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她左边的郝宁,博闻强记,总能想出奇妙的解决办法,了解读者的需求,慷慨激昂;站在她右边的郝宁,婚内出轨,胆小怕事,对下属进行性骚扰,谎话连篇。她分不清哪个才是她认识的那个郝宁。只要站得稍微远一点,她就会发现这两个人合二为一。他既聪明,又无耻,这不矛盾。

她早该知道。或者说,她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愿承认。郝宁的行为并不高明:比如他高谈阔论却从不参与实操,比如他承诺已久要取下结婚照却并未兑现,比如他夺取她的报道却嫁祸给主编……只是她的眼神,始终聚焦于他光彩夺目的那一面,主动忽略掉他阴暗失德的那面。

如果郝宁没有遭遇突如其来的死亡,也许何薇绮一辈子都认不清他的真面目。

手机铃声响起,这个时候她不想接听任何人的电话,可是拿起手机一看,来电的是王翠华。她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还不知道郝宁的厄运。她连忙接起电话。

“喂,何记者,你们是怎么回事?”那边传来不满的指责声,“郝主任一直不接电话,这房租也该交了,生活费也该给了,怎么连个影都没有啊?你们可别想赖账,我们……”

“郝宁死了。”何薇绮仿佛丧失了全部的力气,手机足有千斤重。

“就算是死了,也得把钱送来!”王婶理直气壮地说,“他答应的事不能就算了,少一分都不行。”

“郝宁死了,死了!”怒气冲天的她吼道,“郝宁昨天,不,是前天,被人在家里刺死了。他真的已经死了,不是骗你们,不信你们去问警察好了。”

女记者的气势完全压倒了王翠华,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细小而委屈。“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可怎么办啊?谁管我们的吃住?我们饿死了怎么办?”李宝富的声音插了进来。“怎么了,疯婆子?他们什么时候打钱?”“他死了,姓郝的让人宰了。”“不可能,她骗你呢。”“真死了。咱们可怎么办啊?这没人给钱,咱们得回家了吧……”“老子还不能走,我还得再玩一次。”“你还玩,咱们连饭都没的吃了……”

电话那头的两个人在不停争吵,何薇绮觉得她插不上嘴,等他们吵完了再联系自己也不迟,于是她挂断了电话。

眼前出现了无数个郝宁,仿佛分裂成了许多碎片,每一片都是他,每一片又不是他。她闭上眼,可是那些碎片还在。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以后了。何薇绮从半睡半醒中挣扎起来,接通电话。

她还未及开口,话筒里就传来了凄惨的哭喊声:“何记者,你快点过来吧,你李叔不行了……”

心急火燎地赶到了车祸现场,何薇绮发现来迟了。李宝富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现场只剩下王翠华,还有制造事故的出租车。

扫了一眼现场,她心头一震。不知是直觉还是预感,何薇绮凑上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先看了一眼品牌。没错,果然是快马汽车。

这里的惨状和她遇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那次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出问题的位置甚至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前轮的连接轴断裂,导致行进中右侧的轮胎脱离车体,车辆失控,撞到了路边的护栏上。司机因为佩戴安全带,只受到皮外伤,生命没有大碍;坐在副驾驶的李宝富则在剧烈的撞击中碰伤了头部,没等到救护车赶来就过世了。飞出的轮胎径直前行,击中路边一名行人的头部,导致其当场不治身亡。

何薇绮看到地上的鲜血和机械零件,脑中一片空白。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她发现了快马汽车的问题所在,找到专家解读,最终汇总成为调查稿件……可是这篇报道在刊发前一刻被毙掉了,而且是在郝宁明知问题存在的情况下被毙掉的。这就是郝宁追求的社会正义吗?这可是两条人命啊!快马汽车的那两个管理层人员,完全清楚生产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可是他们想到的,只是掏出一笔钱把所有知情人的嘴堵上,压根没有想过要改进。只要平息近在咫尺的乱子,就心安理得地继续排产销售赚钱,就以为事故不会再发生,就两眼一闭,万事大吉了。

如果不是旁边的哭喊声,她不知要在这里等到何时。她回过头,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王翠华,赶紧凑到跟前,也席地而坐,靠在王婶身边。

还没等何薇绮开口,王婶先哭天抹泪地咒骂起来。“这老不死的,”然而李叔已经死了,“一把年纪了,还非要玩玩玩。玩女人就玩女人吧,非坐什么车啊,郝宁都死了,他不给报销了啊!你这个挨千刀的,非得自己找死啊……”

原来她说的“玩”是“嫖娼”的意思啊。经历了一系列的死亡和人设崩塌,此刻的何薇绮已经神经麻木,她感觉不到震惊或难以接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在她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

“李宝富你个王八蛋,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身边的王婶还在哭泣着,何薇绮内心却毫无波澜,“你这一死,就算找到了钱叶,又有什么用处啊。你死了,谁还会赔钱啊!”

李叔的价值原来只有这些啊。的确,现在就算找到了钱叶,就算她真的翻供,他们也无法获得国家赔偿,毕竟被误判的当事人都已经升天了。

“姓郝的不都说了,马上就能找到那个小婊子,她那么爱钱,连跟男人睡觉都要钱,到时分她一笔,让她咬死没这事,不就能让国家赔咱们钱嘛!姓郝的又死了,还能少分一份,多好的事,你怎么就先走了呢!”

难怪郝宁这么上心,硬生生从主编手上要来报道,热心追查钱叶下落,还替李家夫妇租房,供养他们生活,报销嫖资,原来他是看到了话题的“钱景”,将来会从赔偿金里抽成啊。好一位“一鱼两吃”的行家。

“现在我可怎么活啊!没地方住,又没饭吃,也没有赔偿!”王婶每说一个分句,都偷偷向何薇绮这边瞟一眼,似乎在等待回应。

何薇绮总算明白了,曾经的同情渐渐散去,她心想:“她该不会是以为我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才会这么热心地寻找钱叶吧?刚才把我叫到事故现场,一直留在这儿,不随尸体离开,大概是出于同样的目的。”一旦看穿了她的企图,那些悲伤痛苦和眼泪全变成了外行演员的蹩脚演出。她一句话没说,利落地站了起来,向远处走去。

“我可怎么办啊!”一开始的陈述句,随着何薇绮越走越远,渐渐变成疑问句,“我可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何薇绮心想,原来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是为了钱,为了自己的私利。他们所说的,不管是关于孩子的,还是关于警方的,都是造谣。

何薇绮好像踢到了什么,她低头捡了起来,原来是部手机。她走到维持治安的警察身边,说自己捡到了手机,交了上去。

警察点亮了手机屏幕,看了几眼,判断说:“这应该是死者的,被轮胎击中的那位的。”

何薇绮为手机的主人感到不幸,他只是偶然出现在路边,却遭此天降横祸,真是太悲惨了。警察对她表示了感谢。在离开前,她的视线扫到了还亮着的屏幕,那上面是敲到一半的文章,界面似乎还是她常去的讨论钱叶的网络空间。如果不是走在路上还紧盯手机不放,操作手机写着什么的话,他应该是能躲过这场劫难的。想到这儿,何薇绮忍不住探头细看了一眼,发现文章的题目是《诬陷女不除,法律尊严何在,国将不国》,作者的ID叫作七星。

何薇绮把原本作废的关于快马汽车的稿件又翻了出来,发送给了主编。她上司的职位空缺,于是金主编成了她暂时的直属领导。主编很快反馈了几条修改意见,包括要加上最新发生的事故,以增强时效性等,但总的来说,没什么大毛病,修改后将会被刊发在下一期。她有足够的时间。

不知道快马汽车的广告会不会和这篇报道一起刊登,不过这和何薇绮无关。

她字斟句酌,又一次修改起这篇稿子。真是世事无常啊,几个月前这篇稿件还躺在废纸堆里,现在突然就重见天日。

手机再一次响起,她发现是来自偏远省份的陌生手机号。会是谁呢?现在应该没有人还在找她。接通电话,对面传来不太清晰的问候声。

“您好,请问您是何记者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这个声音听上去不熟悉。“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洪子怡,有位律师找到我,说您要采访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哪儿来的骗子?“我没有……”突然,她心跳停了一拍,难道是她?“洪老师,是您吗?十年前在A村小学任教的洪老师?”

“啊对,是我。我曾经在A村小学实习过,目前在山区的希望小学当老师。”难怪信号不太好,“现在还有点空,您有什么问题就趁现在吧。我一会儿要去帮学生们干活。”

何薇绮有些激动。“您还记得钱叶吗?父亲入狱,自己离家出走的那个钱叶。”

“钱叶啊,我记得,我记得。她是个非常可怜的小女孩,在家里受到歧视,还被继父强奸……”

“等一下,洪老师,我见过她的父母,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他没有强奸。”

“我也听说了,他也是这么告诉警察的。”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的原因,洪老师的声音变得刺耳,“他说他给过钱的,不是强奸,只是嫖娼。钱叶当时只有十三岁,不管她是否同意,这都是强奸。”

“什么!”何薇绮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惊讶,可是听到洪老师这么一说,手机差点掉地上,“这不可能吧?不是刑讯逼供搞出来的吗?我看到李宝富的门牙都被打断了。”

“他的门牙早就断了。听说他在外面打架,好像是和网吧老板还是什么人互殴,不只是被打断门牙,还被打得浑身伤呢。”

和网吧老板打架?这么一说,何薇绮有点印象。啊,对了,李晓娣告诉过她,有一次钱叶去上网,结果王翠华找到她,揍她时砸坏一个键盘。网吧老板和王翠华发生冲突,李宝富也跑来掺和,结果被打得“满地找牙”。何薇绮当时以为这只是一个修辞手法。

王翠华也提到过,她称呼钱叶是小婊子,和男人睡觉收钱,只是这个男人并非外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有同学和老师看到她手上有大把的现金,给钱的人正是强奸犯本人。

“喂喂,您听见了吗?”洪老师在千里之外问道,“是不是信号不好?”

“我听得很清楚。”何薇绮应道,“可是,这只是钱叶单方面的说法吧?我听说她经常说谎,还偷东西……”

“她说谎只是想被别人关注,偷东西是因为怀孕了……”

“什么?钱叶怀过孕?”女记者的嘴巴简直合不拢。

“是的,钱叶怀孕过,父母带她去打过胎。警方在那家非法营业的医疗所里找到了证据。”

“这些都是警方告诉您的吗?”

“不是,是我给同学们讲完生理知识后,钱叶主动找到我告诉我的。那时她刚打胎没多久,我让她立刻收集证据报警。我还听说怀孕这事其实是她的班主任先发现的,他告诉了她家里,然后她家里就赶紧带着她去打胎了。我离开之后,听说那个班主任也受到了处罚。”

郭月洁告诉过她,怀孕之后容易打瞌睡,吃过饭还会饿。钱叶也有同样的情况,易老师早就发现了。随后这位教师为了一己私利,私下告诉钱叶的父母,让这对禽兽去消灭证据。而他被李家夫妇怀疑报警也很正常,因为只有他知道全部详情。

只是何薇绮有点奇怪,就是易老师说的,十年前曾经告诉过“那个男人”,不是自己报的警。他告诉的那个男人是谁?毕竟李家夫妇意识到有人报警时,家里的男人已经被警察控制了;而他们后来过世的儿子李威,当时太小,顶多算男孩。

局外人武家平也很敏锐,仅凭两个同学的话就发现钱叶怀孕的证据,并且意识到易老师一直在为虎作伥,难怪他对易老师说话有那么强烈的火药味。

“那后来呢?”何薇绮追问道。

“我怀疑当时这孩子因为受到强烈的创伤,可能得了PTSD。”

她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在手边的电脑上查询。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主要症状包括做噩梦、性格大变、情感解离、麻木、失眠、逃避会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易怒、过度警惕、失忆和易受惊吓,严重者甚至可能会寻求自杀。这是人在遭遇或对抗重大压力后,其心理状态失衡的后遗症。

这么说来,钱叶和同学关系不佳、喜怒无常,并非她的性格原因,而是被强奸后产生的严重的心理疾病。即便成年以后,她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工厂里她的室友齐红玉也说过,她还在逃避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男人;宋冬梅也提到过,她过度警惕,只是提起“男朋友”三个字,都会令她暴跳如雷。

“我以前上大学时学过一点心理学,记得被强奸的人,有百分之六十会患上PTSD。所以我害怕钱叶也……”洪老师顿了一下,“她家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重男轻女,对她很不友好。我去城里联络心理医生,想给她提供治疗。可是等我回去,我发现她已经离家出走了。”

“后来您和她联络过吗?”

“没有。如果我能找到她,一定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当时她的状况已经很严重了。”洪老师惋惜地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郝宁是个天才。他清楚地知道,想从物证上翻案,只能靠运气。所以从一开始,他选择的突破口就是钱叶。文章是关于钱叶的生平,犯错的也是钱叶,要找的也只是钱叶一个人;不干公检法一丁点关系,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一层面赢不了。他计划找到钱叶,让她更改口供。他以为钱叶喜欢钱,一定能够用钱收买她。只要她肯改,再通过媒体大肆宣扬,就能把实际情况扭曲,倒逼官方,这起案件就有机会翻过来了。

有这样的先例吗?何薇绮突然想起她曾经搜索过类似的信息。有一些案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证物丢失、证词有瑕疵,或者检验方式有纰漏,最终在媒体的帮助下,发生大反转。

难怪郝宁会特别留意刑讯逼供这件事,通过这个细节,能够争取到更大的舆论力量,也会给官方更强的压力。他知道读者想看什么。

何薇绮愣住了,这不就是她曾经查过的信息嘛。

周昕为什么要查这个?为什么她查到后把资料整理给周昕,转过天郝宁就开始了“钱叶案”的调查?

在那一刻,她恍然大悟。

郝宁从来没有相信过她。他把工作拆成了细碎的小块,分给不同的人,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郝宁到底想要做什么,以及他真正做了什么。

当郝宁看到周昕提供的报告,也就是何薇绮整理的那些资料时,他意识到这起案件的人证和物证可能已经遗失了,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天大的好机会,毕竟有这样的先例。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他才指示何薇绮开始调查。

既然官方证据不全,他便把全部赌注押在钱叶会改口上,唯一的证人站到了对立面,那时候改判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一旦翻案,那么李宝富就可以得到国家赔偿。这笔沾满了受害者鲜血的钱,郝宁必然有份,说不定还是很大一份。

另一笔账就更划算了。无论成功与否,郝宁都把名声打了出去。这起案件显示他有能力帮忙翻案,助人获得国家赔偿;就算不能翻案,至少也能把原告闹得鸡犬不宁,抱头鼠窜,能让被告名声大噪,能让官方如鲠在喉,能让黑的变成白的。

有了这次的成功,后面就会有无数或真或假的冤案受害者找上郝宁,请他帮忙造声势,谋求翻案。

一本万利。

当她收到来自署名魏林的邮件时,她感到一头雾水。邮件里只有一张扫描的手写的文件,字写得很潦草,字迹也不清晰。

这是什么东西?魏林又是谁?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搞得何薇绮脑子里一团糨糊,很多事情都记不清。她下载附件图片,放大了几倍,总算看清楚了那个手写的名字。直到这时,何薇绮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钱叶入职电子加工厂时填写的文件。

电子加工厂的人事专员魏林总算干了一些人事。

字迹褪色,扫描的分辨率也不高,加之文件保存不当造成的缺损,区区一页纸,识别起来却极其缓慢。费了半天劲,她总算把入职资料上的信息判明了。姓名自然不用说;联系电话也失去了价值,之前通过她室友得到的号码也已经停机;地址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当年电子加工厂就是以包食宿来吸引工人的,她一年多以前就搬进了工厂宿舍,这个地址估计就废了;至于其他信息,什么学历之类的,钱叶连小学都没毕业,上面填写的纯粹胡扯。

如此看下来,这份文件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再细想一下,也许地址还有一点点用处吧,因为这上面填写的地址在K市。如果郝宁——虽然他是个人渣,但还是有很多出人意料的想法——的猜测没错的话,这个地址应该是钱叶的闺密肖敏家的。

这个地方看着有点眼熟,何薇绮在网络地图上查询着位置,又是在临河区原来拆迁的那片地方。这个地点已经多次出现在她的调查中,真是太巧了。不对,她翻开笔记本,找到武家平的联系方式。

这两处写得一模一样!

太奇怪了,这两个人的交集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们两个会认识?

她突然察觉到不对劲,盯着电脑屏幕上的K市地图,时而放大,时而缩小。她发现了老火车站和旧人民体育馆都离这个地址不远,而且汉河都流经这三处。而钱叶和武家平留下的地址,正好是在旧人民体育馆的西面,有点荒凉,人烟稀少。

为什么这个方向给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她想起来钱叶的网友肖敏曾撒下的弥天大谎——钱叶一个人跑到体育馆西边跳河自杀了。虽然新人民体育馆附近也有河流,符合肖敏的说法,可是它的西面是新火车站,人流量很大,如果钱叶跳河的话,肯定会被看到。但如果是在旧体育馆附近,说不定就可以实现了。

她拨通了外号“流行音乐史学家”的余屏屏的电话。

“大记者,找我什么事?”余屏屏笑着问。

她焦急地询问:“屏屏,你还记得有个歌星叫祥凯吗?”

“祥凯可算不上歌星,顶多算流星。”

随便什么称呼都无所谓。“你记得他,对吧?”

“是啊,怎么了?你要采访他吗?他都过气多少年了。”

“不是不是。十年前,他在K市举办过一次演唱会,你还记得是在哪里举办的吗?”

“这我哪还记得啊,时间太久了……”

何薇绮越来越急躁,她等不及听完余屏屏的抱怨。“是在新人民体育馆,还是旧的?只要确定这个就行。”

“当然是旧人民体育馆了。”余屏屏的“专业知识”起到了作用,“十年前,新的还没有设计出来呢。”

何薇绮似乎找到了武家平和钱叶的连接点。

肖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人世间存在过。

钱叶就是肖敏,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在火车站外的快餐厅见到的,并且深夜送她回到工厂的女孩。她从始至终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生怕容貌被自己认出。

何薇绮早就该发现这一点。肖敏是怎么说的她在K市认出钱叶?她说她们互换过单人照。可是钱叶压根没有单人照,只有一张全家的合影,她还游离在家人之外。也许后来钱叶和武家平一起生活后,照过单人照了,时间太久,她把两件事混为一谈。

他们应该就是在武家平家附近相遇的。也许钱叶想自杀,也许没有。何薇绮觉得自杀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当时钱叶刚刚参加完偶像的演唱会,沉浸在幸福中。很可能只是武家平看到当时年纪尚轻的钱叶夜晚独自在马路上游**。当时钱叶无处可去,也没有钱坐车,深夜里只能在马路上徘徊。那里荒无人烟,没有目击者,简直是最佳犯罪地点。武家平毫不犹豫地上前,将钱叶拐回家。

那之后的钱叶感受到爱了吗?这个问题何薇绮连想都不敢想。武家平比钱叶大二三十岁,两个人的阅历相差甚远,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钱叶以为是爱,其实不过是在权力包装下的控制罢了。就像王尔德说的那样:世上的一切都和性相关,但是性本身不是,性关乎权力。权力不对等的爱情——不管是继父与女儿,还是养育者与被养育者,抑或老师和学生——只能是控制与被控制,没有任何感情可言。

这个世界对钱叶太残酷了。她的继父李宝富也好,她的庇护者武家平也罢,他们都拥有更强大的权力,用钱,甚至仅仅用食物和居所,就可以任意操控这个女孩,即使他们本身在成年人中只能处于底层。被控制的钱叶什么都做不了,十年前她只是个孩子,十年后是个心智没有成长的成年人。她没有接触过社会,没有上过学,能够接触到的信息都是经过别人过滤的。

为什么武家平知道钱叶怀过孕?不是他从学生口中的信息里推理出来的,而是钱叶告诉他的。为什么武家平知道钱叶喜欢祥凯?不是他通过偶然联想得出来的,而是钱叶告诉他的。为什么武家平知道钱叶上过论坛,交过网友?不是因为他有一群黑客朋友,这全都是他编造出来的。

在那之前,如果不是自己非要跟着去现场调查,武家平说不定压根就不会去什么A村拜访关系人。他只需要睡上一两天,把那番自杀的谎言当成调查报告交给何薇绮就够了。不过,他可真是大胆,竟然敢把自己正在寻找的钱叶拉到自己面前,编造出一场死亡,妄图以此来彻底终结调查。

现在何薇绮有点明白,为什么当时那个所谓的“肖敏”总是在看武家平了,说话也小心翼翼,就好像在背台词一般。不是因为她见到陌生人紧张,而是因为她在唯他马首是瞻。

易老师家没有电话,没有人能通知他,可是他一看到何薇绮和武家平,就知道二人是为了钱叶而来,因为他们曾经见过面。武家平离开房间接电话时,易老师望着大门说他告诉过那个男人,十年前不是自己报的警——易老师眼睛里看的是门外的武家平。

十年前,去A村打探消息的那个男人,正是武家平。他诱拐了钱叶后去过A村。他发现钱叶的家人对她不闻不问,老师对她的下落丝毫不在乎,钱叶的命运在那一刻就注定了。

一个当时只有十三岁,而且罹患PTSD的小女孩,从此落入这个人面兽心的恶魔之手。

何薇绮胸中燃烧起熊熊斗志,她发誓要救出钱叶。

报警没有用。她曾经去过A村的派出所讨说法,得到的答复是自愿离开不是失踪,不能立案。而现在的情况也和之前没有多大差别。她手上没有证据,只有推测。更何况钱叶之前有段时间是自由的——在工厂里,没有被武家平监视,她可以逃跑却没有,警方又该说她是自愿的了。

事实上,钱叶做出的选择根本不是她本心希望的,她是因为患有心理疾病,而且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选择。

何薇绮也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太迟了,她得到这个地址时,距离钱叶辞职过去了好几天,说不定武家平早就带着钱叶逃之夭夭了。

她要先去看看。

何薇绮来到了地址所在的临河区。和她预想的不同,这里竟然不是楼房,而是当年未拆除的带小院的平房。破旧的房子与周围竖起的高楼大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为了隔开这间平房和周围的楼房,还专门立起一道一人多高的砖墙。这间平房看上去有很多年了,不知是主人要价太高,还是一直不愿意放弃,总之它躲过了当年的拆毁和重建。小院里杂草丛生,似乎好久没有打理过了。

看上去不像有人还在的样子,她甚至怀疑这个地址是武家平和钱叶故布疑阵用的。她走进小院,四下看看。虽然这个院子没有收拾,但是有块地方还算平整,似乎每次整理院子,他们都只把精力放在这么小的一块地上。

走到门前,她有点犹豫,要不要敲门?算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敲门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她轻轻地敲了几下,果不其然没有人应门。

这里不可能有人。她有些生气,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甩了甩挎包,转身准备离开。武家平和钱叶早就……突然她的余光扫到门竟然打开了一条小缝。她转过身子,原来是挎包撞到了门。好吧,门没锁。她推开门,向房间里望去。

里面一团漆黑,即使是艳阳高照的白天,太阳的光线都被四周的高层大楼挡住了,照射到这间小破平房上的,只有寥寥几缕。

“有人吗?”何薇绮谨慎地在屋子里查看。没有人回答,她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在屋子里照了照。这个房间至少是住过人的。房子里应该是经常打扫的,只是最近没有清理,摸上去似乎有些浮土;不宽敞的房间里摆满必备的生活用具,甚至还有一些贴纸和摆设,显露出快乐的生活气息;物品摆放也很整齐,没有匆匆收拾过的迹象,不像是房主急忙离开的模样。可是整个房间里充满了莫名的恶臭,令她直反胃。

奇怪,他们没有逃跑吗?只是出门还没回来?她捂住口鼻,把光源移向其他方向,突然照到角落里的阴影。那是一个人,他颓然地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像一座没有生气的雕塑。他的脚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不过何薇绮没有看清。

她被吓得连连后退,脚下也一个劲地踉跄,手机摔到地上,手电筒也不亮了。眼前一片黑洞洞的,她的眼睛艰难地适应着黑暗,半跪在地上,摸索着手机。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动静,猛然回头,看到那座“雕塑”正在从杂物中起身,向自己走来。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直发颤。

“你来这里干什么?”声音虚弱且嘶哑,就好像声音的主人好几天没有吃过饭、喝过水。

这声音有点熟悉。“武家平?”何薇绮猜测,声音里依然充满恐惧,“你是武家平?”

“你来干什么!”对方怒火冲天,大声喝道。

庞大的黑影越来越近,几乎将何薇绮整个盖住。这时她终于可以确认,这真的是武家平。在惊恐的情绪作祟下,何薇绮的大脑无法思考,身体也不受控制。她瘫在地上,不知所措。“我来找钱叶。”她的嘴竟然不由自主地做出回答。

“钱叶已经死了。”

“不对,她没死。”何薇绮鼓起勇气回应,“你骗不了我。她还活着,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发现了钱叶入职电子加工厂的文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的地址就是这里,这也是你的家。”

“钱叶十年前自杀了。”何薇绮的话语似乎一个字都没传到武家平的耳朵里,他还在重复着无聊的谎话。

何薇绮不再害怕,她开足马力,全力反驳着诱拐犯。“根本没有人看见过钱叶跳河,这些都是你编造的谎言。那个你找到的所谓的目击证人肖敏其实就是钱叶,她在你的胁迫下做了假证。你以为有人说钱叶死亡就能阻止我继续追查下去。你失败了。我已经发现了,十年前是你拐走的钱叶。”

“钱叶那个时候就死了。”武家平有气无力地回答,“她的尸体就埋在外面的院子里。”

“什么?”何薇绮震惊了一秒钟,然后立刻冷静了下来,“你休想再骗我第二次。”

“你一挖就能找到。”

“不……这……呃……”女记者陷入了混乱,她深吸一口气,不相信地反问,“不对,这不可能。那个在K市更换身份证的,后来去电子加工厂上班的女孩,如果她不是钱叶,那么她是谁?”

“她是我的女儿。”

“什么?你的女儿?”

“是的,我的女儿。她出生时,她妈妈就过世了,难产。”武家平的声音里这才有了一丝起伏,“是我把她拉扯大的。有一天……有一天……”突然,他的声音里饱含着痛苦,“我们跑到了K市,以为这一切就能结束。没有。她跑回家,说不是她的错。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我只能看着她不停地哭。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知道,都在她背后说坏话,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那就是……钱叶?”

“是的。”

洪老师说钱叶可能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而且她的病情很严重,甚至可能会自杀。不是可能,她真的这样做了。

“我本来应该去报警,可是鬼使神差,我打开了她的包。我当时只是想看看她是谁,可是偏偏我看到了身份证。那上面的照片和她很像,就是小孩子的模样,所以我就……”

“所以你把她的身份证给了你女儿,让她们交换身份?”

“嗯。”

“然后你去A村调查钱叶的身世,发现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这样你就放心了。为了避免有人发现钱叶的尸体,导致你的计划穿帮,你就把她埋在门外的院子里。”

武家平继续点头。“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了,她终于活了过来。”

她一直在感激钱叶。就像电子加工厂的室友说的,她不停地对着那张祥凯的演唱会门票说着感谢的话语——那张门票也是从钱叶的包中发现的吧——其实她不是在对祥凯说,而是在对这张门票的主人说。

“我花了全部的积蓄买下这间房子,没想到不久之后这里就开始拆迁,我们以为一切都完了,可突然强拆停止了,有人来和我谈判。可无论他们出多少钱,我都不可能卖掉它。”

成排的高楼下面,简陋的平房突兀地存在。

因为钱叶的尸体不能被发现。

何薇绮突然想起她的师兄叶遥。如果他发现自己的一时贪念造成了如此深远的后果,不知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你的女儿就以钱叶的身份去上班。”

“她很喜欢这份工作。”

何薇绮本该意识到A村的钱叶和K市的钱叶不是同一个人的。

不论老师还是同学都说A村的钱叶不喜欢读书,可是电子加工厂的室友说K市的钱叶喜欢看大部头装斯文;A村的钱叶喜欢听歌,K市的钱叶从来不听,还嫌吵;A村的钱叶喜欢上网、和别人联络,K市的钱叶从不上网,也不喜欢社交。

在宿舍里,她自称“无名”,这不是她的名字。何薇绮想起她们第一次碰面时,她自称“肖敏”,又想起宋冬梅的口音,以及宋冬梅屡次试图纠正自己的发音。

“她叫武敏,对吗?”何薇绮小心翼翼地问,“你的女儿。”

武家平点点头。

武家平和武敏的平静生活,被钱叶的父母打破了。他们找到《声援》杂志社,要求调查钱叶的下落。从那一刻起,武氏父女就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永无宁日。

“可是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想阻止郝宁继续写报道。”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何薇绮在内心深处依然争辩道:“是我写的报道!”

“我去咨询律师,想问问他有没有办法不让你们继续报道。”

武家平找到了同辉律师事务所的梅律师,就在自己离开之后。而那个无良的梅律师根本没能解决武家平的问题,只是收了一笔咨询费。自己的名片被梅律师扔在桌角,却被武家平发现。他一定注意到了《声援》杂志的抬头,所以才会将名片收起。然后在通信公司的营业厅,他们相遇了。何薇绮误以为他是梅律师介绍来的寻人专家,而武家平也顺水推舟地加入调查。他的目的自然是将调查过程引入自己的节奏,然后误导何薇绮以为钱叶已死——这是真相,同时又是假象——不要再继续调查。

他的计划几乎要成功了,只可惜最后时刻功亏一篑,被郝宁识破——郝宁?难道是……

何薇绮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武家平。“是你干的,对吗?是你杀死了郝宁。”

武家平再一次沉默地点了点头。

可是武家平怎么知道郝宁家的,就连同事都不知道。

难道是她告诉的?她曾经在出租车上给外送员指过路,透露了郝宁家的地址,当时武家平就坐在她身前。不会吧,是自己间接害死了郝宁……

等一下,那也不对。他不可能进郝宁家的,这样的陌生人,怎么能让郝宁心无芥蒂地大开家门呢?

“你给郝宁展示了钱叶的身份证。”

“是。”

听见持续不断的敲门声,郝宁不耐烦地问门外是谁。门外答复说是提供信息的。郝宁并不相信他,但是透过猫眼看到了钱叶的身份证原件,就一下子相信了对方,为武家平打开了大门,也把自己推上了死亡之路。

为什么要对郝宁痛下杀手?

郝宁死前,杂志已经上架,他们看到了杂志上刊登的文章,认为郝宁太接近真相了。尽管这是何薇绮调查出来的,可是武家平不清楚,他看到的只有郝宁一个人的署名。郝宁又一次冒用了她的文章,没想到却因此救了她的命。对武家平而言,只有消灭肉体,才能彻底阻止调查,所以他决定杀死郝宁。

不,不对,那个时候他们的进展只不过是找到了电子加工厂而已,还没有更确切的信息。

他们两个人聊了这么久,为什么武敏还没有出现?有些信息只有她知道,为什么她不帮忙澄清?正想着,何薇绮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武家平不是为了阻止调查才杀死郝宁的,他是为了报复。

武敏一定绝望地以为他们马上就会找到自己,她必将再次陷入世人的侮辱和谩骂中,于是宛如惊弓之鸟般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以他才这么颓废,所以他像很久没吃过饭,所以他才知无不言……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支柱和勇气,只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她刚进门时,看到他窝在角落里,那个靠在他身旁看不清形状的物品,应该就是武敏……的尸体。这就是弥漫在房间里的腐败气味的来源。

“武敏……已经……”何薇绮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是的。”武家平只剩下一具躯壳,里面没有任何精神。

何薇绮感觉自己像是要吐出来一样。“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武家平的情绪产生了波澜。“她上初三时……被老师……”

他只说了半句,何薇绮就明白了。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第二个年龄其实正是自己的实际年龄,倒推回去,那个时候她应该是十五岁,很不幸,比法定性同意年龄大一岁。

当他同情钱叶时,当他们在车上讨论强奸时,当他不客气地对待易老师时,她就应该知道,他是多么痛恨这种行为。这只是第一轮伤害。她想起肖敏,不,钱叶,不对,她的名字是武敏,她们第一次碰面时,她身穿极为保守的衣装。

“那个禽兽老师一口咬定是谈恋爱,她还是个孩子啊……学校也不承认,还吓唬她说,报警的话警察也不会相信她的。而且那个禽兽的老婆四处宣扬是武敏的错,搞得尽人皆知。走到哪里,都有人在笑她。我们走投无路,只能逃出来了……”

受害者还会遭到第二轮伤害,那是来自周围评价、社会舆论等的。第一轮伤害已经令人非常痛苦,超过半数的受害者会因此患上可能终身无法治愈的心理疾病;而第二轮伤害更会推波助澜。何薇绮同样站在高高在上的道德巅峰评判过别人,还自诩正义,却浑然不知对被害人造成了多大伤害。

“强奸……”她流下了忏悔的眼泪,也因此提高了音调,“不应该是这样……”

何薇绮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武家平表情的剧烈变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被陷入痛苦中的武家平错误解读了。他以为死去的女儿被再次羞辱,一下子愤怒起来。

“不,等一下,不是这样。”她急忙想要解释,可是太迟了。

“你不是说强奸不可能吗?不是说强奸犯很难干成吗?不是反抗强奸很容易吗?”武家平像疯了一样,吼叫着走向何薇绮。

“不……不……”她最担心的莫过于武家平联想起了他们在车上讨论强奸行为时她曾说过的话,误以为她对强奸持支持态度。

武家平在狭小的房间里追逐着乱跑的何薇绮,更熟悉环境的房主明显占据优势,很快就将女记者困在角落里。他一把将何薇绮推倒在地。女记者的头磕到了地上,感到一阵疼痛。武家平骑在她身上,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

“她本来可以和你一样上大学,干光鲜亮丽的职业,穿喜欢的衣服,过她想要的生活……可是那个浑蛋把这一切都毁了。她甚至没法去学校读书,只能干最基础的工作,必须把全身裹紧,整天提心吊胆地东躲西藏……”

他们两人的力量悬殊,即使男人的年龄要老她二三十岁,即使男人饿了几天,即使女人拼尽全力反抗,何薇绮还是败下阵来。

武家平重重地击打着何薇绮的面部,只需一击,就将她的脸扇到了另一侧。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角落里躺着的武敏的脸,一张失去了生命气息、痛苦不堪的脸。

“你比当时的她大十岁,你为什么不反抗?”他一边殴打着,一边嘴里叫嚣着,“你不是说反抗很容易吗?”

何薇绮的精神与肉体解离成了两个独立的部分。她的灵魂飘到了屋顶上,俯视着被暴打的自己的身体。躺在地上的身体只能被动地接受暴力侵袭,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紧接着,她的灵魂仿佛穿越了,出现在了另一个时空。

她看到了父亲对高中文理分班时的自己说:“女孩子学什么理科?没有用。将来找个稳定的职业,嫁人生孩子就行。”那时的她没有反抗,听从了父亲的安排,默默地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学科。

然后她看到了周昕对不愿加班的自己说:“同学会不着急,工作要紧,把我安排的活干完了再去也不迟。”那时的她没有反抗,而是埋头苦干,完工后才离开。

最后她看到了郝宁凑到茫然的自己的耳边说:“咱们休息吧。”那时的她没有反抗,就被带上了床。

她的灵魂听到武家平在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为什么不反抗?”

她能找到几百个理由辩解:社会经验不足,热爱这份工作,因为爱情……可是她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权力不对等。金钱、地位、职务、体力、知识……所有的不对等都有可能成为压迫的利器。

强奸也是一样。

虽然在思想空间中畅游了很久,但在现实世界中不过是几秒钟的工夫。何薇绮回过神来,发现她仍在暴怒的武家平身下。灵魂的探索解决不了肉体的难题。

冷静下来的她再次奋力反抗,而她的对手力量似乎在减弱,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她的双手在胡**索,期盼能从地上抓起什么,烟灰缸、螺丝刀,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能用来还击就可以。可地上什么都没有。

她伸长双臂,向更远的地方**,似乎碰到了东西。顾不上是什么,她努力抓住,却没能拉动。太重了。可是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身体激发出了无穷的力量,将那个不知名的物体拉动。

那东西比何薇绮想象的要大得多,她只拉动了其中一部分,但随之整个倒了下来,撞到了武家平。趁着施暴者分神,何薇绮拳击脚踹,总算挣扎着脱开身来。她迅速站起身,倚在墙角,摆出防御架势,准备迎接下一击。

什么都没有。她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凑上前看了一眼。

原来武家平被那个东西砸到,身子一歪,正好撞到旁边的桌角,似乎昏了过去。这下何薇绮长舒一口气,稍微放下心。

谢谢不知名的物体,是你救了我。

她怀着感恩之心,靠近了击中武家平的那个物体,似乎是圆柱状,颜色阴暗,上面还有黑色的条状物,像是巨大的拖把;下面的圆球似乎是白色的,凹凸不平……她用手捂住嘴后退半步,无法压制的尖叫声刺破苍穹。

这是武敏的尸体。

转瞬间她就被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寻找手机和挎包,拼尽全力夺路狂奔,一直跑到肺要爆炸才停下。

“你是说,你主动跑进别人家里,然后对方想强奸你?”民警疑惑地问。

她只能分辨出有声音传进耳朵里,却无法理解这些句子,仿佛听到的是不知名的外语。

此刻的何薇绮正坐在派出所的讯问室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前那一幕对她的震撼太大了,令她的神经立刻崩溃。

她隐约记得自己跑进派出所里,又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但是对这个过程她印象全无。她的脑海中只剩下那张散发着腐烂气息、失去生命迹象的苍白面孔,那面孔上布满无法名状的痛苦表情。

对面身穿制服的年轻男人越发不耐烦,手里握着的笔不停地敲击桌面。“你到底想报什么?又是强奸,又是杀人,一会儿今天,一会儿十年前,话说得不清不楚。你要不要先冷静一下再说?”

何薇绮的脑细胞仿佛凝结成了一整块石头,无法动弹。她以为自己在想什么,大脑却没有给她任何反馈。她脸上只剩下木然的表情,眼神中没有任何色彩,面前的这一切似乎和她毫无关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四肢麻木,没有任何知觉。

从门外进来了一位女警察,她对正在问询的男警察附耳说了几句。他站起来,不解地看了一眼说话人,转身离开。

新接手的女警察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半蹲在何薇绮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抚摸。

何薇绮感到手上有了一丝温暖,而肢体的感觉也慢慢从指尖开始蔓延到胳膊、肩膀,直至全身。她似乎恢复了一点神志,转过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女警察。

女警察温柔地说道:“别害怕,没关系,慢慢来。我相信你。”

何薇绮先是困惑地看着她,突然自己的大脑开始运作,竟然理解了对方在说什么。

下一刻,女记者的脑海中不停地涌现出过去的事情,她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