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薇绮收到了冯欣发来的厂名和人力资源部门的联系电话,速度之快令她始料未及。不敢怠慢,她立刻打通那个电话号码,预约了见面时间。

“对,这人是在这里工作过。”人力资源部门的魏林和她同坐在部门的小会议室里。

何薇绮激动万分,终于找到了。“她是长这个样子吗?”说着,她掏出了钱叶与父母的合影。

魏林没有接照片:“不知道,我们不见工人的。再说她已经辞职了。”

“什么时候辞职的?”眼看就要追上钱叶的步伐,终究还是差了一点点。

魏林翻看了文件说:“这个月16日。”

算算时间,就是在何薇绮去A村实地采访之后没几天工夫,真的太不凑巧了。不只是时间,就连地点也是。前几天她刚送肖敏来过,如今又回到了这家电子加工厂。说起来也不奇怪,毕竟K市就这么一家超大型工厂,是当年政府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安置了很多就业人口。

如果当时没有借助武家平,而是先找到冯欣,说不定现在已经遇到钱叶了呢。她越想越难受。武家平真是白白浪费了她许多时间。

“你还有钱叶的资料吗?”何薇绮抛下懊悔情绪,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比如联系方式啊,家庭住址之类的。”

魏林在厚厚的文件夹里翻找,过一会儿摇摇头。“这里没有了。可能是放错了,我得去别的文件夹里翻翻。”

“没有电子文档吗?”何薇绮看着足足几百页的纸质文件,心口堵住了一般。

“像这种流水线工人,一天进进出出几百个。”魏林的语气中流露出不屑,“还没等你建好档,人都走了。”说着,他扬起头,看了看会议室玻璃墙外的办公室,“就我们几个人,根本搞不过来。”

办公室里也就三四个人吧,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堆叠着如山的资料。

“我们通常找劳务外包单位,他们给我们提供人员,我们统计人数,没错的话就集体办理入职手续。能干满三个月的,我们才给他们上保险;入职前的资料,也是由劳务外包的人转给我们。他们一般是手写的,我们拿来归档。”魏林一边说,一边指着手上的文件夹。

“你们不查查这些员工的身份信息吗?”何薇绮有点惊讶于管理的松懈程度。

魏林点头表示要查。“干满三个月,会查身份证,因为要上社保。”

“其他的信息呢?学历证?户口本?”

“他们能有什么学历?”魏林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有身份证足够了。”

何薇绮的目标又不是审查企业的管理制度。“钱叶来了多久?”

“社保都交了一年多,应该干过一年半了。”魏林叹了口气,“挺可惜的,干上半年就算熟练工,他们离职挺影响效率的。”

“像她这样干一年多的,很多吗?”

“不算多,很多人干个半年,就会觉得没意思,想换个地方。其实这里算好的了,不但没有拖欠工资,还按时发加班费。”在办公室工作的魏林明显有些瞧不起在生产线上工作的工人,“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贪心不足,能咬牙坚持三个月的都少,更别提一年了。”

何薇绮直想翻白眼:你自己才多大啊,装老成。她把俏皮话咽到肚子里,继续发问:“那能干满三个月的,能有多少?”

“一半吧。剩下一半抱怨太累,干个三五天就甩手走人了。”魏林耸耸肩,“坐着动动手而已,还嫌累,真是受不了他们,太娇气了。害得我整天在招工,四处拉人头,还不够。”他说着活动了一下颈部,“真是累死了。”

“钱叶解释她为什么要离开了吗?”

“生产线上的工人,又不是技术工程师。今天说走,当天就结工资,还缺干活的人吗?”魏林嘴角上扬,毫不在乎地回答。

一面说招工难,一面对员工离开不闻不问,何薇绮想不明白他们的算盘是怎么打的。“你是否觉得,她的辞职有点突然?”

“厂里一天辞职的有几百号人呢,一个个搞清楚,我们的班就别上了。”魏林虽然只是一介办公室职员,却一副高高在上,踩在生产线工人头上的模样,“我和你讲,他们什么都不懂,和他们说点什么可费劲了,话都说不利索,也就配干干力气活。”明明他也只是窝在狭窄的格子间里,里面散发着空气流通不畅的发霉般的味道,干的同样是毫无技术含量的重复性工作。

后面何薇绮还需要他的帮助,所以她依然在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说得是呢。”

魏林还想就自己的业务高谈阔论,不过何薇绮的时间有限,不打算在这里和他继续消耗下去,赶紧打消他的企图。“你帮我找找钱叶的同事,我想从他们那里了解些情况。”

“没问题。”魏林满口答应,“一会儿我去问问,把和她一起干活的人找出来。”

“麻烦你帮忙把钱叶的资料找出来可以吗?”她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如果找到了,拍个照发给我,谢谢。”

魏林接过名片,满脸自信:“放心吧,我会找到的。”

“非常感谢。”她伸手和魏林握握手,转身离开。

一出门,走到没人的地方,她赶紧掏出纸巾,把手擦干净。

在魏林的安排下,她来到钱叶曾经住过的宿舍。每个房间可以住十多个人,只有床和简单的家具,卫生设施在走廊的两侧。她恍惚回到了大学时代,那时以为差劲的宿舍环境,不知比这里强多少倍。

认识钱叶的,只剩下三个人了。三个室友神态各异: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段美刚下班,疲惫不堪,硬撑着坐在床边,没说几句直打哈欠;似乎刚成年的宋冬梅从食堂吃过午饭回来,精力充沛,对记者采访充满好奇;实际三十多岁,脸上却写满沧桑的齐红玉,时而分心看手机,时而竖起耳朵聆听,一心不知分出多少种用途。

不知是希望记者赶快离开,还是急于打听八卦,三个人对于客套并不热衷,所以几个人简单聊了几句,便直奔主题。

“你们和钱叶一起住多久了?”

宋冬梅操着一口不标准的南方普通话,何薇绮适应了一下才明白。“几个月啦。对了,她和你们说她叫什么了吗?”口音很重的宋冬梅扫视两个同伴,“她和我说她叫‘无名’哪。”

“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段美回应道,“我来得最迟,还是你给我们介绍的呢。”

“她称呼自己‘无名’?”何薇绮有点奇怪,钱叶是想说自己没有名字,没有来历吗?

“无名。”宋冬梅在第二个字上加了重音,好像在纠正自己的发音,不过跟前面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同嘛。

“她说她叫什么就叫什么呗。”齐红玉似乎完成了一局游戏,在等待下一局的空当插进一嘴,“我们又不查户口。”

“她长什么样子?”何薇绮又拿出了那张古早的全家福,摆在宿舍正中的桌子上,指了指那个游离在外的女孩,“是她吗?”

宋冬梅凑过来看了几眼,挠挠头,不自信地问身边的段美:“你看像吗?”

“怎么可能会像。”段美斩钉截铁地说,“这照片一看就是十几年前的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就算不十八变,三变五变也总有了吧。更别说女人稍微化化妆,就完全变了个人。”

宋冬梅脸色有些难看,沉下了脸。“你是说我化妆过头了吧?”

经她这么一提醒,何薇绮才发现宋冬梅的脸上真的有厚厚一层化妆品的痕迹。

“我没说你,你少操心了。”段美不耐烦地说,“我就是说,以前的照片不管用。”

何薇绮赶紧打了个圆场。“这照片是老了点。”说着她把照片夹进笔记本里,“你们谁有她的新照片吗?”

“这得问小宋。”段美努努嘴,指向宋冬梅,“小宋最喜欢拍照。”

宋冬梅使劲摇摇头:“她不喜欢被拍。”她打开以拍照清晰度高为卖点的廉价手机,点开照片程序,不断用手指拨动。

何薇绮也探头过去看,里面多数是宋冬梅的自拍,角度和表情、动作都趋于一致,连着扫了几十张,仅仅是化妆有区别。

“喏,就是她。”宋冬梅指了指自拍照的角落里的阴影,隐藏在她的大头之下,隐约有一个女孩的身影。

何薇绮接过手机,不断用指头放大,但也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容貌和身材。何薇绮勉强看到女孩趴在**,手里紧紧握着什么,像是一张纸片。“看不清楚啊,还有更清晰的吗?”钱叶手上捏着什么?还会是年幼时追的歌星的照片吗?

宋冬梅拨弄了一会儿,抱歉地回答:“没有了。”

何薇绮有些失望。“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的钱叶是个有小偷小摸习惯的坏孩子,不知这个毛病是否延续到现在;以前喜欢听音乐,不知现在是否还在追星……钱叶能说的地方大概有几百个吧。

“什么样的人?”宋冬梅困惑地看着天花板,迟迟没有答复。

段美不耐烦地回答:“就是个普通人呗,还能是什么人啊。”

女记者不喜欢这个答案。“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

一声冷笑。她转头一看,原来是好久没有说话的齐红玉。“到这个地方的,能是什么人?还不是每天睁眼干活,闭眼睡觉?”她关上手机,抬眼直视何薇绮,“不像你们这些念过书的,我们天天就知道干活,吃饭,再干活,睡觉。抽空能玩会儿手机、化化妆拍个照片,就很开心。我们没有工夫关心别人是什么人,我们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这……你们总会一起聊个天吧?聊点女孩子的话题。”就像上大学时的夜晚卧谈会,同学白天也很忙啊,要看书学习、写论文、应付考试;但是到了晚上熄灯之后,大家躺在**,讲讲老师和同学的八卦,说说自己的理想,聊聊新看的书……天南海北,一直聊到大家睡着为止。

“女孩子的话题没有聊过,”宋冬梅想了想,“她倒是问过我十年前上网是什么样子,我给她讲了网站、论坛、社区什么的……”

“我们哪像你那么闲。我们上班的时间都不一样,你刚回来,她可能刚出门,而且一天干十个小时,回来神经都麻木了,没有闲心聊天。”齐红玉烦躁地回答,“而且她也不是八面玲珑,和我们交往不多。当然了,我们这些人之间也处不来。你有什么问题还是直接问吧,别拐弯抹角的。”

“呃,你们这里丢过钱或东西吗?”

“经常丢,一眼看不见就没了,贵重物品都会藏好的。”宋冬梅认真地解释说,“人多眼杂,而且流动性大,所以很危险的。”

“唉,你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段美扑哧一声笑了,“记者明显是想问,是不是她偷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是。我们再瞎,也不至于注意不到这个。”

“啊,对对。无名不会偷东西的。”宋冬梅接着说。

“那钱叶——无名——没事时喜欢干什么?”何薇绮的声音变得小心谨慎了起来,“她经常听音乐吗?”

还是宋冬梅先做出了回答:“她不听,而且我放音乐,她还嫌吵到她看书。嘁,没事就窝在**,看什么大部头,装文化人。也不出门,难得有一次不上班,还回来特别晚,我笑问她是不是见男朋友了,结果她当场就翻脸。”她顿了顿,似乎在为自己的话辩解,“平时她脾气挺好的,不爱生气。”

“那她有没有和谁联系比较多?”

“没有吧。我看她不怎么打电话——等一下,前一阵倒是电话挺频繁,然后就突然跑掉不干了。”宋冬梅对每个问题都如实回答,和另外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也该不干了。”段美没好气地补充道,“能撑一年多下来,挺不容易的。干这行,就是要绷紧神经,一天到晚在那里接线头。精神稍微不集中就会错一个,错了就要扣钱,还要挨线长骂。明明只是小小的工头,可是那几个男人总喜欢搞得跟厂长似的,到处炫耀。”

“我看她还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宋冬梅忙不迭地点头,“我挺佩服她的,她几乎没弄错过。”

齐红玉也感慨了一声:“是啊,只是干个操作工,她也挺开心的。”

段美打了个哈欠,眼皮也垂了下来。“我不行了,我要先睡了。”说着,她不管周遭情境,躺倒在**,连工作服都没脱,一头栽进枕头里去见周公了。

“我也该去上工了。”齐红玉收起手机,站了起来。

“多谢各位。”何薇绮见状,赶紧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宋冬梅和她恋恋不舍地告别,追问:“报纸上会写上我吧?我要给父母也看看。”得到了肯定答复后,她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何薇绮随着齐红玉一起出了门,在小路上并肩前行。

走到没人的地方,齐红玉冷不丁转头严肃地问何薇绮:“你为什么要找她?”

何薇绮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抓她回家结婚?求她给弟弟买房?孩子哭着找妈妈?”齐红玉死死地盯着记者,声音很不客气。

这就是齐红玉一直敌视自己的原因吗?以为找到钱叶,就是为了拉她回去让人吸血?不会,我不会这么做。“为了公平和正义。”她语气坚定地回答。

齐红玉的面部表情松弛了下来,似乎认可这个答案,放下了心防。“那就好。”她皱起了眉头,长叹一口气,“她肯定吃了很多苦,我感觉她像是在害怕什么。”

“害怕?”

“我甚至感觉她干得好,就是因为她不愿意和线长搭话。”

“她在害怕什么?”

齐红玉斟酌了几秒钟,犹豫着回答:“男人吧,我猜。”

何薇绮似乎明白了,这也许和钱叶的过往有关,那还是她在未成年时的遭遇。何薇绮咬住牙,没有开口。不管是何薇绮,还是钱叶,都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她们。

两个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距离,快到分手的路口,齐红玉又说道:“她有时会自言自语。”

“哦?说些什么?”何薇绮好奇地问。

“‘谢谢你’‘你救了我’之类的。”齐红玉仔细回想着,“我印象里,她特别看重一张纸片,每次都对着那张纸片念叨。”

何薇绮想起了出现在宋冬梅照片背景里的钱叶,当时她似乎正捏着类似的东西。“什么纸片?”

“我只看到过一次。”齐红玉仿佛深陷回忆之中,“她人挺安静的,可是那一次她大闹了好一阵。我看她一直捏着纸片,很宝贝的样子,于是搞了个恶作剧,偷偷从她手上抢了过来。”齐红玉的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神情,“我以为会是情书之类的小女生最爱的东西,可是抢到手一看,不过是一张门票。”

何薇绮突然浑身发冷,汗毛都竖了起来。不可能,这应该是武家平胡编的。她努力压抑着内心的颤抖问道:“是什么样的门票?”

“好像是一场演唱会的。是谁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抢了回去。”齐红玉叹了口气,“然后她就像发了疯一样。我就记得上面写了‘永远爱凯凯’什么的。”

何薇绮跑回刚刚拜访过的钱叶的宿舍楼下,她早该发现这一点!那幢宿舍楼的门口正对着草坪。几天前的夜晚,她刚刚送自称钱叶的网友——肖敏——回到这里。

她气喘吁吁地回到魏林的办公室,拜托对方再查名为“肖敏”的信息。通过系统查到,在这座工厂里正在工作或者已经离开的“肖敏”,要么太老,要么性别对不上。

那个提供了关键情报的少女,明明是她亲自送回这里的,此时此刻却毫无踪迹。

武家平告诉何薇绮的所有信息都是编造的。他不可能通过歌星的名字发现论坛,也不会找到钱叶的网友,更不应该有人眼见钱叶死亡。

因为钱叶还活着。

何薇绮已经找到大量证据证实这一点,甚至从钱叶的室友那里得到她的电话号码——虽然拨过去之后,只听到“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但这的确是钱叶的手机号码,何薇绮通过给号码缴费的方式,验证过机主的姓名。

而这个人几天前还活跃在三个室友面前,不,远远不止,整条流水线上的同事也是见证人。警方的系统里,也有她存在的证据。

钱叶理所当然还活着。

如果不是齐红玉最后提到那张门票,何薇绮应该已经进入写作的过程。只是有了这道障碍,她开始不知所措。

“很简单,把它去掉就好了。”郝宁满不在乎地说。

“可是……”

郝宁想打消她的疑虑。“你钻进牛角尖了,Viki,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他牢记金主编的提醒,何薇绮进门之后,特意让她不要关上办公室的门,而是留道缝隙。这道缝隙彻底削弱了他们的亲密感,郝宁没像以前那样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而是与她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办公桌。桌面收拾得很整齐,几乎没有杂物,和何薇绮乱糟糟的桌面形成鲜明对比。郝宁双手交叉,胳膊架在桌子上,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微笑。

“明显是矛盾的。”何薇绮嘟囔着。

郝宁摇摇头。“你一直到找到那个叫肖敏的网友之前,都没有错。”主任边说边笑了,“顺便提一句,你的朋友电脑水平很高,能够从过去的电子数据中找到这么细微的线索。”

何薇绮隐藏了武家平的存在,她的本意是不想在文章里提到这个游走在黑白之间的边缘行业,担心会影响到报道的发表,所以武家平的大部分想法都过渡到了自己名下,而必须请外援的地方,则含糊地以朋友相称。因此,在郝宁看到的那篇被废弃的文章里,是何薇绮发现的钱叶的追星对象是祥凯,并意识到可以从过去的论坛找到线索,为此特意邀请朋友在赛博空间中寻找证据。

“是啊,他很厉害的。”何薇绮含糊地应道,然后迅速岔开话题,“那后面我错在哪里了?”

郝宁的表情活像是吃到了金丝雀的猫。“你心里非常清楚。”

“我吗?”何薇绮吃了一惊,事实上她自己并不知道。

“你的思维固定了,你以为这些都是你自己发现的线索,沿着线索一步步找寻下来,得到的就是正确的结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郝宁循循善诱道。

“你是说,她骗了我,对吗?”

“是的。”

肖敏为什么要骗她?何薇绮之前也未曾找到答案,对方不求名不求利,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愚弄自己吗?

“当然不只是她一个人,”郝宁用手轻轻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动动脑子,Viki。”

还有谁?难道是武家平?他意识到自己找不到钱叶了,所以拉上外行的演员,在她面前演了一场自杀大戏,诉求是让她赶快付全款?

何薇绮突然明白过来谁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她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出那个名字。“是钱叶。”后面的故事突然通顺了,“因为钱叶不想被找到啊。当年她和肖敏是好朋友,肖敏帮助钱叶在K市生活下来。十年后,肖敏突然接到电话,得知有人在找钱叶。她肯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的闺密,而钱叶知道自己铸下大错,不想被曝光,于是她们两个想出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什么自杀、跳河,全都是假的,“诈死。肖敏出马,在我面前大肆渲染了一番钱叶自杀的故事,我误以为发现真相,就此放弃追踪,这样始作俑者就可以安然地逃出生天。”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脑中的思路突然开阔起来,“难怪肖敏非常着急要和我们见面,同时要求在文章中不留名,也不许录音;她到电子加工厂附近,担心被跟踪,所以迟迟不动,应该是要去找钱叶庆祝欺骗成功;她用来当证据的那张票根是真的,说不定就是被钱叶当成宝贝的那张呢。可是……”说着她卡了壳,“等一下,有点不对劲。嗯,为什么钱叶会辞职?她们不是已经骗过我了吗?”

“这正说明她们有勾结。在你采访肖敏之后,钱叶立即辞职。这说明她们非常警惕,一有风吹草动,意识到风险迫近,就迅速离开。反正这样的工作,随处可以找到。”

“也是。”可惜自己的调查行动打草惊蛇,让钱叶有了准备时间,可以从容离开。何薇绮不清楚她会去往何处,但是可以肯定,她一定会逃到K市之外。她远离了K市,何薇绮各种熟人构成的关系网,不知道还能不能发挥作用了。

换句话说,还能不能找到钱叶的行踪?

“可是现在钱叶消失了,没有留下线索。”

“不,留下了很多。”

“电话也停机了,人也跑了……”看到郝宁如此乐观,她咽下了后半句。

“可是肖敏还在。”郝宁笑得更开心了,“你有她的联系方式,不是吗?你现在有了两个目标,一个是钱叶,另一个是肖敏。无论抓住她们之中的哪一个,另一个也会‘落网’。”

话倒是没错,只是有个小问题——肖敏的联系方式在武家平手上。而她刚刚痛骂过武家平一番,把关系搞僵了。再等等,至少等他气消了,再找他要比较好。

“没关系,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郝宁满意地夸奖她,“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加油,Viki,我也会帮忙的。”

于是在这次的稿件里,她只写到追查到钱叶最后的行踪在K市郊外的电子加工厂,以及各方人士对钱叶的评价。因为篇幅,何薇绮没有提及肖敏和票根,也没有提到武家平和他的黑客团队;为了人物的完整性,她剪裁了采访内容,排除了部分矛盾的情形。最终展示在读者面前的,依然是一个阴晴不定、有着诸多缺点、恐惧与孤独交织、一直没有长大的小女孩。

按照惯例,郝宁帮的忙只是把题目修改成一个长句——《消失女孩的命运是成为厂妹,害苦家人却换得孤苦人生,父母哀求她回头是岸,不要漂泊四海祸及他人》。

以及作者是郝宁,“何薇绮”三个字仍然只出现在“协助者”里。

主任解释说,她作为全程参与的人员也看到了,虽然有了重大发现,但是也有巨大的纰漏。署名不单单是荣誉,更是责任。如果将来这篇报道出了问题,让她来承担责任,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才没有署上她的名字,一旦有问题,责任都是他一个人的。

主编也不希望署何薇绮的名字,因为对她一直有看法。不过,郝宁保证下一次一定会让她出现在并列作者的位置上。

郝宁没有兑现诺言。

因为他已经失去机会兑现任何诺言。

独立办公室的直属上司连续几天不出现,大家都习以为常,没有当回事。这个月的刊物已经上架销售,大家得到几天的喘息时间,从下印厂前的紧张忙碌中解脱出来。这期间,亟须请示领导的事情相对较少,外加郝宁以前也经常有不在办公室的先例,他的消失没有引起大家的怀疑。

直到郝宁的邻居忍受不了剧烈的臭味报了警,警察逐一排查才发现,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根据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推测,他应该是死于四天前,也就是8月8日。死因是被刺了几刀,其中一刀正中要害,登时丧命。从案发的地点,也就是郝宁家的客厅来看,凶手是怀着杀意而来,与郝宁的交流主要围绕在大门附近展开,应该交流不多,并且没有被邀请进屋。也就是说,郝宁刚开门不久,凶手就痛下杀手,随后在屋子里翻找,也许是真的在找,也许只是故布疑阵,总之屋子被翻乱了,具体少了什么,还需要另一位屋主进行判断。凶手完成了这些步骤后,迅速离开。该社区没有装备监控系统,因此凶手的行踪尚不明朗。

这些情况,何薇绮都是听警察说的。听这些描述的时候,她并非作为记者对警察进行案件采访,而是作为关系人受到了警察的讯问。

她之所以被卷进来,是因为她以为郝宁的住址尽人皆知,事实上并非如此。

郝宁入职时填过家庭住址,但是时间已久,他早已搬离原址;填表只是形式,没有人具体核实。其他同事和郝宁见面,除了在工作地点,皆是在出差、聚餐、团建等场合,从没有去家里拜访过,顶多知道在哪个小区。

警方因此向她多询问了些情况。坐在讯问室的椅子上,面对板着脸的警察,对方还未开口,忐忑不安的何薇绮就恨不得像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他经常消失几天,大家见怪不怪;他和她调查过的、正在进行的、将要进行的报道,他曾经异想天开的方案,他对她的安抚和激励,他答应她的署名位置;她完全不知道这几天他干了什么;他没有和她联系过……还有他和她的婚外情。

不知为什么,郝宁家的那套房子留给何薇绮的所有印象,竟然只剩下客厅里的那张结婚照。这让何薇绮想起,他的承诺再也兑现不了了。除了署名,还有取下那张合影,以及遥不可及的离婚。当然,从一开始,何薇绮就不认为他真的会这么做。郝宁是她的导师、智囊、领路人和庇护者,她对他的感情里充满了崇拜、敬重、爱……

是爱,对吧?

何薇绮始终觉得结婚照上的郝宁,远远比她见到的那个郝宁要精神蓬勃、意气风发。她想起了郝宁慷慨激昂的演说,那时的他和照片上的气质更接近;而不是那个听到外面敲门声就心生恐惧的郝宁——

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何薇绮把郝宁的惊惧告诉了警察。他写过很多揭露社**暗面的报道,深知得罪过很多人,他绝对不会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她已经见识过,就算是外送员,也只能把东西放在门口,而他确定安全后才会开门。凶手能够顺利进入房门,一定是熟悉的人,可以让郝宁放心打开门。

对面的两个警察只是简单对视,再次面对何薇绮时依然是扑克脸,谈话的节奏还在他们的掌控中。关于这一段关键信息,她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真的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冷风拍在脸上,她才意识到自己离开了警察局,正徘徊在马路上。她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是哪里?她正在干什么?无助的何薇绮不知该去哪里,她想到的唯一能让她感到自在的地方,只有《声援》的办公室。

走进办公室,一向热闹的空间现在变得异常冷清。大家只是探头看了她一眼,就又缩回了自己的小格子,假装外面无事发生。

何薇绮窝进自己的椅子里,脚碰到了抽屉,本来就合不严实的最下层立刻崩开,有几页稿子飞了出来。她懒得弯腰,无力地看着那一页页散落的废纸。那是她的稿件,关于如何发现钱叶已经死亡的。时间倒退到那个时候,郝宁还活着。

仅仅几天工夫,两个人的命运却发生扭转:钱叶还活着,他却死了。

她暴躁地踢开了那几页纸,想把它们踢到看不见的地方,随便哪里,眼不见心不烦。可是越是加力,纸就越像粘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何薇绮忍无可忍,重重地踩上了几脚,在上面留下了数不清的尘土印记。心中的怒气还没有消解,她终于肯弯下腰,抓起废纸,把它们狠狠地揉成团,使尽全力塞进垃圾桶里。垃圾桶已经满了,它们又弹了出来。这一下终于引起了她的大爆发,她狠狠地踢了垃圾桶几脚,捏扁了罪魁祸首的废纸团,丢到了一旁。脚下一地废纸,没有心思管它们。

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整个办公室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来过问,甚至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何薇绮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情绪一定会崩溃,于是赶在爆发前一秒飞奔出办公室,躲进洗手间隔间,锁上门,坐在马桶上,脸埋在手里,号啕大哭,释放心中的痛苦。

不知哭了多久,仿佛身上的水都从眼角流了出去。她心里空落落的,更加迷茫。她想擦擦脸,手边只有厕所的手纸,别无选择余地,只好用手纸抹去泪水、鼻涕和口水。走出隔间,对着镜子,她看到了一张布满泪痕、妆容凌乱、毫无生气的脸。

“这是我的脸吗?”

她用水反复清洗,确认脸洗干净了,才走出洗手间的大门。

主编正陪着一个女人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她低着头,假装没看见,想从旁边闪过。

没想到主编叫住了她。“小何。”

她光是抬起头就耗尽了全身力气。“金主编。”

“这位是郝主任的下属,何薇绮。”金主编向那个女人介绍道,然后他转向了自己,“这位是郝主任的妻子,郭月洁。”

“谢谢您在工作上的照顾。”郝宁的妻子语调里带着哀伤。

何薇绮也回应道:“请您节哀。”

“麻烦你带郝主任的妻子去他的办公室,帮忙收拾一下。”说着,金主编抬胳膊看了看手表,“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何薇绮漠然点头,转向郭月洁。“您跟我来。”

她们两个在郝宁的办公室里整理他的遗物。何薇绮本想把思绪投入无意义的体力劳动,可是他的办公室整洁有序,东西按照类目摆放,一目了然,整理起来很容易,没多久就处理完大半,甚至连汗都没出几滴。这反而让她有些不满,心中的怒气没能排解。

旁边的郭月洁却总是用手撑起腰,有时还喘粗气,简单的工作令她劳累不堪。

“您歇一会儿吧!”何薇绮搀扶着郭月洁,让她坐在办公桌正对的椅子上——这是自己经常坐的位置,和郝宁讨论研究下一步工作时,他就坐在自己对面,面带微笑,凝视自己……

她害怕情绪再次失控,连忙转向郭月洁。“后面我来吧,您多休息。”

“对不起,何记者。”郭月洁坐下,用手抚摸肚皮,低头看着肚子,抱歉地说。那个位置没有隆起的迹象,看上去怀孕应该还没多久。“我怀孕了,总会觉得累。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恭喜”两个字刚要脱口而出,何薇绮猛然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忙把发出的半个音吞掉。“没关系,放着我来。”

郭月洁露出感激的笑容。“一怀孕,就特别容易困,有时干着干着活,就打起盹,自己都注意不到。还容易饿,总是吃不饱,零食不离手。”她的手又在抚摸肚皮。

“您辛苦了。”何薇绮轻轻地说,“您不舒服,就坐一会儿,剩下的交给我吧。”

郭月洁坐在了何薇绮经常坐的位置上。“真是谢谢您。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和郝宁也是聚少离多。他有时会跑过来看我,一来就是好几天。我经常听见他的电话响,我说接听没关系,他总说陪我,不接。耽误你们工作了,实在不好意思。”郭月洁长叹一声。

何薇绮想起了自己拨打郝宁手机时,耳边响起的漫长铃声,以及急着找他时,消失不见的踪影。她现在终于知道他的去向了,不是他说的秘密跟踪,而是在外陪老婆。“郝主任真是好丈夫。”她还能说什么呢?“郝主任在工作上也很认真、努力,他也很聪明……”

“呵。好。”郭月洁不是在笑,更像是在讥讽。

她不敢搭话,注意到郝主任妻子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直盯得自己心里发毛,担心对方发现自己与郝宁的关系。仔细看,却发现郭月洁眼神涣散,原来并非在盯着什么,而是陷入了沉思。

“那是因为他出轨被抓住,被我家里吓得服服帖帖的。我被外派之后,他竟然把人带回家,快递小哥送货上门,他开门时被小哥看到了。那个小哥和我熟悉,偷偷告诉我说,姐,您不在家吧?家里怎么进了个女人,穿得还挺清凉。”语气从嘲笑变成了愤怒,“我一听就火了,立刻给家里打电话。他趁着我不在就搞七捻三,我家里人狠狠揍了他一顿。”

“呃……”何薇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写文章得罪了黑恶势力,有人上门威胁……原来都是假的。害怕敲门声,不愿意给陌生人开门,都是为了避开妻子的眼线。

她的脑海里呈现出一幅画面……

敲门声响起。

郝宁听见门响,小心谨慎地凑到门前,透过猫眼看到的是他的妻子。他松了口气,放心打开门,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伸出双臂拥抱郭月洁。突然,他的面部变得痛苦,一阵疼痛袭来,迫使他后退了两步,低头看到腹部一片殷红。

“你……”郝宁看到了郭月洁手上握着的正在滴血的刀,心智大乱。

郭月洁一声不吭,连续刺了几刀。

郝宁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不断抽搐,两眼圆睁,嘴角也流出鲜血。

凶手转身离开。

躺在房间里的他吐不出一个字,只能任血流淌,慢慢步入死亡。

“您没事吧?”

郭月洁的声音打断了何薇绮的幻想,她再次回到现实中。“我……我没事。”

“我说的吓着您了吗?”在她的视线里,郭月洁的脸似乎依然有狰狞的痕迹。

何薇绮连忙摇头。“对不起,我走神了。”

“虽然郝宁不是十全十美,”郭月洁幽幽地说,“可是我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离开……”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承受了莫大的痛苦。

她的悲伤态度怎么看也不像是刚刚冷血杀死丈夫的人。

“我把钥匙给我父母了,让他们过去,我说要去办公室收拾他的东西。其实我不想再回家了,我不忍心回到郝宁死去的家……”她说着,腰弯了下去,痛哭不已。

何薇绮坐到并排的椅子上,这是郝宁曾经坐的位置,他抱住她的身体,抚摸她的背部。是啊,郭月洁有钥匙,干吗费劲敲门?自己的胡思乱想越来越没有逻辑。身前的那副躯体不停抽搐,哭泣声时大时小。何薇绮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嘴,保持这样的姿势。

等到金主编回来的时候,郝宁的物品也收拾差不多了。郭月洁脸上还有痛哭过的痕迹,金主编假装看不见,安慰她,说有什么事随时和他联系,将她送出编辑部。何薇绮也跟在后面,和逝者之妻挥手告别。

等郭月洁走远,金主编阻止了想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的何薇绮,示意她来他的办公室。

“主编,您找我有什么事?”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她心里明白,自己在《声援》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郝宁在的话,还能为自己争取到利益;现在他离开了,自己显然成了主编的眼中钉。

果不其然,金主编和她聊起了手上的工作,以及未来想要开展的业务方向。这当然是要做工作交接了。何薇绮想:我问心无愧。把手上的业务和盘托出,就算转交出去,也希望未来接手的人员能够继续调查下去。毕竟自己的目标是匡扶社会正义,只要有人实现就好了,哪怕这个人不是自己。

想着想着,她不禁暗暗落泪。可惜没能走到最后,她还有很多事件想要调查,还有不少没来得及拜访的人,还有大量的文章未及写出……

“后面辛苦你了。”金主编察觉到她的情绪,叹了口气。

她默默地点点头。自己的记者生涯不会就此罢休的,她还可以去别的杂志社、报社……只要能继续写作,她就不会轻易放弃。

“以前都是郝宁带着你做的,现在他不在了……我知道失去郝宁你很难受,可是下面要全靠你自己了。”

“我明白,我这就……”什么?“全靠我”是什么意思?

“太突然了,我们还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他的位置,下面有一段时间,没有人能带着你。”金主编继续说,“大家的工作也很忙,可能暂时腾不出手来。希望你能暂时独立完成手上的工作,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尽量安排同事协助你。”

他的意思是让她继续工作,而且是独立完成?她感到有些困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悲伤,理解出了问题?“交给我,没有问题吗?”

“郝宁和我说过,他觉得你的能力还有些欠缺,还需要锤炼,但是现在是特殊时期……”

等等!“不是郝宁觉得我不行,是你——您,觉得我不行。您当初就不想要我,想招那个男的。”何薇绮不客气地打断了主编的话,泼脏水泼到死者头上,欺负他不会说话吗?

“是的,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但是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金主编的神情有点难堪,“当时是为了给郝宁手下招个人,之前那个人辞职了……呃,这么说吧,之前你的位置,也是个年轻女孩。嗯,她提出郝宁对她有……呃,你知道的,那种不太恰当的,呃,言辞。我不希望再发生类似情况,所以郝宁手底下的那个人吧,最好是个男的……当时你们俩都很优秀,我没法取舍。既然是给他招的,最后还是以他的意见为准了,我的意见保留。但是你的能力很强,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非常认可。那个,他没对你怎么样,对吧?”

“可是……如果是郝宁的问题,不是应该让他走才对吗?”

“我们还没开始调查,她就辞职了。可能是怕有风言风语,对她找工作有影响。”金主编不安地抽出纸巾,抹了抹头上冒出的汗,“我当时咨询了律师,他觉得没有调查,解雇郝宁的理由便不充分。”何薇绮这下明白万律师——律所的合伙人——是如何与杂志社的主编相识的了。“而且郝宁很能拉广告。你知道,像咱们这样的杂志社,绝大部分经费还是靠广告。”

是的,她当然知道郝宁是如何拉广告的:靠的是压下稿子不发,靠的是隐瞒真相,靠的是强词夺理。

突然,她发现自己不认识郝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