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薇绮曾有预感会是这种结局,但从别人嘴里听到,心中还是充满了震撼。身边的时间似乎静止,只剩下自己孤身处于秘境,画面和声音都被隔绝在外。繁乱的思绪不断地在脑中翻腾,犹如一锅滚沸的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从闭锁的自我世界中解放出来,回到这家连锁快餐店,回到堆着无人触碰的食物的餐桌前,回到充满悲伤的现实世界中。

“钱叶死了?”何薇绮明知答案,却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肖敏用力地点点头。

她就这么死了?自己的报道刚开了头,后面还需要追加很多信息。本来还以为可以依靠这件事情,写出传世之作,至少能传达自己的理想,却在开始时就被画上了休止符。

这不可能。

何薇绮转念想到,她在说谎。眼前这个家伙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无耻之徒,她就是想出名,就是要骗钱。

“你有什么证据吗?”女记者突然跳出哀伤,质问起眼前的证人。话一出口,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更别提对桌的肖敏了,就连柜台后面的服务员都忍不住偷看。

肖敏似乎被何薇绮的怒吼震慑,一时间手足无措,双手放在餐桌上,似乎在轻微颤抖,脸色原本就不够红润,现在更是变得煞白。

武家平怒目而视,对何薇绮的举动表达了强烈不满:“肖敏,你别害怕。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惊吓中的肖敏看向武家平,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是真的。”

“你亲眼看到的吗?”

“是的,我亲眼看到的。”

“你为什么跟着她?”

“我丢了票根,很伤心,那是我一辈子的宝贝。可是,她把自己的票根送给了我。我一开始很高兴,就和她告别回家。可是路上,我突然觉得不对,这么宝贝的东西,她突然送给我,难道她不想保存吗?而且之前我问过她住在哪儿,她也不说。我担心她出事,就跑回来找她……”

“然后你看到了她……”武家平顿了一下,才缓缓说出那个容易刺痛神经的词,“自杀?”

“我看到她跳进河里,水淹没了她,她扑腾几下就没动静了。”肖敏捂住脸,“我那时太小了,才十四岁,也不会游泳,我很害怕,就跑掉了……”

“周围没有别人吗?”武家平轻声问。

肖敏摇摇头:“没有,那里很偏僻,周围没有人。”

“你说你很害怕,没有告诉别人,是连父母也没告诉吗?”

“是的。家里不许我去,我是偷偷去的。他们知道一定会骂我的。我不敢和他们说我去听演唱会,更不敢和他们说有人在我眼前淹死……”

“我明白了。别害怕。谢谢你告诉我们真相。”说着,他又瞪了何薇绮一眼,就好像弄哭了肖敏全是她的责任,“你还记得在哪里吗?”

“嗯。”肖敏轻声回应,“演唱会是在人民体育馆举行的,她没走多远,就在那西边。”

何薇绮在脑中绘制出K市地图,人民体育馆的西边,那不就是火车站附近吗?那条河流经此地,的确有可能。

钱叶当年的活动轨迹就在自己的周围,说不定她的尸体依然沉没在不远的某处。

不,这不可能。防御机制不断地提醒何薇绮,这个来历不明的“网友”的所有证据,全靠这张嘴。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呢?愿意相信她的那部分脑细胞在反驳,她要求不登名字,也从始至终没有提出过费用要求。那她说谎又是图什么?两个论调争执不休。

拿出证据来。何薇绮阻止自己的大脑内战,刚要提出这个要求,武家平再次抢先。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吗?”

肖敏再次低下头,迟疑良久,缓缓地摇头。

“比如视频或者照片。类似的东西也没有吗?”

“我和她合过影,但太久找不到了。”

何薇绮不知该叹气还是该长舒一口气。平心而论,她感觉这女孩说的绝非百分之百的真话,尤其是肖敏浓重的外省口音,令其可信度大打折扣,甚至当年是否在K市都很难说;但肖敏说的内容里混杂着毋庸置疑的真实感,每一处细节似乎都证明肖敏曾身临其境。“你说的都是无法证实的信息。”她认真权衡是否要将这段经历放进报道里。肖敏至少要提供出可信的证据,哪怕侧面的证明,她都愿意将这块内容放进去。

“那有什么能证明你说的话的东西吗?”只剩下武家平还在徒劳无功地追问。毕竟这条线是他挖出来的,他可以证明肖敏和钱叶在网上有过交集,但线下部分除了唯一的人证,别无旁证能够交叉证明。就算她能证明她听过演唱会,那也只是她们的线下交集。

冷场的时间太久,何薇绮都等不及要离开了。这时肖敏打破了沉默,从身上翻出了一张纸片。“我只剩下这个……”

何薇绮伸手去接,肖敏却胆怯地退缩,迟疑片刻才交到何薇绮的手上。女记者拿到眼前,打开,原来是一张门票。这张门票显然经历无数劫难,在时间的长河里浸泡已久,几处失去了图案,印痕、折痕、水渍等也随处可见,但重要信息保存完好,能够一眼就看出,这是祥凯的演唱会门票。何薇绮一愣,更加仔细地看着票,发现时间、地点和肖敏说的完全一致。“这个是……”

“那天的门票。我还留着。”肖敏犹豫着,“我只有这个能证明。”

何薇绮的眼前一亮。

票根的背面,有几个幼稚的小字:永远爱凯凯。

满桌的快餐没有碰过,就丢在那里吧。何薇绮懒得管这些小事了,她急切地想和郝宁说说现在的发现。一小时之前,她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重大的成果。她需要喝点什么,不是奶茶那种,而是更烈的东西。不打算去问郝宁家里有没有,她直接从网上选了一瓶酒,叫了外送,送到郝宁家。一会儿她也会过去。

当然,她没忘了在外送的备注里写明:不要敲门,放在门口就可以。

而现在,她要把肖敏送回家。这么晚了,她不放心让这个提供了重要线索的女孩自己回去,更不放心把她交给武家平或者是出租车司机,这三者的危险程度不相上下。

“我把你送回家。”何薇绮扶起脸色不佳的肖敏,轻声说,“你住在哪儿?”

肖敏拒绝她的帮助,胆怯地表示自己回去就行。可是女记者再三表明自己的决心,这么晚一个人回去不行。三个人讨论了一阵,最后决定武家平也跟她们一起,先把肖敏送回去,再送何薇绮。

火车站周边的出租车还挺多,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辆空车。何薇绮没有让另外两人立刻上车,而是绕到车辆正面,确认生产厂家。

不是快马公司生产的。她这才放心地请大家上了车。

“我住在工厂宿舍。”肖敏见推托不掉,给出了地址。

听说要去郊外,出租车司机立刻露出不满的表情,嘟囔着回程拉不到人。何薇绮告诉他,一会儿还要送他们回到市区,司机才挂上前进挡位,放心地踩上油门。

出租车里弥漫着冷清的气氛,一向热衷于和乘客讨论的司机几次试图发起话题都失败了,没有人有心情和他聊天,司机终于放弃努力,一心专注开车。车上的收音机播放着音乐,激烈的乐曲声也盖不住车内的冷清。

苦熬半小时,司机到达了第一个目的地——工厂宿舍。这座工厂生产电子设备,以人员密集和选址荒凉而“闻名”。看着月光下荒芜的宿舍区,何薇绮放心不下,执意要送肖敏到宿舍楼下。肖敏百般推辞失败,只好指挥出租车司机在小路中七扭八拐,来到了她住的宿舍楼下。目送最后的目击者上楼之后,何薇绮才让司机开车。

出租车重新启动,出于过去对建筑的爱好,她观察着夜幕中造型统一的楼宇,发现肖敏所住的宿舍楼的门口正对着枯萎的草坪。车辆开出一段距离,何薇绮才意识到,自己忘记问肖敏的联系方式了。不过没关系,武家平有,迟些时候问他要好了。她告诉司机郝宁家的街道名称,然后闭上双眼,脑中不断回想钱叶短暂的生命历程。

钱叶竟然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三年。很小就失去亲生父亲,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长大,享受不到父母的爱,在学校里被忽视,不爱学习,性格孤僻,有小偷小摸的坏毛病,没有知心朋友,唯一的爱好也被扼杀,被坏人诱奸并控制……以上这些既是原因又是结果,共同将年幼的女孩送进了死亡的深渊。从这个角度看,死亡对她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拿起电话,上面显示的并非她翘首以盼的来电,而是陌生的号码。接通后发现是外送员找不到地方。她重复了几次地址,也告诉了外送员路径,对方竟然还是没能找到正确的入口,她的暴躁情绪终于爆发,大声呵斥电话那头的无辜听众。外送员挂断了电话,不知是找到了正确的路,还是只是出于恐惧。

副驾驶席上的武家平关切地看着她,她别过头,和缓了一下心情,挤出一丝微笑,慌忙解释:“郝主任家的路就是有点难找,我也是去了好几次才不再迷路的。”似乎这样介绍也不合适,好像显得他们关系亲近似的,于是她又不自觉地补充道,“就是你看到的报道上的郝记者。他写过很多涉及社**暗面的报道,得罪了很多人,就算在家也不随便给陌生人开门。”说着,她尴尬地笑笑,“记者这行真是太危险了。”

对方没有回话,看到她似乎没事了,就回过头,不再追问。反而是她觉得有些尴尬,干吗对不知情的人说这么多。幸好对方没有什么聊天的欲望,她也就没再说什么。再回到原来的思绪上,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焦躁不安的感觉充斥全身,就好像皮肤马上要起火。

司机停下车,告诉何薇绮她的目的地到了。她得救般蹿到了车外,踩在地面上,被深夜的冷风吹在身上,才感到舒服了一些。她支付了足够送武家平到家的车费,目送出租车离开,才转头走进郝宁家的小区。

酒就放在他家门口,看来外送员最终还是找对了地方;可是无论何薇绮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应。她拿起酒瓶,转身离开。

不想再乘车,她从手机上查了最近的一家酒店,走过去,开了一间房。进入房间,把三道锁都锁好,把挎包、手机等丢到一旁,用蛮力打开酒瓶,对嘴喝了几口。

酒精灼烧着喉咙,眩晕感嗡地窜进大脑,很快整个神经系统都变得麻木。

她现在想要的正是这种感觉。

何薇绮抱起酒瓶,衣服都没脱,就窝到**,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又喝了多少,直至失去意识。

被急促且不间断的噪声吵醒,何薇绮从朦胧的睡意中挣扎着睁开双眼,摸了摸嘴边的口水,依然没有意识到声音来自哪里。那声音不屈不挠地连续响了半分钟,终于让她彻底清醒过来,何薇绮才明白,一直响着的原来是手机铃声。

她匆忙接起电话,那边传来了父亲担忧而又严苛的声音:“你跑到哪里去了!”

何薇绮四下望去,自己也不清楚所在,只好含糊地解释。但是父亲矢志不渝地非要问清楚。她努力回想,才记起昨晚因为烦躁和伤心住在酒店里了。她急忙向父亲解释,昨天回来得太晚,找不到出租车,所以住在附近的酒店,以及由于太累,忘记告诉家里云云,总算打消了他们的担忧。她看手机电量不足,急忙说要先去上班,保证今天下班立刻回家,一刻也不耽搁,父亲这才放心地挂断电话。这时何薇绮才发现,原来手机上有十几通未接来电,都是父母打来的。

幸好还有父母在关心自己。她暗暗庆幸自己生活在良好的环境中,不会遭遇钱叶那样的悲剧。

收拾随身物品时,看到床边还有半瓶酒,她任由酒瓶留在原地,随手整了整衣装,拔下房卡,下楼退房。

到杂志社时迟到了,面对前辈周昕,何薇绮挤出致歉的笑容,和他友好地打了招呼,打开电脑。在等电脑开机的工夫,她又一次来到郝宁的办公室门前。

上一次站在这门前不过是昨天,可是今天站在这里,她心中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只一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郝主任没来。”耳边传来了周昕的声音。

何薇绮退回到座位上,电脑已经启动,她飞快地点开文档软件,敲击键盘。她没有构思清楚文章的脉络,手指却一直停不下来,将脑中不断涌现的词句敲击到屏幕上。连贯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也堵住了周昕的嘴,他几次站起来,掠过办公桌的隔板,想要对何薇绮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垂头丧气地又坐了回去。

文思泉涌的状态一直维持到下班,她本想继续写下去,可是记起自己答应父母准点回家,于是依依不舍地收拾杂物,准备离开办公室。

周昕终于抓住了机会,仿佛一整天都在等何薇绮放松的一刹那。“你现在不忙了吧?”他把头探到何薇绮的格子间里,嬉皮笑脸地问道。

“周哥,我今天有事,必须回家……”话一出口,何薇绮自己也奇怪,明明是帮别人忙,自己的回答里竟然带着求饶的语气。

前辈没有给她更多的解释机会。“上班迟到,下班还挺积极。”他脸上有笑,话里带刺,“回家着什么急嘛。加会儿班,把早上的时间补回来。”说着他“砰”的一声,把厚厚的文件夹丢在她的办公桌上,“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帮忙查点资料。”周昕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求助的意味,“明天上班前给我就行。”

周围的同事们包括“罪魁祸首”周昕,从她的办公桌前路过,走向了大门口。她看着那本厚册子,无奈地又掏出手机,向父母告知加班情况。这时她才想起,自己白天太投入了,甚至忘记吃午饭。

等她完成了周昕交代的工作,饥肠辘辘地赶回家里,迎接她的是冷冰冰的父亲的脸。

以及满桌没有动过的、刚加热好的饭菜。

女记者第二天的写作状态起伏不定,创作热情也消退很多,倘若一鼓作气没成功,后面便是再而衰。昨天心无外骛,全身心投入文章中;今天却经常被琐事分心,动辄走神,写作过程磕磕绊绊。她咬牙终于把文章写完,心知虎头蛇尾,不忍回头再读一遍。索性就这样吧,何薇绮听天由命,直接把文件塞进了邮件里,点了发送。

让郝宁去发愁吧。

次日一早,她准时来到办公室,茫然地坐进自己的格子间。度过上一段忙碌而充实的时光之后,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失去奋斗目标的幻灭感,对手上的工作提不起精神。

“Viki,你进来。”

她抬头看到了几天不见的郝宁,直属上司的脸只从门缝里露出一半。她迅速站起来,走进主任办公室,关上了门。

“我看了你的文章。”郝宁转身从身后的办公桌上拿起了一沓纸,展现在何薇绮面前,两人面对面站着对视。

郝宁的声音很平静,她听不出里面的含意,所以忍不住开口问道,急切地想知道他对自己的文章的评价:“您看完了?钱叶的一生真的是太可怜,我之前……”

郝宁把稿子塞到她手上,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啊?”她大吃一惊。何薇绮预想过很多种评论,里面并没有这一种,“您……什么意思?”

“钱叶死了?你是发了什么神经才想出这样的结论的?”郝宁的脸上写满了不快,“这么多天你都瞎忙活什么呢?”

何薇绮回答说:“这是我查出来的……”

结果换来了一个白眼。“李家夫妇为什么找到咱们?你还不明白吗?”

“因为K市别的媒体不像咱们这样不畏强权……”看到郝宁的表情,她自觉地中止了回答,没自信地低声说,“原来不是这样。”

“那我换个问题:他们为什么非找K市的媒体,不找其他城市的媒体?”

“因为……”何薇绮犹豫着轻声说,“《声援》的名气大?”

郝宁都嗤之以鼻。“你自己信吗?一个省会城市的媒体,再有名能比首都的更大?”

女记者其实是相信的,可是本单位的领导都表了态,摆明是要她回答不信。“呃,那是因为钱叶十年前最后一次露面是在K市的演唱会……吧?”

郝宁重重地戳了戳稿子:“你靠奇妙的联想,找到她最爱的歌手,真走运。别人说‘吉’,你就想到‘吉祥’。换成我,会想到‘吉普’‘吉利’‘积木’“急忙”‘及格’‘集合’……好几百个词呢。”

“这……”何薇绮有点发蒙,她当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顺着武家平的思路一直思考下去,哪里想过中间还存在着诸多逻辑链的缺失。

“而且你懂网络科技,还能找到黑客帮忙恢复聊天记录,顺藤摸瓜找到当年的演唱会。”说着,郝宁发出轻蔑的笑声,“你觉得那两个人懂吗?”

明知轻蔑的态度不是对她,但是这声笑依然像一根刺,刺入了何薇绮的心脏。她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又像回到了幼年时期,被家长训斥的时候。她曾以为这样的场景不会重演,以为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她垂下头,一声不吭,等待着后面的暴风骤雨。

“麻烦你多动动脑子,不要事事都指望我……”突然,郝宁转变了态度,仿佛顷刻间一阵飓风吹散乌云,原本的暴雨变成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算了,我相信你为这篇报道付出了很大努力,只是你选择的方向大错特错。”

何薇绮不解地抬头看着郝宁,心中半是不安,半是感激。

主任指着稿件,手指没有接触到纸张,只是悬在几厘米之上。“这篇稿子从头到尾都是错的,你不要再纠结了。”她怀疑是自己担惊受怕、楚楚可怜的样子触动了郝宁,让他的态度大变,“以我的经验来讲,肯定是李家人发现钱叶在K市,所以他们才会找到这儿来。他们的依据既不是什么高科技手段,也不会是十年前。她肯定还活着,他们肯定是掌握了她最近在K市的线索,所以才会找到这里来。”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手下的肩膀,然后说,“我建议你最好再和他们聊聊,他们一定还有信息没告诉你。”

何薇绮用力地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不是委屈,而是感到惭愧,没能及时发现这些不合理之处。上级没有责骂,反而认可她的努力,并且给她指出了修改方向。她想告诉郝宁自己的感激之情,还想询问更多的信息,但被他阻止了。

“好了,你回去好好想想。”郝宁手上加力,在把她向外推。

她连忙捧着稿子出了门。

金主编正在门口踱步,看到她出门,随口问道:“你们聊完了?”

何薇绮点点头,不自觉地把稿子抱在胸前,把空白的那一面露在外头。不知道金主编什么时候来的,他会不会听到自己被训斥能力不足?她还记得郝宁告诉过她,本来主编就对自己有偏见,万一被他看见稿子就更难堪了。

不过金主编没有和她搭话,径直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下次再和女同事谈话,记得把门敞开。”离开之前,她听见金主编说。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最下层抽屉,赶紧把已经作废的文章强塞进去,压在快马汽车事件的稿子上面,使劲关上抽屉。

李宝富和王翠华夫妇就住在K市。郝宁帮忙找的房子,地点偏,房间小,但是胜在便宜。为了方便调查,随时过来询问情况,所以才这么安排。房租、生活费什么的,也是郝宁帮忙垫付的。没看出来,郝宁还真是古道热肠。

何薇绮提前打了电话,李叔没有接,又打给王婶,她接了。她解释说丈夫出去玩,大概没听到。何薇绮想,反正就算李叔在,也说不出几句话来,有王婶一个人足够了。于是女记者说马上要过去,再问些关于钱叶的问题。一听说与找人相关,王婶欣然答应。

他们的“新家”,何薇绮还是第一次来。真的不大,只有一间卧室和客厅,家当也只有生活必需品,毫无生活气息,一看就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何薇绮以为她们会在客厅里谈,没想到王婶直接把她领到了卧室。一进门,王婶一侧身就盘腿坐到**,完全没有招待她的意思。何薇绮扫视一圈,发现墙角立着把折叠椅,就伸手把折叠椅展开,拿纸巾抹去一层灰尘,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王婶,你好。钱叶离家出走之后,还有和家里联系吗?”

王翠华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

“那和别的亲戚有联络吗?”

“更没有,她联络谁,谁家都会在村里说啊。就算当时没告诉我,一来二去全村都会知道,我也会知道。”何薇绮见识过村子里的情报网,对此深有感触,“当初不是告诉过何记者你了嘛,跟这个妮子——”听着更像“逆子”,“没联系了,谁都不愿意联系她。”末尾带着气哼哼的语调。

“你是听说有人在K市见过她吗?”何薇绮继续打听道。

“没听说啊。”王翠华否认,“要是听说了,找那人问不就结了,还找你们干吗?”

王婶真是直言不讳的典范,一点也不在意对话人的感受。“我们只是想多了解点线索。你怎么想到要来K市找她?”

“她不是就在这里嘛,”王翠华有点愕然,“所以我们才来这里找的。”

“你怎么发现她在K市的?”

“我没发现啊。”

“啊?”这下可把何薇绮搞糊涂了,“你不是刚说她在K市吗?”

“对啊,她在嘛。”

女记者觉得自己正在泥浆里打滚,折腾不出什么结果。“王婶,你为什么一口咬定她在K市?十年来,你们既没有联系,也没有打听到任何线索。是什么原因让你认为她就在这座城市,而不是别处?”

“哎呀,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们去派出所报过案吗?”

何薇绮刚要张嘴,犹豫着还是闭上了,生怕自己打断了她的思路,又会让对话陷入车轱辘话的境况里。她心想:“派出所没有立案,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什么也没告诉我,也什么都没告诉你。”

“派出所说她没失踪,还出来了个当官的,说什么自愿。”王婶越说越来气,“我们就和他们闹,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最后闹不过,有个小警察偷偷对我说,她在身份证到期之后在K市换过证,让我们去那儿找找。我问他K市这么远,她怎么可能去那儿,她就连个村子都没出去过。那个小警察死活不告诉我。我们也没法子,找不到她,同样是没饭吃,就死马当活马医,来这里找找。”

什么证会过期,会有在哪里更换过的记录?突然一道灵光闪现在何薇绮的脑海之中。她翻开挎包,找出那张钱叶的身份证复印件,越过有头像的那半页,仔细看着下面那半页。“有效期限2006.04.07—2011.04.07”。她脑子轰的一声爆炸了。她在K市更换过身份证,而且是在到期前更换的,说明她至少在之后的那几年里还活着。按照相关规定,零到十六岁办理的身份证,有效期为五年。她大概为了去听演唱会,或者别的目的,提前办理了身份证;等到若干年后,她发现身份证已经到期,所以在异地,也就是K市,办理了新身份证。而钱叶的这个举动,把她的最后行踪留了下来。

王婶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郝主任如何如何,但一个字都没钻入何薇绮的耳朵。她没空理会王婶怎么夸郝宁,那无关紧要。她头昏脑涨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和李宝富撞了一个满怀,直到摔倒在地上,在疼痛的刺激下,她的神志才恢复清醒。

“你个挨千刀的,还知道回来。”王婶跨过自己,挥动双臂狠狠击打李叔,“成天就知道瞎搞,乱花钱。出门坐什么出租车?”

没人搭理的何薇绮摸摸头,挣扎着站了起来。

李宝富着重防御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没有在意何薇绮。他慌忙应道:“疯婆子,郝主任不是说了,出租车他可以报销……”

“报什么销,还不是自己的钱!”

何薇绮艰难地躲避着战火,抱着脑袋逃出了房间。

何薇绮当然没有忘记给武家平打电话。武家平接起了电话,大概还期待着自己的款项,言语里带着乐观情绪。

“何记者,您好。您的文章写完了?”

写完个屁。“武家平,你查出来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害得我被上级一通臭骂。”她不客气地说,“什么钱叶跳河了,也不知道你怎么翻出来的目击者,骗子,咒人家短命!她还活得好好的呢!”白哭了一晚上,还灌了自己一肚子酒,现在都直犯恶心,“哪里来的寻人的侦探,还专家呢,真不靠谱!”一想起来介绍他来的那个梅律师,她心里就更是恶心,当初见第一面时就觉得姓梅的不可靠,果然他介绍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记者,您怎么这么说?钱叶的情况不是咱们一起发现的吗?”武家平急切地说道。

甩锅的本领还挺高,本来是他一个人的错,竟然平摊到两个人头上。“亏了我还信过你那狗屁不通的逻辑,被郝宁一眼就看穿了!多亏了领导摁下报道,不然我的脸丢大了,说不定我工作都丢了。”金主编当时就在门口,差一步而已。如果他听到他们俩的对话,就算不提当年的判断,心里也会对自己有看法。武家平啊武家平,真是害人不浅啊。

“不,等一下,何记者……”

他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是他主导的,找到的线索来自他的网络,证人也是他联系的,得出的结论更是他询问出来的。难道他还想狡辩他没错,还想要钱?门都没有!不找他赔偿就不错了。“钱就别想了,别再来烦我。”

说完这句话,她狠狠地摁下了挂断键。

刚想一个人冷静一下,电话铃又一次响起。

“喂,武家平,我不是告诉你不要烦我了吗!”她恶狠狠地对着话筒吼道。

“呃,何薇绮何记者吗?”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对,我是。”她赶忙收起恶意,对电话另一头表示歉意,“对不起,我还以为是……”武家平算什么人呢?

她还在想着,对面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何记者,你好,我是万律师介绍的,做找人业务的。”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不需要了。”她的态度再次变得冷淡,说完立刻挂断电话,不给对方解释的机会。

这些人都是一副德行:说得天花乱坠,干得稀里糊涂。换一个也好不到哪儿去,得出的结论八九不离十。这帮人都不可靠,还不如靠自己呢。

走到半路,她庆幸武家平是后付款,万一先付,自己就更吃亏了。至少经济上没有损失太多,几百元而已,就当买了个教训吧。

这么一算,顿时轻松许多,她拎起挎包,蹦蹦跳跳地走了起来。

钱叶的行踪又回到了原点。何薇绮拒绝了寻人侦探的帮助,自己也束手无策,调查似乎再次陷入了僵局。她听着上一次拜访钱叶家乡时各关系人描述的录音,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听了一遍,似乎也没有什么进展。

窝在卧室**的何薇绮,就算是下了班,满脑子还是工作上的事情。百无聊赖之中,她上网看看关于钱叶的讨论有什么新信息。交流区的发帖数量很庞大,网友们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令她很开心。细看内容,却感到一阵恶心。

很多网友毫无来由地在咒骂自己——不是在骂诬告的钱叶或者尸位素餐的警察,甚至不是在骂假定的犯罪者李宝富,而是骂文章的作者,名义上是郝宁,其实就是何薇绮。他们简直疯了。她捏着鼻子看了几条,觉得大多数网友真的符合《乌合之众》里所下的定义——群氓。他们对公平与正义丝毫不关注,眼界只局限在芝麻绿豆大的地方,担心女孩会想不开,或者要媒体有本事找公检法,别找人家小女孩。

幸好网上也不乏有理性的人。她点进了名为“七星”的网友写的长篇大论,阅读这个网友有理有据的分析。第一,七星排除了女孩会自杀的可能性,因为她并不害怕被寻人,如果害怕,早就跳出来反对了。第二,他指出女性被强奸会罹患精神疾病,而她能主动报案,说明她没有患病,因此结论就是她没有被强奸。第三,她背后一定有个高人给她提供支持,不然以她这种小学学历,哪里能想到什么离家出走、报警、害家人坐牢这种高招,能离家出走肯定是有人接应啊。第四,警察肯定为了业绩不择手段,要不然怎么会依靠如此匮乏的证据就定罪,说不定钱叶的继父真是屈打成招的;假如本案有证据,为什么底下只会骂街的正义网友们一条也拿不出来?第五,如果她真的是“无辜”的,为什么会一直当缩头乌龟?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借着这个机会站出来告诉大家真相不就结了,多简单的事情啊。可是她不可能做到,所以她就是诬陷。

看完这篇帖子,她的心情才稍微平复一些,总比那些无知又无理,只会咒骂自己的帖子强。可惜这样理性的声音太少,都被埋没在毫无价值的谩骂声中。

这让她回忆起她曾经参与过的“罕见病网络交流区被卖”事件,简直是重蹈覆辙。一旦网络讨论落入怀有特殊目的的骗子之手,有价值的讨论便会一概消失,只剩下对骗子有利的信息。

谁又是这个交流区的引导者,也就是诈骗之王呢?她的职业病犯了,仔细对照网名,连着查了几十页讨论,却并没有发现谁频繁发帖,除了七星一直在不断反击。毫无疑问,骗子是用了很多小号的。只是她思前想后,也没有想到骗子这么做的目的。

算了,不管他们了。何薇绮关上电脑,躺在自己的**休息。平静下来想想,网友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那条让她直接找公检法的指责,其实正是她的初衷。她写报道本来是想曝光警察的错误,并非剑指钱叶。自己当然想直接找他们,可是他们官官相护,还威胁自己的上司。即使是拥有“第四权”的记者,也不能明目张胆,所以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以钱叶为突破口。

“警察”两个字提醒了她,当时她在A村还拜访过派出所,正是那个派出所里的警察给过王婶提示。她仔细回忆那次与所长的谈话。她没有机会录音,只记得大概,但是核心内容她还记得,不立案的重要原因,就是钱叶还好好活着,这是通过警方的系统确认的信息。

她怎么忽略了这么一条重要的信息呢!明明警方告诉过她,钱叶现在还活着。她怎么还会被武家平忽悠,发现了什么目击者,什么自杀之类的。网友不是也分析过?钱叶才不会自杀呢!

这么显而易见的结论,她早该想到。

从这个结论延伸下去,既然钱叶还活着,那必不可少的自然就是钱了,没有钱是不可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的。钱的来源呢?也许是诱骗她的人在供养她,也许不是。如果不是,那么她就得靠自己工作了。如果有工作,就会有保险,比如医保——甚至没有工作,也可以有社保。

之前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条路?既然有身份证,不管更换过多少次,身份证号码是不变的;还有姓名,毕竟变更姓名要回原籍,需要户口本原件和家长同意,这些前提条件都是钱叶不具备的;再加上她的父母得到的消息——钱叶在K市。只要能进入K市的社保系统,就应该可以查到她的行踪了!

社保社保社保……她隐约记得好像有什么人和社保局有关系,她打开手机,翻动电话簿,一一点开姓名,查找备注,翻看许久,也没有找到。没有这样的人吗?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印象?

啊,是师兄!毕业前的那顿聚餐,指导老师本意是让师兄师姐介绍一下找工作的经验的,也正是那顿饭,叶遥师兄对她讲述的工作经历,引导她走向了记者这条发掘社会正义的道路。她想起来了,就是那时,叶遥和她顺口提到,他的女朋友在社保局工作。可以请他们帮个忙。

现在就打电话。

虽然时间有点晚,但是叶遥还是很快接起了电话。听完何薇绮的邀约,他似乎在询问身边女友的意见,很快便回复没问题,只是最近时间比较紧张,他们正在装修新房准备结婚,约定在隔周的周末碰面。何薇绮衷心地祝福了他们,挂断了电话。

太棒了!她挥动手臂欢呼。

何薇绮期待的日子终于到了。她早早赶到约定的饭店,点好菜肴,等待着未来的夫妻俩入席。叶遥和女友没有失约,很快就到了。

“师兄,嫂子,你们好!”何薇绮站起来迎接他们。

叶遥的女友叫作冯欣,她爽朗地回应了何薇绮。

两个人看上去很般配。何薇绮这么想,也是这么说的。

冯欣很高兴,很快就与何薇绮打成一片,聊得很开心。倒是她们的连接点——叶遥,更像个局外人,沦落为负责给两人斟茶倒水的店小二。

聊天中,女记者提起了自己入行的原因。“我其实非常崇拜叶师兄。他当年顶住巨大压力,甚至以自己的职业生涯为代价,也要发表那篇强拆的内幕文章。我一直以师兄为偶像,这次我找嫂子,其实也是为了找到事件真相。”

她以为冯欣会问及事件详情,然后她就顺理成章地把找钱叶的请求提出来。没想到冯欣乐开了花,转向叶遥:“这件事都传成这样了吗?”

叶遥苦笑着回答:“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冯欣转向何薇绮,依然笑得很开心:“哎呀,你听他吹牛,哪有这种事。”

轮到何薇绮有点发蒙:“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了。当时啊,我家在那边有套房子,拆迁费的确不高。”冯欣用手指戳了戳叶遥的脑门,“他说不要着急签协议,他有办法能让拆迁补偿款更高。反正家里也不止这一套房子,就让他折腾吧。然后他就住进去了几天,出来之后写了篇文章。再后来补偿款的确高了不少,我们家就签字了。瞧!”说着,冯欣掏出手机,展示了几张照片,“现在这套房子,就是拿那笔钱买的。你看,挺好的吧?”

何薇绮看着手机,口里应承着,心却凉了半截。一俟冯欣收回手机,她立刻追问:“可是叶师兄不是因此丢掉工作的吗?因为这篇文章触怒当局,叶师兄被勒令不能转正,不能再当记者。”

“他本来也没打算当记者,他家里给安排了个实习的机会,就过去试试。”冯欣笑着说,“你看他这个样子,话也不多说,存在感这么弱,哪里是当记者的料啊。”

叶遥在旁边尴尬地陪着笑了笑。

“可是,那篇报道依然很了不起,能够揭开涉黑组织与官吏之间的利益输送渠道,把黑暗揭露到阳光之下,接受人民的监督……很厉害了。”何薇绮不甘心地为叶遥争夺荣耀,仿佛这份荣耀本该属于自己。

叶遥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那个啥,这么说吧,其实报道也不是我写的,但是原作者还想继续在这行干,所以犹豫着不敢发。我想反正我也不想干了,就署我的名字吧。当然了,”他急匆匆地辩解,“我也干了不少,最起码选题是我选的,呃,我参加了选题会,并且支持曝光强拆。”声音依然不是很清晰,“师妹,嗯,你之前打电话,好像是说有什么事情要找冯欣来着?你们先聊正事吧,我的事回头聊。”

冯欣大方地点点头。“说得对,别因为你耽搁了小何妹妹的正事。小何妹妹,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反倒是何薇绮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本想高举大义的旗帜,现在肯定是举不动了。“私事。”她吞吞吐吐地说,“我记得嫂子在社保局工作,想查个朋友的近况。”

“这个嘛……”叶遥和冯欣两人对视了一眼,冯欣为难地说,“不太好吧。”

“就是查一下她在哪儿工作就行,我这儿有她的姓名和身份证号。”何薇绮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放,“以前的网友,嗯,好多年了,现在联系不上了。能找到什么信息都行,我就是想和她再联系联系。”

冯欣犹豫,眼神飘忽不定。

这样下去肯定会被拒绝的。何薇绮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钱叶了。“嫂子,麻烦你。我和这个网友以前关系特别好。我那时还在读书,穷,没什么钱,找她借过钱。她呢,是从小地方来的,刚上班,没想到真借给我了。等我想还她的时候,却发现联系不上了。钱数虽然不多,可是毕竟是借的。我听师兄说你在社保局工作之后,就想到用这个办法找她。实在太感谢。”何薇绮抓住了冯欣的手,双手牢牢握住,哀求道。

“行,行吧,我试试看。”冯欣勉为其难地说,“不过不保证一定能找到啊。”

“我明白,我明白。”她立刻拿起手机,键入钱叶的信息,生怕对方会改主意,“我把她的信息发给你。多谢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