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

(文学度 )

“我要想办法去香港了,我要过去找我以前的老长官,因为现在有件事情,我必须立刻将消息通知于他。”

这天从县委下班儿回来后的江原,关紧了家中的所有门窗后,将这个多年来视为挚爱的妻子拉到床边,看着妻子郑重的说道。

突然便没头没脑的听到丈夫对自己说了这样的一番话,这个本已认命并爱上了自己男人的漂亮女人,看着眼前这个与她一起生活了十年的男人,从他平静但坚定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一些她十年来从未了解到的东西。

“你不是说香港特别远吗?在紧南方呢!那么远的地方,你到底要去干什么啊?都十几年了,你还找的到你的老长官吗?”说罢突然对丈夫道:“你不是要去找杨将军吧?”

江原看着一脸疑惑与惊讶的妻子,缓缓的点了点头。

从江原下了决心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一个又老又没用的残疾人了。只要能跟杨举连在一起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人间豪杰铁血男儿!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新军留守一营军魂,又从新缓缓的回到了江原的血液中。

“我说当家的,你不是在说胡话吧?你们营长他走了!你现在山高水远的怎么去香港找他啊?再说你们营长当年是私自脱离组织的,你现在去那里找他,不就是叛国吗?是要被枪毙的!”这个与江原生活了十年,并为其生了一儿一女的女人着急了。

“我说过了,现在这里出事了。我必须要去香港告诉我的长官,这是一个部下的责任。”江原还是看着妻子平静的说道,只是眼神依然坚定。

多年以来,眼前这个男人只有在跟自己讲起当年跟随他的营长,一同浴血抗战时才会显现出的神情,现在已全部的出现在了这个男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中。她明白,他主意已决!虽然她不可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东西,但现在她似乎明白了,他的老长官,那个被这里多年来传颂至神的杨将军,足以令一只山羊爆发出猛虎的能量!

“到底是什么事啊?能跟我说吗?什么时候动身啊?组织上能同意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问到这里,嫁给他十年的这个女人,头一次的为这个残疾男人哭了!从前,每次当江原给其讲述当年的抗战风雨时,这个女人曾不止一次的激动流泪!但这次,却是为这个她并不深爱的男人哭了。突然就哭了!突然就爱了!突然就感觉无法分离了!这就是感情,当没有条件因素去考量它时,我们往往不了解自己的感情。

见妻子显然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江原看着妻子道:“我的意思是这次去了就不回来了。当然组织上是不会同意我去的,我也不敢跟组织上说。现在我在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跟我一同过去吗?”

听到丈夫的话,这个女人再次的震撼了。一些他一生都从未想过的东西,瞬间在自己脑中闪电般的穿梭。叛国!资本主义的香港!这些从前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东西,现在自己的丈夫就在等着自己做决断!

“他当家的,咱们怎么去香港啊?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儿啊?咱们去的了吗?咱们可还有两个孩子啊!组织上要知道了,还不得全家都枪毙啊!”这个平日里从来都是显的精明强干,但此刻却乱成一片的女人,看着江原一脸的六神无主。

“孩子们当然是跟咱们一块儿过去了,怎么过去你不用发愁我有打算。至于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不想告诉你,这样做对你有好处。等咱们一家过去后我会讲给你听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除了让我找到你这么好的女人,给了我这么幸福的一个家。其余的,我早就厌烦了这里的一切!当年没有跟营长一起走,是我一生的错!现在,现在我要过去了。”江原依然的平静。

女人沉默了。甚至连是否要到组织上去告发丈夫都想过了。但最终她看着丈夫道:“他当家的,我和孩子们都跟你走!”

江原用他那仅剩的一只胳膊,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两行激动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当家的。”女人推开江原看着他道:“你都想好了吗?那可不是个近路啊!组织上能给咱们开介绍信吗?就算给开也开不到香港啊!没有介绍信,咱们连省城也去不了啊!招待所也不会让咱们投宿的。再说了,不是组织公派的,咱们家可没有全国粮票啊!这一路上咱们一家老小的都吃什么啊?还有,就算咱们到了香港,能找见你们杨将军吗?都十几年了,你知道你们杨将军现在在哪儿啊!就算是找见了,日后杨将军他又会收留咱们一家在香港吗?要是杨将军不认你这个老部下了,咱们一家老小的可就两头不靠岸的彻底完了啊!这些你都想好了吗?”

江原面对妻子一连串的追问,不得不承认妻子是个精明的女人,这对于一个县城里的女人来说是很难得的了。

江原依然平静的看着妻子道:“你放心,我都想好了。我有个老战友叫蔡煌,当年也跟我一样,没有跟杨将军去香港。不过他比我运气好,当年打徐州时,率部在‘双堆集’奉命包围国军第十二兵团!就是老百姓们常说的黄维兵团了。在那场战斗中,他小子家里祖坟冒青烟儿!部下居然给他将黄维活捉了回来!由此立了大功!后来又北上打了朝鲜战争,这小子一路的吉星高照,在朝鲜又屡屡立功。五五年授衔时,居然也是位列少将了!回国后频频调动,直到前年才安顿下来,现在任广州军区装备部部长。去年还联系到了我,跟我通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我决定先去广州找他,然后让他安排我们一家过海去香港!”

“他当家的,虽说是老战友,但人家现在贵为将军位高权重的,能帮你办这么大的杀头事儿吗?别回头咱们到了广州,先让人家给抓了起来也说不定啊!”妻子听着就感觉不放心的问江原。

“首先他蔡隍不是在帮我办事儿,他是在给营长办事儿。而且这个事儿也不是他想不想办的问题,是他必须得办!他也不敢不办!介绍信的事儿好办,我会跟他们说我想去广州看老战友。而且我要去见的这个老战友是个将军,他们不敢不同意。所以全国粮票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发给我的。实在不行的话,我甚至可以打电话让蔡煌,从广州方面亲自跟他们通话。至于你说的咱们到了香港后,能否找到营长的问题,完全不用担心。在这太原城,营长以前帮会中留下的手下多了!这些人里面有不少人,多年来一直都跟营长他们那边儿有联系。我可以找到营长在香港的具体地址。至于说什么营长会不会收留咱们……”说着便笑了一下道:“若连这个都怀疑,他便不是我们可以舍命跟随十几年的老长官杨举了!”

事情正如江原所预想的那样,一家人很顺利的便以访友之名到了广州。

热情的接待了江源一家后,在自己家中办公室里,听江原将事情大概说完后,蔡煌犹如晴天霹雳般的看着江原道:“老江!你刚才说的有多少把握?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军中内部没有通报?”

江原看着蔡煌道:“老蔡你自己说,这事他能大张旗鼓的全军通报吗?韩总做错了吗?”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原晋骥根据地的老人们在一起,只要谈到韩东哲,还是以他从前在晋骥根据地时的老职务——总参谋长相称。

见这个官儿越大越糊涂的老战友似乎明白了。江原道:“是这样的,最近我们傅县县委,来了一个从部队上专业下来的干部,叫罗大钧。因为是个普通干事,起先我也没在意。可后来听档案室的人说起,才知道他从前在部队上,是担任军部运输营营长的,我便对这个感到很好奇。按说这一个军部的运输营营长,转业后怎么着也得给人家按科副级待遇安置吧。如何便会什么也不交待的,发配到离人家老家千里之外的小县城里,按一个普通干事的身份,扔在这儿不管了。我便想着他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才会被强制转业,安排到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县委来的。”

“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是对什么事儿他也感到好奇。于是我就在没事儿的时候常找机会问他,想知道他身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他一个普通干事,在面对我这个宣传部部长的问话时,虽然不敢回避,但对为何会被以一名普通干部的身份被专业,却是只字不提!再问便是一句话,江部长,你就别难为我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接着说,老江你快点儿。”蔡煌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对着江原喊道。

见这个蔡煌现在虽说是贵为将军了,可却还是如此沉不住气。看来多年前的老性格还是没改!从前就因为他的这个急脾气,老连长张峙没少说过他,也不知道当年他小子的军功都是怎么立的!

“后来有一次,我又找他聊天儿时,跟他说到了咱们从前在这傅县,跟着营长抗日的事。一听说我从前是跟着营长的,他便来了兴趣,请我多跟他说一些咱们从前抗日的事,就这样我们便熟络了起来。一次我又跟他谈论咱们营长时,便谈到了韩总。当时他一听到韩总,便不由自主的泪流满面!我不解的问他这是为何?他一个起立,立正敬礼对我道:‘报告首长……’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见此情形我急忙拉他坐下,安抚他说若抡起军中资历来,怕是从前你们师长也不见得便会比我资格老!但我转业时不过才是个副营级,还不如你在部队时的职务高呢!所以我不是你的什么首长,我也根本就算不上是个什么首长。咱们有话好好说便是了。”

“当时他一把擦掉眼泪道:‘江部长,韩总他出事了!’”

“我大惊之下细细问起,这才知道了韩总发生在平县的光荣义举!也才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罗大钧,堂堂一个军部的运输营营长,为何会沦落至发配到小小县城里,当一个普通干事。”

“后来他说这件事后,几乎所有第四十八集团军的上下官兵,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审查与牵连!当时这个罗大钧,不过也就是接韩东哲的命令,向平县派出了一个汽车排而已,并且他本人还未亲自到达平县现场。就这,前后总共被羁押审查了整整三个月!全部写成的废话材料就有一筐子!最后被做转业发配处理了。”

“这件事光调查组就前后派下去了五批!总共不下一个团的人数!嘿嘿!保密工作做的硬是了得,整个事件一点儿风声都没外漏!我听完后为了保险起见,也通过电话向在平县的一个老朋友证实了一下,他说当天赶到粮库接受韩总发粮的所有老百姓,事后也都被没收了所得之粮,还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处理!有些抵抗处理拒不交粮的老百姓……”说罢对着蔡煌做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动作!

蔡煌听罢呆呆的坐回到沙发上,脑海中反复的涌现着三个字——“白干了!”

“蔡煌,营长与韩总情同手足,这你我都知道。当年抗战时,只要得知韩总有事,营长总是三番五次的率部救援!甚至不惜以咱们一营之力,力抗日军一个旅团!所以我认为,如今韩总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必须要告诉营长得知。”

“也许没那么严重,也许韩总还好,也许……”蔡煌一边念叨着安慰自己,一边在脑海里迅速对这件事做厉害权衡。

“也许个屁!”江原对着蔡煌一声怒骂后,起身指着蔡煌道:“那罗大钧说的明白,自从出事后,他们整个部队里便再也没有一个人见过韩总!那次奉命执行任务的军部警卫团,上下九百多人啊!自团长宋子英以下,全部以反革命罪被送进了监狱!团长宋子英,更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韩总现定在凶多吉少!怕是已遭大劫!你小子还在这儿也许!蔡煌!你小子若是因这官儿当的大了,舍不得这脑袋上的顶戴花翎了,尽管可以一声令下的将我全家交上去!然后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在这广州继续你的官运亨通!嘿嘿!就怕是你小子日后在黄泉里没脸见营长!”

“江原!你小子别以为仗着比我早进部队两天,就能对我大喊大叫的糟蹋我!不就是个破少将吗?实话告诉你江原,这个少将老子早就当的后悔了!”

蔡煌起身对着江原吼完,再次伤神的坐回到沙发上,歪头看着地板道:“为了这么个破前程,我当年没有跟营长一起去香港。为了这么个破前程,我离开了咱们生生死死十几年的战友!为了这么个破前程,我打了三年内战,手刃了数不清的手足同胞!为了这么个破前程,我双手沾满了中国人自己的鲜血!”说到这儿,已是情激不已语不成言!

见蔡煌这样,江原也缓缓坐下看着他道:“老蔡,三年内战打下来,我杀的同胞也不见得便比你少了!我的双手也不干净了!我也早就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