她大口喝着奶茶,就像着急吃人参果的猪八戒,和上一杯一样,还是没有尝出味道。喝完,放下杯子,她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抢先了。
“何记者,您的问题,我没法回答。第一,就算我说了我找到过谁,那些人你也不认识;第二,涉及别人的隐私,非常不合适;第三,找人的办法有很多种,以前有效的方式,这次不一定还有效。”仅仅是一杯奶茶的工夫,他似乎变得心平气和了。
何薇绮想了想,觉得这个家伙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是对他一无所知,就这样贸然雇用他,也未免太轻率了。另一方面,她不知道这行里是否还有别人,万一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后面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这样吧,你报个价,我和别人的比较一下,如果合理,我会再联系你的。”这当然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别家,她也不知道行情,不清楚价格的合理区间。
沉吟片刻,那个中年人才做出回复:“这样吧,我马上去找,所有的费用由我承担。等找到了,您再付钱也不迟。”
“钱你出?”何薇绮脱口而出,“这么有信心?”
“您不是不相信嘛。我出您不就放心了吗?”
答案仍然是“不”。也许是直觉,对这个陌生人,她心中还是抱有怀疑。“说说你的方案。”
“嗯,我会去她的家乡,询问她的朋友、老师、邻居,了解她的故事,找到她的行踪。”
何薇绮感到非常失望。原来所谓的“专家”所用的办法如此平淡无奇。“有需要我会联系你的。”说着,她站起身想要离开。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何薇绮,但是在最后时刻又退缩了。不明来历的专家讪讪地收回手,不安地摩挲。“和钱没有关系,我需要这笔生意。”那家伙似乎担心到手的肥羊会丢掉,言辞中有些急切。
他的态度反而让她更加担心。又是出钱又是出力,还如此迫不及待,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嗯。”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静候对方再次开口。
郝宁早就教过她这招,越是沉默,就越能让对方不安。为了说服自己,对方自然会开口,如同放进盐水里的河蚌。果不其然,那个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失败过。”
“哦。”何薇绮压抑住好奇心,假装漠不关心。
“曾经有个百万富翁,他的女儿被绑架了,绑匪不许他报警。有人介绍了我。”那人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我本来已经找到她了,可是谁知道在最后一刻……”
“被杀了?”
“和被杀也差不多。”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呜咽,“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很久不能动,甚至说不出话,后来还割腕自杀过……”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用袖子擦拭眼睛。
在他情绪的感染下,何薇绮的心中也泛起酸楚:“好吧,我知道了。如果我定下来,会早一点……”
“我会找到她的。”他突然抬起头,坚定地说,“因为上一次的失败,我在行里丢了名声。我必须得到这个机会,重新证明自己。何记者,我会找到她的。把这次的机会给我吧,求你了。”
何薇绮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望着他的眼睛里燃烧的希望,女记者甚至说不出拒绝的话。“好吧好吧,你先去找找试试。”理智上,她依然对这位寻人专家保持怀疑,但是她能切身感受到他对失败的愤怒。
或者说是他对被找寻者的执着和同情。
是因为那个被找到,却已被伤害的女孩吗?
“不要再找其他人。”
“什么?”何薇绮不解地问道。
他重复道:“请您不要再找别的寻人专家帮忙。”
“为什么?”
“上一次,就是那个富翁,他不相信我,瞒着我又找来别人。”他扭过脸,望向窗外,“结果就是新找来的那个家伙打草惊蛇,导致绑匪下的手。”说完,他抽了抽鼻涕,叹了口气,“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好吧,你去找吧,我不会再找别人。不过,我只能给你一周,不,五天的工夫。到时如果你找不到人,我还是要请别人。”反正最开始的阶段又不需要付钱,让他去干好了。如果他真能找到,那就找单位报销费用;如果他找不到,顶多耽误几天工夫。
“好的。”那个家伙痛快地答应下来,起身要走。
刚刚被情绪冲昏了头脑,这时何薇绮才想起关键问题,她赶忙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哎,等一下,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
男人回来,接过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
武家平,常见的名字。后面是手机号。“你的公司名称呢?到时怎么开发票?”
对方愣了一下:“我没有公司。”
算了,到报销时找郝宁开联络单吧,这套流程他熟得很。“那就写你的住址吧,我总得有地方找你。”
看起来对方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写了。一看到地址,何薇绮就明白原因了:他住在K市边缘的临河区的旧房拆迁区域里。唉,那地段的确口碑不佳,毕竟房地产公司把钱都花在请涉黑团伙上,能在房子上下什么功夫?
“那行,你就开始找吧。有消息随时告诉我。对了,我叫何薇绮,我的电话是……”
“我知道,”他翻了翻口袋,举起一张卡片,“我有您的名片。”
目送武家平离开,她发现他那杯奶茶根本没有碰过。
何薇绮叫服务员过来结账,服务员答复说有人支付完了。
她回想着武家平的衣服、样貌,暗想他大概真的有段时间没有接到项目了。如果他找到了钱叶,何薇绮在费用报销单里会加上这笔微不足道的款项,把这笔招待费支付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退还给这位寻人专家。
把业务外包给专家之后,何薇绮只剩下等待,心中依然有些忐忑,不知武家平会不会找到人。她越想越紧张,以至于工作都干不下去了,幸好手上的其他活没有那么紧迫,可以再拖一拖。她犹豫要不要找郝宁聊聊,把进展告诉他。他总是有办法,能排解她心中的焦虑。
“郝主任没来。”看到她敲门良久没有响应,隔壁的周昕才随口提醒她。
何薇绮有点茫然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发呆。即使能找到钱叶,她是否会如大家所愿给出足够翻案的口供呢?想来她不会这么轻易合作。十年前的钱叶就已经满嘴谎言,十年后成熟的她,一定会变得更恶毒……
“啊?不好意思,您说什么?”隔壁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我说,”周昕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满,“你正好没事,帮我查点资料吧,我这手上的活太多了,忙不过来。”他端起保温杯送到嘴边,另一只手抓起文件要递过来。
她在心里埋怨道:“忙不过来,你去找主编反映啊,为什么每次都来压榨我!再说了,就是查背景资料的活,能有多忙不过来?你不就是嫌麻烦,不愿意干嘛。”脸上却不敢表露出不满。
“啊,对不起,周哥,我……”何薇绮条件反射般地要接下不属于自己的工作,可是转念一想,她明明有工作要做啊!“呃,我刚才是想找郝主任……批出差申请的。”和专家学习寻人办法,为报道拜访关系人,接触第一手信息,哪样不比窝在办公室里查和自己无关的资料有价值得多?“他没在,麻烦您和他说一声,我要去找关系人——为我自己的报道。”她在“我自己”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说着,她拎起挎包,快速拨通手机号码,把话筒贴在耳边。“喂,您已经出发了吗?”她用余光扫过周昕,看到他没料到自己会拒绝,以至于手里的保温杯迟迟不往嘴里送,仿佛时间凝固,心中窃笑不已。“还没有呀?正好我和你一起过去。”
听筒那端的态度非常抗拒,理由很牵强,非要扯什么请别人会坏事的闲话。
“你说的是不要再找别的专家。我不是专家,而且我不会乱跑,我会一直跟着你。”她反驳道,对方似乎哑口无言,于是焦急的女记者口气强硬地说道,“那就好。咱们在火车站碰头吧,一个小时后。”何薇绮立刻挂断武家平的手机。她偷偷呼出一口气,转向周昕,微笑。“周哥,我先走了。拜托您和郝主任打个招呼,谢谢。”
趁周昕没反应过来,何薇绮一溜烟跑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