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便是破法,魔心辩机无隙可乘,倒是清虚天籁曲终究非是纯然天籁,逸弦君施法用心依旧有为,尚未臻至无为天真之境。
心防一封,逸弦君面前如同出现一面上下左右延伸无尽的天成绝壁,根本无从下手,抚琴施法已是全然无功。郭岱心境滴水不漏、不惹尘埃,一眼过处,内外澄明,心境不失则神识不灭。
就连郭岱也没想到,魔心辩机这一关居然是借逸弦君之为难试探,弹指间破法进境,古往今来被称为“长生门外葬骨多”的先天迷识关,对于郭岱而言不过是一场恍恍惚惚的体会,多少惊才绝艳、天资超凡之辈,殒落在这一关之前,郭岱居然如此轻易迈过,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有一点,郭岱十分明确,自己所度过的魔心辩机的确不是罗霄宗境界次第中的先天迷识关,魔心所感并无先天玄妙,郭岱心境所受洗炼,并非源于逸弦君所引动法术幻象,而是自源、自感、自足、自我省悟的洗炼。
说得通俗些,就是郭岱如同自己跟自己说要长生、要破关,便就此渡过了。郭岱对自己、也是对这个世道说了一个谎,于是他便就此神识不灭、长生驻世。
然而这个谎言建立在郭岱心境不失的基础上,但郭岱的心境又是自我圆满、内外无隙,反过来巩固了欺世长生之功,于是成就了这前无古人、或也将后无来者的魔道成就。
“郭岱,你……”宫九素察觉郭岱进境,也不得不主动问道:“你的修行……”
“忘形而养气、忘神而窥虚、忘死而长生。”郭岱答道:“我忘却死亡,自然能得长生。”
道门修行,大体讲究炼形固精、炼精养气、炼气养神、炼神养虚这重重次第,或许在具体入手修持证悟会因传承不同而有所差别,但总得而言不会超脱这个界限。
佛门则注重直指心性解脱,但也有相对应的修身养炼之法,求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发尽解,破无明而得般若,是为“觉悟”。
魔道修行也讲心性,但与前两者都大为不同,形骸根本乃是气机流变聚合,神魂原来亦是虚无中的一点玄关,舍却形神之求,自然离生离死,欺世而长生。
但若论修炼破关之法,郭岱却说不出具体一个所以然来,凡所有灵皆可证悟,但无法以声色见述,玄之又玄不可言。
“你虽然又有进境,可这等修行与他人截然不同,连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指点你。”宫九素说道:“渡过先天迷识,能不受定境所扰、洗炼心境,达到神识不灭,元神感应会变得尤为深广,也是诸多大神通法术施展的根基。而你却没有这样的修为境界,神识虽有不灭长存之功,但元神感应并没有变得深广透彻。”
“因为魔道修行本就如此,唯心观寂,我想要感应外界,展开灵台造化也是一样的。”郭岱说道。
郭岱跟宫九素交谈之际,也能分心与逸弦君对话,根据逸弦君的说法,罗霄宗的确发现在江都有邪魔潜伏已久,其中以太玄三尊之一的渔樵子为首,策划了江都一役,试图倾覆正朔朝。
不过逸弦君认为,邪魔江都一役不过是试探,真正的劫数还在后面,而南境短促战乱,可看做是此劫数征兆。
“哦?此言何来?”郭岱也不得不赞叹,逸弦君不愧是罗霄宗高人,居然可以从种种细枝末节中推演出未来动向。
求证驻世长生的方真高人,元神感应深广可不是仅在于距离远近、探查细致,而是推演之功能以一点缘起,将世事变化掌握在心。
传说这些高人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固然是有夸大溢美之辞,但推演之功足可让方真高人提前察知危机凶险,以此趋吉避凶,甚至在混乱中找到解决的契机。
很显然,郭岱就是如今混乱局势中一个契机,逸弦君此次偕同玉鸿公主前来,为的就是要试探郭岱所欲所求,若是真的无法劝诫,不得已就要厉行杀伐之举。为保险起见,不仅逸弦君亲自现身,天上四艘鱼梭飞舟都有罗霄宗弟子。
但阴差阳错,逸弦君试探不成,反而无意间送了郭岱一番机缘,只能说世间劫数的确是试炼修行的最佳时机。如果郭岱没能堪破魔心辩机,或身死道消、或沉沦迷幻,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逸弦君探查不出郭岱修行根基,但他破法进境估计是会被逸弦君察觉到的,他也毫无忌讳,反问起对方。
“我罗霄宗弟子行走四方,近来发现郭道友所过之处,必有大量人力物力的调动。”逸弦君说道:“显然是有人在刻意煽动百姓、暗中策划,将郭道友推上如今这风口浪尖。”
虚灵仓促举动,如今看来还是无法隐瞒。尤其是了解事况变化的人,应该能够发觉郭岱这一路北上,大大小小的接应款待、大量百姓随行的吃喝拉撒,不啻是一支大军。稍有常识都能看出,如果仅凭郭岱这不管事的南天仙师,怎么可能有如此号召力,让原本的乌合之众对过境之地秋毫无犯?
因为郭岱有弹指夺走六万神魂的“大神通”,所以一开始罗霄宗门人猜测是他用某种诡异邪术操控众人心智,但经过这段这段日子的暗中观察,发现郭岱很少主动施法。
加上那些一路上施粮米被服、邀请郭岱的地方大族,过去跟郭岱并无任何交集,可以说并无明显规律可言。连跟随郭岱的百姓也是天南海北、来历出身各不相同。
要何等力量,才能在短短时日内将这么多来历不同、身份高低有别、出身际遇全然不似的人群聚拢在一起?要是世上真有如此操控人心的力量,那还朝廷还何必竭尽心力来统御万民?
有趣的是,如果说玄黄洲还有谁掌握着堪与虚灵比拟的势力,能可在短日内聚拢万众一心,那恰恰也是罗霄宗。得益于道生制度,罗霄宗昔年在玄黄洲各地布置如今仍有遗泽,罗霄宗能够在玉皇顶一役后迅速散离、隐于江湖,便是仰仗这点。
一名罗霄宗道生所关联的,往往是其同族、同乡,当年能够成为罗霄宗道生,虽不至于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族人乡人难免也会以此为傲。而一名合乎罗霄宗教化与传承的道生,也是同族同乡中的佼佼者,扶危救困、引领道风,在危急关头振臂一呼,一名道生就可以带动数十上百人。
青衡道也曾效仿过罗霄宗,搞了什么丹仪弟子,一口气在西境聚拢几十万人。但杏坛会剧变,青衡道也照样分崩离析,那几十万丹仪转瞬化为乌有,根本没见得能再度振兴宗门。
如今罗霄门人已经陆续出现,甚至能够清楚掌握虚灵在幕后操控局势的情况,光是这一点就要比被虚灵渗透得千疮百孔的朝廷要强。
其实仔细一想也寻常,碍于元神心境的修行,虚灵总是难以深入潜伏进罗霄宗,而在虚灵随血斋老人进入人间,罗霄宗更是早已传承多年,有一整套成熟稳定的典章制度,哪怕不算铁板一块,也不是虚灵能够轻易渗透的。
而正朔朝不同,可以说自正朔朝开创之初便被虚灵看中,罗霄宗传承气象再兴旺,也不能将玄黄五境当成自家来管束。更何况道生制度订立,门人数量暴增,难免稂莠不齐,尤其是十万道生,也必然是虚灵要针对应付的。
就郭岱所了解的情况,虚灵因为并无固执成见,所以在某些时候反而是一名极好的“学生”。虚灵在玄黄洲各地所筹备积蓄的势力,有不少干脆就是效法道生制度选拔人手,并不是找那些品行败坏、妖异邪祟之辈。
所以郭岱一路走来,所见不乏多年积德行善、勤俭持家的地方大族,他们如果不听虚灵调令行事,对正朔朝而言便是温顺忠厚、税赋充足的良民,大大的良民。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罗霄宗才发觉这些人突然一致地举动,才更为可疑。而郭岱要的便是这个结果,要是拖上个三五年,让虚灵慢慢布局,恐怕罗霄宗也看不出这其中的疑点。
只有迫使虚灵仓促调动人手,而且尽可能将底细挖出,罗霄宗未来才有将祸患连根拔除的可能。而在那之前,罗霄宗也必然会怀疑到郭岱头上,如今这场会面,早就在郭岱预料中了,只不过来的人、布下的阵势倒有些意外。
逸弦君想从郭岱身上找到幕后操纵布局之人,但眼下还不是说清形势的时候,郭岱不愿意无端给自己增添额外变数。
“兴许这便是……魅力?”郭岱想了半天,憋了这么个回答出来。
“噗嗤!”饶是玉鸿公主端庄稳重,还是被郭岱给逗笑了,她连忙收敛神色,说道:“你这话是认真的?”
郭岱言道:“有何不可?我听一些随行百姓说,他们其实也是为了地方上的冤案、苛捐杂税,想要前往江都告御状。只不过单独动身人微言轻,觉得跟着我就能上达天听……正好,现在你就在,这份东西给你。”
郭岱直接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大摞卷宗,都是随行百姓希望郭岱转交给皇帝的。也许在他们心中,皇帝总归是圣明的,只是被地方长官蒙蔽圣聪,只要有南天仙师为他们伸冤呐喊,自己就能熬出头了。
这种朴素的愚昧,郭岱只觉得可笑,但他也不强求广开民智,愚昧也有愚昧的快乐,何必去打碎这些人心目中的幻梦呢?梦碎往往是要伴随着惨烈痛苦与教训,而也唯有痛苦,才能让这些人梦醒,真正看待眼前这个世界。
“这么多?”玉鸿公主接过卷宗。
郭岱言道:“这还只是一部分,有不少人还不识字,拖家带口一起来的。”
玉鸿公主神情凝重地说道:“我会安排人跟随行百姓们了解状况。”
郭岱没有说话,跟上一会分别时相比,玉鸿公主真的稳重了许多,心性经过杏坛会、江都一役后的磨砺穿凿,显然修为也在提升当中,估计逸弦君平日里也没少指点她修行。
“郭道友也关心百姓冤屈是否得到伸张吗?”逸弦君轻声问道。
“我不关心。”郭岱说道:“冤屈就仅仅是冤屈罢了,古往今来多少冤死鬼?又岂是凭我一人伸张能挽救过来的?人心移变比沧海化作桑田更难。”
逸弦君轻叹道:“郭道友看得通透,只是略微凉薄了。”
“我夺镇南军六万性命时,亦是冷眼无情。”郭岱说道。
这话一出,原本稍微有些缓和的气氛立刻冷了下来,玉鸿公主与桂青子都看着郭岱不敢说话,逸弦君则是沉吟一阵,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观摩一番郭道友治愈失魂瘟的那盏宝灯。”
如今洞烛明灯在郭岱手里妙用非凡可谓是人尽皆知,世人当然不知道洞烛明灯之名,有的人叫做还魂宝灯、有的人起名叫光明灯,显然法器不在手中,世人也不能理解,郭岱到底是如何做到弹指间让镇南大军灰飞烟灭的。
郭岱听见逸弦君这个请求,笑问道:“逸弦君应该明白,如此护身法宝,怎可轻易外借?”
“所以我说了,是不情之请。”逸弦君语气柔和,让人难以抗拒:“既然郭道友这么说,那我这张‘妙筑玄心’,以及内中所藏的‘秋光’、‘离波’双剑,都借给郭道友,作为质押。”
“我要是不肯借呢?”郭岱说道。
逸弦君忽然提醒道:“郭道友,前路凶险,我的琴剑技艺,正合你刀剑金弦之功。”
郭岱眉宇一挑,说道:“逸弦君双目垂帘,却将我的修为看得明白。”
“肯或不肯,但看郭道友一句话了。”逸弦君说道。
“我方才只是假设,但没听到我想要的回答。”郭岱却言道:“不过法器我还是会借,仅限于此时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