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家吃饭、洗澡,到佯装睡觉,然后悄悄溜出家门,金翌几乎是一分一秒数着时间熬过来的。他今天夜里非来不可,不然他也许会急疯,会崩溃,会把自己折磨出病来。他换了一身深色的裤褂,随身带了手电、改锥,带了那只铜镖陀子和那只小风筝。临出门的时候,他曾把妈妈的切西瓜刀揣在腰里,可想了想又放下了。没必要。他管赵光叫叔啊,他一直照顾着潇潇啊,赵光会把他逼到非动刀不可的地步吗?
再说真需要动刀,你金翌有这个胆子吗?你这个年轻的满族人可没继承下老祖宗横刀立马的传统,而是更象后来的八旗子弟那么随和善良啊!
于是,他就这么来了。
他向他知道的那个废弃的防空洞走去。他知道这防空洞修建时赵光等人已去外地插队了,可这学校是赵光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而暗无天日的地下,不也正好供他栖身么?赵光是肯定知道这个防空洞的,他不会放弃这个合适的地方的。也许有人认为白天会显得危险,因为学生太多,可现在正是暑假。这是一个多好的地方啊。金翌走到校园正中央时站住了。他从没有在这种时间独自站到这种宽敞地方的体验。现在,在平坦空矿的操场上,在仿佛比平时大许多的星空下,他突然感到一种压抑感。人原来在天地间竟是如此渺小。而如此渺小的人竟还整天忙于争吵磨擦勾心斗角,甚至几代人几代人地争斗下去。真该把这种感受讲给赵光,讲给卜行健,讲给所有人……他叹一口气,仰面看看由于夜深而变得疏朗的星空继续向防空洞走去。防空洞就在眼前了。
金翌用手电照照那把锈迹斑斑的锁,锁仍然是老样子,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他走到盖子的另一边,用手掀掀,那糟朽的木盖果然掀起来了,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用手电照照,原来正如他推测的,两个钌铞早和木盖子和木框分家了,新鲜的擦蹭痕迹随处可见。金翌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他阶卞下去,返身又把木盖盖好。黑暗顿时吞没了他。他打亮手电,在黄色的光晕里,他看着湿漉漉的挂着青苔和蛛网的砖壁,看着脚下堆满垃圾和泥土的台阶,看着前面深深的粗糙的歪歪扭扭的隧道……他愣愣地看着,不知该不该往里迈腿。
是啊,年轻的大学生尽管对“**”有些肤浅的印象,尽管他从父辈那里得知许多残酷的故事从书本里读到许多对那个时代的枇评和诅咒,可亲眼看到肖年的遗留物,他还是被震动厂这个防空洞似乎有着某种魔力,吸引着他震慑着他,使他觉得整个身心都有一种剧烈的变化。他感到自己在变小,小得如同历史臣轮下的一只蝼蚁;他又觉得自己在变大,大得连自己都不再认识肖己的思想了,变得象一个忧心忡忡的老者。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竭力镇定自己,向前迈出第一步……咔嚓,碎玻璃在他脚下裂开了。
喵只猫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幽幽的绿眼睛叫他毛骨悚然。
他向前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一米,五米,十米……大约五十米之后,隧道拐了一个弯。他站住辨认了一下方向,认准面前的这一段隧道已是在教学楼的下面。
这一段两旁各有几间窑洞似的房间,看来这是防空洞的主体部分了。
在其中一间洞口,金翌发现了他想发现的东西一一堆干稻草,几个空易拉罐和罐头瓶,两件肮脏不堪的衣服和一只提包……
金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的判断没有错,赵光就藏身在这个没人注意的地方,为了潇潇,也为了自己。这真是一幕人间悲剧,一个堂堂七尺汉子竟不得不蜷缩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般的地方,只为了那点人间的恩恩怨怨!
金翌在那堆稻草上坐下,他要等赵光回来。他要那个谜底,那个关系了潇潇一生的谜底。如果赵光真的有罪,他要劝他去自首,他要让他为了潇潇去自首。大学生相信赵光会答应的,一个信佛的人应该是善良的,何况那么多年内心的折磨难道不该让它得到一种解脱吗?
关了手电,金翌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潮湿的霉味立刻袭击了他,象一条条小蛇悄悄啮咬着他的肌肤。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跳过他的脚面,他一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打开手电一看,一只老鼠正匆匆消失在洞口。这些日子赵光是怎么过的啊。
金翌叹息着再次关掉手电。他把那只早已被自己摩挲得发亮的小铜镖陀子从兜里掏出来,在手里感觉着金属的沉重与冰凉。他把I」轻轻放在地上,他想让赵光一回来就先发现这小东西,它会给赵杧一个震撼就象当初震撼了卜行健一样。金翌克服着心理上的厌恶把后背靠在墙壁上,粘乎乎的冷气马上让他打了一个寒战。他赶紧向前趴到自己的膝盖上。他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作了一个梦,梦见赵光乐呵呵地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对他说:翌子,我没事儿了。他奇怪地问:什么没事儿了?潇潇花蝴蝶似的从屋里飘出来,说:金翌哥,不是我爸杀的人,公安局查清楚了。他听了很高兴,正要说什么,忽然发现潇潇正忽闪着两只特亮的大眼睛看他,忙问:潇潇你眼睛好了?潇潇笑着:金翌哥你说什么呢我眼睛一直没毛病呀。把他也说傻了,想了半天说:我怎么记的咱院谁眼哼不好来着?潇潇和她爸就都大笑,说那是张老师啊……
仿佛扑噔一声,金翌突然醒了,梦也一下子断了。就象是冥冥之中有神相助,他醒得实在及时,因为他一睁眼就听见匆匆的脚步声正在隧道里响起一串回声!
金翌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叫:卜叔!卜叔!我是小翌子呀!我是翌子!
那脚步声戛然而止。防空洞里一片沉寂。
金翌冲出房间,打亮手电向隧道里照去。立刻对面的黑暗中响起一个沙哑而严厉的喝斥:关上手电!站在那儿不要过来!
金翌一愣,忙把手电关了。两个人在漆黑之中对峙,隐隐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大学生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卜叔,我是翌子,您放心,我找您没有坏心。卜叔,也许我该叫您赵叔,您干嘛躲在这儿,您为什么不回家呢?
冋家有什么用?那个声音冷冷地凹答:我其实已经没家了,早就没了。现在这儿就是我的家。
您怎么这么说?潇潇还在家盼您等您呢,您却别提潇潇。那声音突然大起来,早晚有一天她也不再属于我。我是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那么长的一段恩恩怨怨到我这儿就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因为对立的双方将会只剩下一方了。赵光的声音急切而慌乱,语气中流露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他好象在用手捶墙,然后好象又向金翌这边走了两步。突然地,他说:翌子,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好,我告诉你。我反正不能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告诉你我也许会舒服些……
好吧,你坐下吧,我要从头说起……
昨日的恩仇
赵光第一次知道赵、卜两家的世仇,是在1957年夏季。那也是个热得怕人的夏季。自然气候倒还好捱,可人心里的那把火却把每个人的大脑都烧得迷迷糊糊的。那夏季留给7岁的赵光一个很深刻很残酷的印象。刚上学的孩子第一次知道人世间竞还有那么多不尽人意的事情。
北京的胡同还是胡同,可那时赵家不任在耳垂胡同135号。赵家当时住在宣武区一个有几十户的大杂院里,这院里地位最高的人家是杂货铺的一个伙计,而赵光的父亲赵世明是个背粪桶的掏粪工,出出进进常让街坊们捂鼻子。
那天赵世明仿佛破例洗了澡,赵光记得他身上有一股少有的肥皂味儿。他喜气洋洋的,手里提了酒瓶子和一块用荷叶包了的猪肉,进门就吆喝赵光的妈切肉炒菜摊鸡蛋。你发财了?长薪水了?赵光的妈问。嘿,你不知道,比长薪水高兴。赵世明咧着嘴说。掏粪工有…付强健的体魄,这会子高兴得腱子肉上都似乎闪着光。怎么喳儿?赵光的妈是个穷旗人的女儿,京片子干净利索好听。她边磕鸡蛋边叫,睑上也因男人高兴而挂着笑模样儿。嘿!赵世明拍着大腿说:卜家那个小子,定了右派啦!
赵光的大半生里永远记得父亲当时得意的神态。他的两眼放光嘴阐V上挂着点儿白沫子,两颊上都是喝醉酒般的红晕。他知道父亲说的卜家那小子是谁,父亲从来都用这贬意的称呼来叫他的同学卜行健的父亲卜林。卜林是区教眘局的职员,一个清秀瘦削的男人。赵光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恨他,为什么他定了右派父亲这么高兴。他觉得这很奇怪,在他那幼小的心灵里直觉地认为父亲和卜林是互不相干的两种人,尽管住在一个胡同可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当时愣愣地看着父亲,很茫然也很冷漠。
他的母亲当时呆了一下,然后边打鸡蛋边小声说:你小点儿声儿。人家定了右派你高什么兴?赵世明把酒杯一放,更大声地说:我干嘛小声?我凭什么小声?我还得大声叫好呢。还告诉你,他小子定成右派是我的功劳,我上他们单位揭发他反对毛主席!
母亲手里的鸡蛋碗吧地摔到了地上。赵光惊异地发现母亲的脸变得刷白。父亲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忘形,支吾两声便去收挣破碗。母亲仿佛极劳累,她慢慢坐到床边去喝水。赵光记得当时她哆嗦得几乎拿不住杯子,水洒出来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赵光很害怕,他抓住母亲的手发现那手冰凉。
父亲收拾完东西进屋来说:你甭怕,我没冤屈那小子。那天我上他们院掏茅房,听他正和人说呢,说什么让人鸣放然后又批判人家,毛主席这么着办挺绝的,说什么这叫引蛇出洞。我给他告了,也是他自己作死。母亲低声说:人家那意思是反……你给人加油添醋的,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父亲瞪了眼睛:世仇啊!你不是不知道没他们家我会是掏他妈茅房的下三烂?
什么是世仇?爸。这时候赵光问,他真不明白那个词的含义。母亲厌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搭茬儿。父亲却把他拉过来:干嘛别搭茬儿?也该让孩子知道了。
于是,赵光第一次知道了赵、卜两家几!一年的恩恩怨怨。这恩怨象北京城的大瓦房那么根深蒂同风雨无侵,又象他家住的这碎砖头房这样时时刻刻让人腻歪。他第一次看到了一只极精致的只有五分硬币那么大的小风筝,看到了一只小秤砣似的铜疙瘩。他直着眼听天书似的听父亲讲过去的事情,这些事情和他在学校里一年级小学生的课堂上听到的完全不一样。母亲一直在一旁唉声叹气,赵光偶尔听见她说这不是作孽吗?父亲便半醉半醒地冲母亲喊:你瞎他妈唠叨什么!母亲便不再说话。
赵光记得自己当时是很气愤填麻的,特别是他相信父亲当了掏粪工就是卜家的罪过,便更恨死了卜家。一个掏粪工的儿子尽管在新社会也常遇见让人看不起的事儿虽然很稚嫩的大脑皮层上早印下了不平的烙印。于是第二天上学便不再搭理同学卜行健。过去是父亲不让他搭理他自己常偷偷和卜行健来往,现在是他自己坚决不理那个小职员的儿子了。
卜行健很天真地追着问他:怎么不跟我玩了?啊?他便很严肃地回答:你爸是右派。
他看着卜行健发了呆,便快意地跑走,和别的同学娼戏,仿佛自己已为家族复了仇。
卜行健的父亲是右派的消息很快在学校传开,因为学校便归教育局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联结着。老师们悄悄议论着,孩子们也悄悄议论着,卜行健在同学与师长的眼睛里渐渐变成一只怪物,很自然地产生了一定的距离。不过赵光听说卜行健的爸爸成了右派并不是因为反对毛主席,而是因为给教育局领导提了点儿意见。这似乎说明不是赵世明的揭发起了什么作用,人们对一个掏大粪的唠唠叨叨大概抱了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这使赵光幼小的心灵很觉得有些不平,有些眼看着属于自己的猎物让人家一枪撂倒的愤怒。他当然不理解那个时代的荒谬和失误,他究竟只是个孩子。话又说回来,那时的大人们又有几个能多看出点儿什么呢?中国就在这种人的糊涂与人的恩怨之中左右摇摆,象夏季酷暑中的树林那种充盈着鼓噪。
赵光记得有一天他放学后玩得高兴忘了回家,等到他匆匆忙忙跑回胡同里天已黑透。胡同口的槐树下有个小小的人影,走近了才认出是瘦小的卜行健。面面相觑是很令人猝不及防的,特别是当一对相识却又因某种恩怨不相通的人面面相觑的时候。
他们尽管是孩于可仍然很可悲地有这种体验。赵光想不理这小子,可话却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你在这儿干嘛呢?卜行健大概是处于一种巴不得和对方讲话又怕对方不理睬的心境之中,听了忙回答说:等我爸回家吃饭。你呢,怎么才回来?玩呗。赵光说,忽然想到对方的身份,便正色道:等你爸干嘛,他是右派。卜行健委屈地说:可他还是我爸呀。你想想,要是你爸是坏人,你怎么办呢?赵光瞪起眼睛:你爸才是坏人。说罢扭头就走,心里却觉得有点别扭。真的,很多人肴不起我那个掏大粪的爸爸,可怎么办,他还是爸爸呀。赵光觉得脑子很乱,他不知道该恨还是不恨,他毕竟那时只有7岁。
是啊,那时我只有7岁……
黑暗中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回忆。人的回忆是很绵长而沉重的,象浸透了水的棉花包,象这破旧防空洞里发霉的空气。
大学生金翌拍死一只爬到自己胳縛上的小虫,竭力瞪大眼睛向对面望去。他的眼睛已适应这漆黑的地下了,他可以隐隐约约看阽赵光的影子,这个沉默寡言的钳工坐在那里,低着头,动也仑动。
现在什么时候了?金翌悄悄问自己,不知道,推断不出来人学生从没有过这么长时间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穴呆过。关于所谓洞他只去过房山的石花洞,跟着一大帮同学排队进去又排队出来当时只记得心疼那昂贵的门票钱而顾不得别的。现在这经历是存生以来的第一次,不要说时间,连这个环境他也梦都梦不见的呀,是不是快天亮了?天一亮我家的老太太一睁眼看见没我还不得急坏了?弄不好她老人家真敢报彆呢。跟小王他们也得联系……对了,我倒是找着赵光了,谜底也快揭开了,可下一步怎么办?劝他回家?他听么?送他上公安局?我……我弄得过他吗?大学生有点犯愁。
咳,转念一想,走一步说一走吧,先把想知道的都问明內了……卜一步棋怎么走再随机应变吧。
想到这儿,金翌索性不再想。他挪挪被凉气袭得有些发似的腿,开门问道:赵叔,说了半天,你们两家的恩恩怨怨到底是为广什么呢?
对方的身影动了一下:你们见到卜行健了吗?没见到,可我们已经知道或者说推断出深夜到您家看潇潇的人是他。
哦?这么说你还没从他那儿听到什么……没听到。可读了一本书,知道点儿大概。那本《老北京的生活》?你小子还挺能耐,居然找到我那本书了……那么说,也找到风筝和镖陀子了?
是的。这东西现在就在这儿。金翌打亮手电,照着地面上的那两个小玩意儿。在手电光里一红一黄的两个物件儿挺显眼。
把风筝拿起来!赵光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地下潮,它受不!!金翌吓一跳,忙把那小巧的风筝捡起来托到手匕。红红的小风筝,在他手心里象只小蝴蝶。
它很漂亮,是吧?赵光的声音又柔和下来,它是我爷爷的爸爸扎的。风筝赵家到他老人家那辈儿就玩完了。我爷爷,是个卖大碗茶的我爸爸,只是个掏茅房的工人。
无限的凄凉,从语调中流露出来,在霉湿的防空洞里增添着一种悲伤的气氛。赵光又把头低垂下去了,显然回忆又缠住了他。
风筝赵家?这是大学生第一次听到的称呼。那么说果然如他们几个推理的,赵家是做风筝的,那么卜家无疑是玩搭镖陀子的了。“玉赏斋”,一个挺俗气可又透着那么几分自得的名称,该是属于卜家的了。在老北京这块被文化汁液浸得透透的土地上,赵、卜两家为了一只风筝竟闹成了几辈人的世仇!真不可思议。
那可不是简单的风筝啊。好象洞察了大学生的思维,赵光叹息着说,这小风筝当然本身就是件艺术品,更主要的,它是当年我们赵家供奉皇宫风筝的样品,那会儿西太后慈禧,就玩的是这种风筝。
慈禧。大学生顿时觉得手里的风筝沉重起来。你们还找到本风筝图谱吧?那也是我曾袓父画的。那是我们赵家祖传的手艺,是宝贝。你们没毛手毛脚地把它弄坏了吧?
哪能呢。金翌忙说,潇潇好好地保存着呢……对了赵叔,潇潇特想您,您,还是回家吧。大学生乘机提出了要求。
潇潇……赵光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再说。金翌也不敢往下问,两个人又沉默起来。好半天,赵光才慢慢地缓缓地向大学生讲起风筝来。
他说咱北京风筝黾最传统的是硬翅的沙燕,取材于自然界里常见的展翅飞翔的小燕子形象。造型上夸张了燕子展翅的动态,强调了翅膀和鲟刀形的尾巴,这形状正好符合风筝结构和科学原理。装饰图案上也取材于燕子,夸张地表现了眼睛和爪子,特有民族特色和装饰性。
赵家的风筝就是以沙燕为主的,鼎盛时期当然是供奉皇宫的那一段,赵家当时主事儿的是赵光的爷爷的爷爷赵大鹏和其子赵承远,“风筝赵家”的名字由此而来。赵家的沙燕和北京当时的风俗一样,分为四种,即肥燕、瘦燕、雏燕和比翼燕,北京当时有民谣曰:肥比男瘦比女,雏燕是孩童,双燕比夫妻。显然是把风筝拟人化了。至于风筝身上的图案,那可太丰富了,一时还真说不完。
金翌听着,感觉对面的人不是个普普通通的钳工,而是个精通的工艺美术家。老北京真是藏龙卧虎啊,老北京真是一块文化圣地。生在北京城,关于这座古都的知识却永远也学不完……
正在浮想联翩,对面的赵光突然挺身而起,大喝一声:谁?干什么的?
金翌一惊,同吋听见自己身后哗啦一声,仿佛人踩碎东西的声音。不及多想,赵光已疾步掠过他身边,向里面扑去。金翌想我怎么就没听见后面有人?忙打亮手电也追进洞去。手电的电不太足了,只模模糊糊照亮赵光的后背。金翌大步跑着,全不顾脚下踩到什么或头上碰到什么。居然还有人想到这防空洞,这人是谁?是那个C?还是卜行健?金翌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手里的手电扑灭了,他整个人也一下子撞到另一个人身上。他急忙伸手抓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服,那人说:妈的,跑了。原来是赵光。
从哪儿跑了?金翌伸手摸去却摸到一堵墙,很奇怪,便问。赵光摸索一下,擦亮一根火柴,金翌这才看见,墙的下龟有个洞,洞那边也是空的。
那边是百货公司,用防空洞改的仓库。赵光说。这个口是您开的还是一一金翌问。
我开的。有两个出口总要方便点儿。可没想到……这人是谁呢?
金翌灵机一动,说:这应该是我们分析的那个C。可这个人,您应该认识啊。
什么C?什么我认识?赵光很惊异。金翌见他不象装假,就把关于照片、关于那本被撕了的书,关于偷乳罩的小贼等等,都简要说了一遍。
赵光听罢沉吟了半天,说:说实话我也怀疑有这么个人,其实不是怀疑,而是肯定有这么个人。理由萇那张照片是寄给我的,信封上只写“本市”两个字,里面则只有这张照片。谁寄的?不知道。可它象一颗子弹一下子把我打倒了……为什么?金翌抓住时机问。
命里注定。赵光说,随即扭脸往回走:小翌子你回去吧,这儿你不能呆也不要再来了,因为我也要转移了……再告诉你一句这个C:我也琢磨应该是马平或吴启林,那是俩诡计多端的小人。可这事不可能,因为这俩混蛋早死了。
一把没拉住,赵光匆匆地走了。又是在学校校园操场上,金翌也没敢喊。眼见赵光的身形消失在院墙之外,他突然后悔了。我不该让他走,我该拉他回家,拉他去见小王他们。可他会去吗?肯定不会。
这对于大学生金翌来说,真是个尴尬的境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深切地认识到自己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下一步,我该怎么办?连问赵光准备去哪儿都没问,真是笨蛋。他责骂着白己,返身下回到防空洞里,打亮那比萤火虫亮不多少的手电,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他竭力竖起耳朵,捕捉着隧道里的声音,试探着一步一步挪到洞的尽头,他打箅冒险探探百货公司仓库那边,万一会发现点儿什么呢。
那个洞口依然还在,有微微的风过来,证明那面很宽敞。金翌趴下,脸凑近洞口,于是他闻到一股说不清是什么的味道。仿佛是一种混合味儿,有香皂的香味儿,有卫生球的怪味儿,还有纸张、蜡烛、布匹、洗发水……各式各样的气味。洞口是抽掉几块砖之后形成的,肴来过去这两个洞是相通的,后来才潦草地堵死隔开了。
金翌听着,跃在地上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静沒更显得让人害怕。金翌突然想到自己是在地下,仿佛一只打洞的鼹鼠,顿时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那个潜入偷听的人是谁?他为什么也这么熟悉这里的地形?连赵光拆开的洞口他都利用上了,这说明他一直在盯着赵光啊!可怜赵光东藏西躲,却仍然没跳出如来佛的掌心!是卜行健?
似乎不象。照我们的分析和他的举动,他关心潇潇胜于仇恨赵光。他当然也恨赵,可从蛛丝蚂迹看他似乎不会这么纠缠着赵不放。
是那个C?
应该是他。熟悉274中学和这个防空洞,符合我们关于他是当年赵身边的同学这一分析。从他那鬼鬼祟祟的行动看,也象那个阴险、狡猾的家伙。可他到底是谁呢?
他这么处心积虑地策划、挑拨、追踪、遥控,又到底是为什么呢?
凉气从地上升起,慢慢渗透进金翌的身体。他觉得有点抗不住了,咬咬呀,钻过那个低矮的洞口。
他是高度警惕着的,因为他清楚这边已不是废弃的防空洞而是仓库重地!即使没有电影里演的报警、监视设备也该有看库的工人。一旦被人发现,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是这样为自己壮胆的:人家赵光和那个无名氏不都从这儿走过吗?我为什么不能?
好在这边不是彻底的黑暗,远远的,一盏昏黄的电灯亮着,象一只睡意朦胧的眼。
金翌小心翼翼地直起身,迈步,脚下硌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颗钮扣,特普通的那种臼塑料的常见的衬衣上的那种。
楚那个偷听的人掉下的吗?
他把钮扣摟在手里,在货架与货箱之间躲躲闪闪地走。他发现这仓库已经做过些改造,为了方便货车出入洞口处改成7长长的坡道直通到地面七,因此出口处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木盖了,而是一间小屋。他发现小屋有一扇窗少了块玻璃,显然这就是赵光和那个偷听者的出入口了。
外边是货场,一堆一堆的货垛在月光下沉默。金翌翻墙时被铁丝网刮伤了胳賻……可总箅平安无事。
手里的钮扣已攥得汗津津的。东方已露出微微的鱼肚白,早班电车正轰轰地从路口拐过。金翌觉得很累,四肢都酸痛的,象是刚打了一场仗回来。他低头看看自己,忍不住乐了一下,浑身是土,还有蜘蛛网、青苔和稻草。我倒象个要饭的,他想。四下看看,还真有个早起练跑步的老头儿在回头看他,眼色有点儿不对。这是怎么样的一夜啊,金翌觉得自己仿佛从地狱里走了一回,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式的磨难。这磨难不仅仅是肉体上的,还有思想上的,那些久远的故事让他震惊,让他感到一种说不清的难过。这种难过远超过肉体上的难过。这种难过使大学生看到了北京历史上鲜为人知的许多东西。
他走回家,疲倦地倒在良己的小屋**。小风筝,小镖陀子,钮扣,都在他的书桌上静默,折射着透进窗棂的晨曦象折射着历史的光芒。徐主任探头看看,奇怪儿子怎么脏得象个撮垃圾的清洁工。可他没能推醒儿子,因为金翌睡得太死了。
金翌在作梦。他梦见自己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奔跑,这隧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不时地被石头绊了脚,又不时地在身边闪过一张一张模模糊糊的脸……他企图努力去看清这些睑,可却办不到,这使他感到绝望。是卜行健吗?是赵光吗?
是梅有光、马平、吴启林吗?是……
他想停住脚步,却办不到,脚象上了弦,根本不受他自己控制。他急出了汗,他使劲儿掐肖己的腿……他突然就醒了。
太阳明晃晃地在窗玻璃上挂着,隧道、黑暗、人睑,都一卜子消失在记忆中了、连一星半点也没留下。
徐主任严肃地走进来问儿子:你干什么了?啊,你这叫夜不归宿俺吗?用流氓话叫涮夜!说,你个堂堂的大学生怎弄得跟上猴似的?
金翌却好象没听见妈妈的话。
金翌的思绪飞到1906年,回到他那个民族的历史上同时也是整个中闰的历史上最耻辱的年代。
春季,难得的晴天,没有北京惯有的强劲的大风。那个被国事困扰得很疲惫很烦闷的老女人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纹。小李子,她叫,叫她们放放风筝吧,也怪闷得慌的。
那个脸上光光的男人尖着嗓子答应,回老佛爷,放哪个呢?风筝赵的那个双燕儿吧。老女人思忖了一下说,怪精致的……就放那个可是宫女们放风筝。那确实是一只精美绝伦的双燕儿。那只双燕儿的两翼上用蝙蝠纹样画成“多福多寿”图,腰节上画了三道“万不断”花纹,尾巴上也是变形的蝙蝠图。风筝线也是赵家自制的专用线,据说这种线结实无比,赵家风筝出名的原因有多一半是因为这种线。
风正合适,风筝很快就飞上了天空,两只比翼双飞的燕子在白云下翩翩起舞。宫女们平日难得在老佛爷面前放纵,此刻也不由得绽开了银铃般的笑声。笑声里,老佛爷的长脸渐渐变得更柔和更慈祥,此时她完全不象一个冷酷的太后而更象一个仁慈的老祖母。只有大太监李莲英的脸不引人注意地变了两下,因为他那尖利的鹰眼看见城墙外面有人在搭镖陀子。
一个小黑点拖着长长的绳子已飞起来两次,看来此人不拿下这只比翼燕势不罢休。李莲英不会声张这种事,他不能惹老佛爷生气,他知道他的主人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这么高兴过了。他直直地站在檐下,预备好了见机行事,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
那只镖虬子又飞起来了,这因似长了眼睛般的直奔那只比翼燕而去!李莲英确确实实看见宫女手里的线抖动了一下,接着一紧,又一下子松坠到地上!风筝飞了!线断了!宫女们情不自禁地哎呀一声。老女人的脸一沉:怎么回事?
李莲英趋前两步,打千回道:回老佛爷,看来是老夭爷为您祈福祈寿,把咱们这只多福多寿的风筝给留下了。
慈禧没吭声。李莲英的心一紧,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很蹩脚,可也收不回来了,只好低头不作声,听凭主子发落。只听慈禧微微叹了口气,说:别说那么多吉利话儿了。小李子,线断了是吧?不是说赵家的风筝线结实么?,怎么也会断?
李莲英听说过搭镖陀子的故事,心说多结实的绳子碰上刀子也得断。可这话他不敢禀报,支吾两声了事。
这主仆二人都没有想到,这小小的一只风筝,这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留下了几辈子打不完的官司,留下了流不尽的血和泪!这故事在今天的大学生脑海里翻来滚去,撞击着他每一根神经。在从防空洞出来的时候,赵光三言两语把这故事讲给他听,他……当时几乎觉得这是个天方夜谭。可细想想他便相信了,因为这故萝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
据赵光讲,赵家当年已经有了个挺红火的作坊,雇着几个伙计,当然也是徒弟。风筝赵家如没有那场劫数,将是一帆风顺前途远大。然而,偏偏就……那天傍晚,一个瘦削如烟鬼的家伙踱进赵家作坊,笑盾笑眼地撩开手里一幅洋缎包裹布,露出那只大而精美的比翼沙燕,令赵大鹏、赵承远父子瞠目结舌。他们认识这位爷,“玉赏斋”卜家的大少爷卜绍光,吃喝嫖赌抽都占全了的一位花花公于。他为人刻薄奸钻,可又脑袋特灵,北京人那点儿玩意儿没他不会的。却偏偏爱好搭镖陀子、招别人家鸽子之类的损人利己的买卖。“玉赏斋”是倒腾古玩的,有的是钱供这位爷折腾。赵家父子一见他手里的风筝便心里一惊,心说你这小子这回祸可惹得不小,这是进供的风筝呀,你也敢搭了镖陀子?赵承远年龄和对方相仿,便开玩笑似的说:卜爷,您这可大逆不道,这可是宫里的玩意儿,您―不成想这卜绍光根本是个泼皮,不怕这一套,没等赵承远说完便嘿嘿一笑,我大逆不道?你们呢?老吹你们赵家风筝好线更好,味儿事!
供奉宫里就这东西呀?欺君之罪,懂吗?赵大鹏见来者不善,便拦过儿子,亲自上前一抱拳:卜少爷,您老别拿我们手艺人开玩笑了。得了,风筝您卖给我,这事儿咱们谁也甭提了。
甭提成吗?卜绍光一瞪眼,知道吗,盒里传出话来了,说太后老佛爷说广,敢情赵家的风筝也不怎么样也会断呀。那可是金口玉言,传开来你们这风筝买卖还做吗?
赵家父子很窝火,平常没得罪过这位爷呀,他跟赵家较的什么劲?赵承远年轻气盛,不顾老谷子的阻拦,冲这位二流子少爷吼起来:你打算干什么直说,犯不着这儿绕脖子!赵家没得罪你,你这是干什么?
卜绍光轻轻巧巧地笑:说不上淮得罪谁。玩风筝的和玩镖陀子的,咱天生就是冤家。
也许开始的时候卜家这小子也真没把事当回事,他只是闲得发慌又偏千了件他自己认为很露脸的事儿,跑赵家来显显份儿。可是一来二去的,赵家父子认了真他也认了真,话便越说越僵。理论了一会儿之后,这位卜少爷索性一步迈出赵家大门,抖落着那只沙燕,冲街坊四邻叫唤起来:瞧瞧赵家这破风筝啊,什么玩意嘿,放天上就往下折,跟烙饼似的!太后可都说了他的话就嚷到这儿,一下子就断了,因为火爆脾气的赵承远把顶门杠砸他脑袋上了。
抽大烟抽得弱不曳风的卜少爷没送到医院便断了气。他老婆刚生了孩子在家坐月子,听说丈夫死了一下就疯了。卜家也真的很可怜。
那只比翼燕风筝染上了卜少爷的血,血色鲜红鲜红的。
据赵光讲,他父亲赵世明解放前就背上粪桶走街串巷了,那纯粹是生活所迫,可也有几分偶&。
曰本鬼子投降那年,赵森禄已经病入膏肓。长期的营养不良,当亡国奴的内心隐痛,再加上恩恩怨怨的纠缠折磨,把一个其实年龄并不太大的人打倒了。
独生子赵世明想把小茶馆再拾掇起来,老爷子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别价,你爷爷就死在茶馆,我忌讳。赵世明说去当瞀察,老爷子也摇头,说我看明白了,这江山不定给谁坐呢,犯不着穿官衣。赵世明说那我继承家传,做风筝吧。老爷子象被蜇了似的叫道:宁可饿死,也不准再动风筝!
于是赵世明便去拉洋车糊口。有一天从西直门奔海淀,是三九天,吐口唾沫都冻冰的天气,坐车的是个二百来斤的大胖子。过高梁桥时路面有冰,一下子滑倒把腿摔折,当时疼得就站不起来了。那胖子一声儿没吭换了辆车自顾自走了。是穷哥们儿把他送进医院。也就是那天,巧就巧在也是那钟点儿,赵森禄老爷子在家里咽了气,手里还摟着个铜钱儿大的小风筝。
发送老爹,再治腿,赵世明更是一贫如洗了。4腿好了,可一跑远道儿还犯疼,赵世明无法再拉洋车。火爆脾气的他在家里闷得发躁,就出门乱逛解闷,正碰上一帮掏粪工人为了粪道打架。
什么叫粪道?在防空洞里,金翌问过赵光。赵光告诉他,粪道在北京由来已久,大概其清乾隆年间就立下规矩了。最早是由官府划定各粪厂子掏粪的范围,城内各大王公府第和大衙门,也划给各粪厂负责,很有点儿承包到户的意思。逐渐地,有的粪厂开始买粪道,开始想办法霸占或抢夺粪道,而挑唆各&雇佣的掏粪工斗殴,就往往是粪厂主们的惯用伎俩。
那天,就是三个五大三粗的掏粪工欺负两个年老体弱的同行,非说他们侵占了他们的粪道。推推搡搡的这个地方,正是卜超一的绸缎庄门前,这也许是命中注定?赵光为此而叹息。
开始赵世明并没掺合,他只是袖手旁观聊以解闷。忽然,他发现绸缎庄的玻璃窗后正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那眼睛分明让他感到是一种嘲讽,仿佛那意思是说:敢情赵家沦落到和掏茅房的为伍啦。于是他压了许久的无名火腾地一下子窜上来了。他想给卜家添点儿恶心,给绸缎庄门口泼点儿屎尿,于是便搭了茬儿,三言两语说蹭了还动了手。他帮那两个年老的掏粪工,成心抡圆了粪勺照绸缎庄的玻璃上泼了一下子,臭气顿时熏得买绸缎的太太小姐们掩臬而逃。可他没想到卜家少爷卜林比他父亲更精明,这个大学生早给警察局打丫电话。赵世明正得意呢警察便到了,不由分说绑了人就走。赵世明分辩说自己不是掏粪工是过路的,可绸缎庄里走出了白发苍苍的卜超一老板,指认泼粪的就是这浑小子。赵世明被推走的一瞬间又看到了窗玻璃后的那双眼睛,卜林少爷正似笑非笑地看他呢。
在拘留所里两个老掏粪工和他混熟了,便劝他也掏粪去,说这行虽然又累又臭可好歹还能挣出个窝头钱来。赵世明想到了刚过门的媳妇正在家挨饿,一咬牙应了。叙光清楚地记得父亲讲过的那些掏粪工的酸辛,其中最痛苦的是人们的歧视和躲避。其实咱是为你们干净呀,父亲常愤愤地唠叨:干嘛倒嫌我脏躲我远远的?他妈的那屎是你们拉的尿是你们撒的,倒成了我的罪过了?后来解放了,这种事渐渐少了,可并不是没有。一九五〇年赵光来到这个世界,他很小便记得父亲身上那股味儿。这股味儿开始并没让他反感,他只知道有这股味儿的男人是父亲,父亲本身对儿子就是一种依靠。可父亲一进家门他要往父亲身上扑时,父亲总躲开他:别别,等我先涮干净了。久而久之,他意识那种味儿脏,意识到人们对他父亲的隔阂,他觉得自己仿佛长大了。
这事儿和卜家有关吗?赵世明是认准了与卜家有关,并因此而恨疯了卜家人。赵光刚听到这故事时也恨,可渐渐的却也淡然。特别是到了陕西农村,经过了“**”大起大落的折腾之后,他已经会质问自己:要不是父亲故意泼人家屎尿,会有后来的事儿吗?
他告诉金翌,有一回在羊栏一那会儿卜行健在给生产队放羊,他们聊起赵、卜两家的故事,卜行健苦笑着说:其实那也不全怪你爸爸。我爸爸说,你爸爸没泼时他已经打了电话了,所以是他不对。卜行健还说,五七年他父亲卜林知道了赵世明揭发他的事,说了一句话:怨怨相报何时了!
那时候赵光和卜行健似乎已经从祖祖辈辈的仇恨中解脱出来了。那段时光对他们俩来说是很平和的一段时光。生活上的苦,劳动上的累,单调、贫乏、灰暗的文化生活,反而使两颗心在靠拢。但是,赵光对金翌说,那是不牢固的,那只是一种表面上的暂时的和解。世界上最难化解的,就是人与人的矛盾啊。后来,就发生了更惨烈的悲剧。
在防空洞中,赵光只讲到这里,就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了。可这故事,却越来越给金翌带来巨大的冲击力,仿佛从远远的历史深处卷来的一股洪流,撞击着大学生那年轻的心灵。
金翌赶到派出所,把一切都告诉给民赘小王。小王听着,脸色越来越沉重,刚泡匕的一碗方便面也忘了吃,金翌讲完,他沙沙沙地搔着脑袋说:我看这情况很严重了,那个C一定在盯着赵光,要杀人灭口啊同志!你怎么就让他自己走了呢。
金翌其实目己也在后悔放赵光离开,这会儿听小王一说脸便红起来,支吾道:我也不知怎么了。还是经不住事儿,年轻,太年轻。小王瞪他一眼:你倒是谦虚。金翌说:谦虚点儿好,在人民養察面前更得谦虚。小王说:不过找着赵光也算你一功,你是功过相抵。金翌苦笑起来:可功在前过在后这叫全白搭呀。
小王端起面,呼噜呼噜地大吃,然后扔下碗说:得呼肖重他们,可这事儿得好好商量。
金翌随着他往前院值班室走,边走边说:过去觉得你挺有主意的,现在怎么什么事儿都得问那女煞星?
谁女煞星啊别瞎说。小王有点脸热,遮掩着说:人家毕竟是专门干刑胬的一一活没说完便住了口,从前院转后院的小角门进来两个人,正是肖重和大哈。都热汗淋淋的。
回到小王的宿舍,小王便让金翌把事儿重说了一遍。刚一讲完,肖重便瞪了眼睛:你这人真是,怎么放他走了呢!这不是赞察瞎掺和就楚不行。
金翌闹个大窝脖儿,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不吭声儿。大哈打个圆场:得了得了,事儿出得太急,小金也是没防备嘛。我看他还行,愣找着赵光那小子了。
肖重哼一声:找着又放跑了,不如不找呢!金翌忍不住了。北京人好面子,他虽然年轻,却在长辈影响之下很有些顾脸。让一个女孩子不依不饶地说他受不了。吵架吧,似乎又不行。于是他赌气一声不吭地向外走去。
小王伸手拉他,没拉住他就这么气鼓鼓地走了。大哈严肃起来:小肖你这是干嘛,从公说这是个膂民关系,从私说大家都是朋友。再说,咱们听到的这些过去的现在的故事还少吗,为点小事儿就吵吵,咱也走人家的老路?
这个心宽体胖的刑警大概很少这样讲话,因此他这样讲了就让听赉感到震动。肖重愣住了,呆了半响之后突然眼圏一红,说;我就是着急,我不是……我爸爸妈妈在“文革”时候也是吃「许多苦我不愿再看到那样的悲剧,我怎么会……是我不对。
这个女强人似的姑娘仿佛一瞬之间融化了,融化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小王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忙扯过自己的手巾递过去:算了算了,回头我们去找金翌,我给他赔个不是,他这人最要面子,道个歉也就过去了,没什么事的,我了解他的脾气。肖重接过手巾擦了一下,说:谢谢你……你的毛巾馊了。一下子把小王说个大红脸。肖重自己也笑了。
大哈说:我们得马上找到赵光。我看不行就汇报给头头儿下令让各小组各派出所都动手。找到他问题就都解决了。
小王点头同意。忽而又问:哎你们那钱琛查得如何?肖重叹口气说:没什么大进展。他那天的活动目前还有一段我们不掌握的空白,就是他匕午10点离开家之后不知干仆么去了。不过也多少了解了点东西,比如说知道了他在街坊四邻眼里是个循规蹈距的好孩子,知道了他最喜欢的课程是历史。这后一点又引出一个疑问,他屋里为什么没有一本历史书呢?
小王想了想,突然说:教他历史的就是张老师啊,这么说他和那个学究应该关系比较密切。正想到前院去打电话的大哈停住脚步:你这意思是一一小王说:我这意思是这姓张的可有好几处和咱们的工作发生关系了。喏,传出钱深扒女厕所的是他,非从潇潇那儿借那本《老北京的生活》的是他,而且那书一还回来便少了关键的几页!还有,我突然想起来了,金翌告诉我,就是135号大院闹贼的那天晚上,马沛沛说她看见这个张老师躲在窗帘后面偷看。这个家伙,会不会就是咱们分析的那个D?
不会吧?肖重摇头:咱们知道那个C肯定对赵卜两家的过去极熟悉,可张老师具备这个条件么?我还是觉得那C应该是马平或吴启林。
可这两人死了。赵光亲口告诉金翌的。小王说。大哈一直在旁边皱着眉头听,这会儿慢吞吞地插进话来:还有个关于C的问题你们想过没有?我这两天可一直在想。那就是这个C为什么要插手赵和卜的恩怨呢?就算这人是吴、马二位或者是当时参与造反和陷害卜行健的其他什么人,这个问题依然存在。就是他们干嘛要陷害卜行健?仅仅是为了给赵光撑腰出气么?不太可能吧?因为这前前后后可都玩出好几条人命了。
他的话使小王和肖重连连点头。真的,这场悲剧里面似乎还缺少一点情昔,而且这情节是属于动机属于起因属于根源的,没有它也许一切都无从谈起。而这情节是什么呢?恐怕还得人民警察们去努力探寻。
肖重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算了,这个问题和其他问题一样,找到赵光就会迎刃而解。所以,马上去向领导汇报就是咱们现在该干的事儿。
小王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说:不管怎么说,反正我现在开始对这个张老师有看法了。这年头儿,好多人的脸后面都还有一张脸,谁知道这个老光棍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寻找赵光的工作迅速布置下去了,街头巷尾便多了无数双搜寻的眼睛。可金翌不知道这些也不想知道这些,他憋了一肚子气,发脊非靠自己的力量把赵光找出来不可。得让那几个穿赘服的看看,我金翌不是个窝囊废,也是个能干的业余福尔摩斯。
他没把这两天的故事告诉潇潇,怕潇潇为父亲担心。但他想和潇潇聊聊,让姑娘回忆一下她父亲平时爱去哪儿或可能去哪儿。可正当他迈步出门想去潇潇的小西屋时,戴着厚瓶底眼镜的张老师找他来了。
这个老学究扯着纯正的京腔礼貌地向徐大妈问好,把老太太喜欢得―个劲儿称呼他大兄弟,还从冰箱里取出半个西瓜非让大兄弟吃不可。大兄弟不吃,推说闹肚子呢,老太太忙又给他推荐了一位中医内科大夫,专治上吐下泄脾胃不和,非逼着人家拿纸笔记下来姓名地址。张老师挺有耐心,应付完老太太进了金翌的小屋,这时禽翌却已让他妈给闹哄得头昏脑胀了。
让张老师坐下,为这老学究打开电风扇,道歉似的说:您甭在意,我妈这人热情地过火。张老师却笑吟吟地说道:哪里哪里,老人待人是很实在的。咱们这街道上还就得有这样的老人张罗着呢。正说到这儿,徐大妈又兴冲冲地送进一杯茶来,还特别介绍说这是杭州的外甥寄来的龙井,顺便又说这个外甥是杭州市委的一个处长,年轻有为的干部,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等等。直到金翌实在忍不住叫了三声妈之后,老太太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金翌猜想这位轻易不串门的张老师一定会有什么事找自己,所以想尽快把母亲打发出去好让对方开口。可这张老师却似乎悠闲自在得很,慢慢啜着龙井茶,聊起了大学生活了。先问金翌学校里如何如何,又说起自己学校如何如何。他说他是从老家陕西省大荔县考进北京师范学院的,属于“文革”后搭了末班车进大学的那拨人。他没别的嗜好,从小便爱读书,读史书,唐宋元明清对他来说远比任何东西都亲切都神圣。他说他上大学是第一次进北京,来了才感觉到北京真是一方文化宝地,居然在这儿连养蛐蛐养鸽子都是文化。这真是让他这山沟小子开了眼界。他就这么爱上北京了,他就这么离不开这座丰富美丽壮观辉煌的都市了。我现在北京话说得还成吧?他问金翌。金翌忙点头:不是还成,是忒棒啦。您说的比我这正经北京人都强。张老师便开心地笑起来,象个大孩子似的。
金翌其实心里很急,他哪有心思在这儿陪老先生扯闲篇儿。可北京人就这么爱面子,他绝张不开嘴说对不起您活动活动吧我还有事呢。他只好摆出一脸热情的微笑,听张老师闲侃。
正是傍晚,西边天际烧出一片彤红的火烧云,壮丽如霞。小院也涂成一片辉煌的金色,葡萄叶子片片如同跳动的火苗般耀眼。从小屋的窗口望出去,刘大爷正哼着京剧给“死不了”浇水,老爷子的孙女小丽正甩着湿头发往铁丝上搭游泳衣,那是一件蔚蓝色的泳衣,那一片湖水般的蓝在金色调里更显得温馨。很宁静很舒适的一个傍晚,很协调很美丽的一个画面。只是大学生金翌心乱如麻。
这茶真不错,张老师咂着嘴说,起身向外屋走,边走边叫道:大妈,您再给我续上点儿,这可真是好茶。
金翌心说这人今儿怎么了?干嘛缠上我没完?正想着张老师又捧着茶杯走了回来,笑眯眯地说:翌子,我是真爱北京。那天看见潇潇那儿有本《老北京的生活》,我是如获至宝啊,非借来看看不可。可惜,那书不知让谁什么时候撕了几页去。缺德缺德,不爱书之人可恶啊。
金翌心里打个转儿:张老师,您记得准吧?那书是原来就撕了?张老师大睁着眼睛:没错呀,难道我还能骗你,要不我生气呢。那书真不错,你应该借了看看。你是真正的北京人,看了会更有亲切感,而且长见识。接着便津津有味地说起这个那个情节,什么“雪花落”啊,什么“虾米馆”啊,什么牛头肉啊,什么豌豆黄啊,说得天花乱坠。说到养金鱼,他更来了精神,说金翌你知道么?我最喜欢金鱼了,那小东西多可爱啊,多娇贵呀。看了那本书我才知道,敢情还有过蓝金鱼呢。你见过吗?我是没见过。有个叫蓝鱼溥的,养蓝鱼出名,后来掉鱼坑里淹死了,捞鱼虫来着。这人也箅为金鱼而献出宝贵生命了。说到这儿他大概觉得自己很幽默。哈哈笑了。徐大妈闻声探进头,也陪着笑,说大兄弟你今儿跟这儿吃吧,没什么好的,家常菜。张老师忙推辞。老太太便更诚恳地说:回家你也是一人儿,跟大妈这凑合口儿得了。
金翌抓住这个机会说张老师您坐我去趟厕所,便溜出门去找潇潇。可他惊异地发现潇潇的房门锁着。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没见过潇潇的房门上过锁。潇潇即使去副食店买东西或上公共厕所从来也不锁门。也没必要锁门,邻居间绝没有鸡鸣狗盗之徒。可今天,这门意外地上了锁,窗户上还挂了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