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一夜乱梦纷纷,依稀是石头院子,天空灰颓,风雪欲来,他裹着银狐皮袄,烫了一壶酒,大寒夜,听得见雪花落在中庭的簌簌声响,要过年了。

屋檐下挂了一排红灯笼,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煮着,一只青花瓶,装了二两竹叶青,金兽炉飘出沉水香的味道,烘得狐裘暖香一片,依稀有人在对面盘腿坐了,斟酒的十指修长,看不清容貌。

林言在梦里翻了个身,摸索了一阵,捉住一只冰凉的手,十指扣着,睡得安心。

早上是被爪子拍醒的,睁眼看见一只趾高气扬的狐狸正坐在自己胸口,尾巴尖儿搔着鼻子,怪不得梦里痒嗖嗖只想打喷嚏,萧郁把它拎起来,四爪伸开,露出肚皮,是个小公货。

“它又饿了。”萧郁苦笑,“它说你再不去买吃的,就去偷后院养的鸡。”

林言穿着条大短裤,赤着上身刷牙,迷迷糊糊吞了一大口牙膏泡沫。

托服务员又买了只活兔子丢给狐狸,找尹舟和阿颜两人吃完早饭,三人一鬼一狐聚在林言卧室商量行动方案,说着说着尹舟忽然笑的呛住,咳嗽半天,比划道:“你看咱们像不像还珠格格里面,一群人吃饱饭在会宾楼商量大计划?”

边怪笑道:“含香你快点露面吧,这蒙丹的记性忒不给力!”

关于前世的“林言”,萧郁依旧想不起什么,几个人轮流盘问,毫无进展。

“很好很强大。”尹舟做作地叹了口气,“咱们又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先翻史书?有简体的没,简体的留下我看,繁体字不认识。”

“我有个想法。”林言从箱子里抽出件T恤往身上套,声音闷声闷气:“棺材。”

“啥?”

使劲拽了拽T恤下摆,冲几人摆摆手:“那个,我换裤子,不愿看的背过身去。”

他指的是萧郁,误伤阿颜,小道士不好意思抬头,林言也尴尬,三下两下换好牛仔裤,趿拉双人字拖坐在床边。

“我说棺材,进墓时我特意看过,棺木呈绛黄色,山水纹带微香,正儿八经的金丝楠木,你知道那玩意有多贵么?海南黄花梨的价都比不上它。”

尹舟抓抓头发:“黄花梨贵么,我家老爷子有不少,一串佛珠老拿在手里盘着。”

林言翻了个白眼:“各种二代真是不知民间疾苦,你老爹那串海南降香油梨满双鬼脸纹,拿出去能给你换辆小车开。”

“金丝楠更名贵,传闻一根木料白银万两,为了省运输费,明人常自带木匠不远万里进山,砍到好树就地打棺材,南人往朝廷进贡整根楠木,运输不便,只能等每年山洪暴发把木料冲下来,常常一百木匠进山,出来只五十,这木头做成的东西,普通人家别说用,看一眼也不可能。”

“用得起这么名贵的东西,说明萧家当大官?”尹舟迷茫道。

林言和小道士对视一眼,无奈道:“代码民工就是没文化,金丝楠在明清是帝王专用,乾隆他老人家想弄点木料还得偷偷拆十三陵,萧家要是当官还胆子肥,早被一本参了全家老小西北充军了。”

“所以结论呢?”

“动一动你那颗睿智的大脑,先胡蒙再验证,哪有那么多现成的可捡。”林言慢条斯理的给几个人依次倒水,“用得起金丝楠,又敢仗着天高皇帝远的人是谁,你别忘了咱们现在在哪。”

阿颜眼睛一亮:“当年沈万三富可敌国,大言不惭替朱元璋赏犒三军,招来流放之祸。”

尹舟喝了口水:“你是说商人?”

“这应该是个突破口。”林言说:“怪就怪在明中期名晋商里没有姓萧的,说不准那一世还真是‘我’冒风险弄来的木头,我的本家倒可能有点资本,这样棺椁里全是定情之物也说得通了。”

“晋地多巨贾,非十万之数不能称富,贾人又多儒商,每家都有读书人……”

林言还没说完,忽然间尹舟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像见了鬼似的。

一双手撑在林言肩膀上,他下意识的以为是萧郁,没多想便接着往下说,尹舟使劲摇头,一个劲指着他身后:“你、你、你……你后面……”

林言狐疑的一回头,正撞上一张男孩的脸,皮肤白皙,不过八|九岁,下颌尖尖的,金棕色的眸子滴溜溜的转,一身短打,头发软绵绵的盖在肩上,却极有光泽。

“这谁家孩子,什么时候进来的?!”林言吓得一个箭步冲出去,惊魂未定地瞪着男孩。

“天天都是兔子,本大仙吃腻了,要吃鸡。”少年从衣襟里掏出一把铜板扔给林言,神气活现道:“你快去买两只鸡来!”

“它是狐狸。”萧郁无辜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买鸡了?被它催了一天,烦不胜烦。”

林言疑惑的盯着手里的一把铜钱,一枚枚拨弄开,嘉庆通宝,道光,咸丰通宝都有,还掺着枚五毛的人民币,男孩似乎以为钱不够,从衣襟又掏出一枚递给林言,这回更好,袁大头银元。

男孩指着林言,摇头晃脑道:“我认识你,上次桃花开时你进过一次山,进去时是一个人,出来就带着他,他以前一直住在山中的荒坟里,爷爷说的,爷爷还说他很凶,不过我觉得他好看。”

说着转了转眼珠,朝萧郁抛了个媚眼,因为年纪小,显得不伦不类。

阿颜扑哧一声笑了,从腰里摸出张符纸,还没等贴,被男孩一把夺了去,扔在地上踩了两脚。

“你别想算计我,这间屋子里他年纪最大,然后是我,你们都是一群小娃娃。”男孩用手一撑床沿,晃着两条腿坐下来,松垮垮的土布裤子,被脚上一双精细的鹿皮小靴束住,得意洋洋的咬着手指,眼珠子斜斜朝林言看过去,“我两百岁了,你们几个要叫我爷爷,快跪下磕头!”

还没等话说完,林言已经从惊悚中反应过来,架起男孩的胳膊把他往卫生间拖,一边数落:“你少在这蹦跶,吃完肉刷牙没,一身兔子毛脏死了。”

隔着门,厕所里传来花洒的哗哗响声和少年不情愿的哀嚎,尹舟指指门板,一脸难以置信:“这家伙什么时候当上驯妖师了?”

不过一会,当林言跟狐妖再次出现时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少年一改刚才的嚣张,不情不愿地拉着林言的手,尾巴一下一下在身后扫着,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咬着手指头。

“该叫什么?”林言眉毛一横。

“哥哥。”狐妖羞涩地扫一眼尹舟和阿颜,回头又叫了林言一声,三蹦两跳跃到萧郁身边,白衣被男孩蹭出老大一片水印子。

尹舟被男孩乖巧的样子弄懵了:“我靠,你怎么办到的?”

“对付孩子嘛,我骗他说听话有鸡吃,不听话就只有虫子。”林言摊了摊手。

下午一点半,五个人顶着服务员依依不舍的目光退了房,往镇里唯一的公交站赶,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五个人,男孩把尾巴和耳朵藏了起来,蹦蹦跳跳像个小学生,一身说不出什么朝代的猎户衣服被林言强制脱了,在早市买了身仿阿迪,男孩老大不情愿,尹舟怪林言抠门,林言耸耸肩:“我倒是想买真的,买不着。”

萧郁穿林言的衣服,牛仔裤T恤衫登山鞋,他比林言其实高一截,好在衣服偏长,勉强凑合着,长发扎了个马尾,像个画家。这古人第一次打扮成这样,自己不自在,林言看他也别扭,边走边偷偷笑。

似乎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路过的平板车吱悠吱悠响,赶车人挥舞着桑树枝条驱蚊子,笔直的一条土路,萧郁牵着狐妖走在前面,林言,尹舟和阿颜并排跟在后面,男孩出了山,一路时不时兴奋地回头看,林言有点心酸,萧郁身边的位置本该是他的,可惜现在说什么那鬼都不肯离他太近了。

分了手的情人,总觉得对方还属于自己,然而又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偶尔目光交错,忙不迭的转头,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林言问那小狐妖有没有办法让别人看见萧郁时其实没抱多大指望,没想到男孩一口应承下来,放了片树叶在萧郁额头,摆弄一会,几个人惊诧的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这是我们狐族的法术。”少年转了转眼珠,“不过打雷时会失效。”

林言问:“为什么?”

“我怕打雷。”少年不好意思的说。

“你有名字?”

少年眯着一双狐狸眼,好半天才羞赧的回答道:“我叫澈,因为生在湖边,杜鹃花开的时候,湖水又凉又干净。”

穿过野高粱地,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荒草坡,地上招摇着小百花,林言觉得眼熟,想了一会,突然惊讶的发现这里跟第一夜时噩梦中的环境太像了,芳草萋萋,阳光凛冽刺眼,沿路走上去,在梦中经过茅草屋的地方只有一座野坟,有些年头了,坟包已经近乎平坦,放着一只野花扎的花圈,花朵被晒蔫了,隐隐有些发黑。

“有香么?”林言对小道士说,阿颜从包里掏出一小捆没拆封的,林言抽了三株点燃了,恭恭敬敬的插在坟头。

“你干什么?”尹舟不解,林言摇摇头,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先走吧。”

下午三点,进城的公交车来了,几个人挤在进城卖母鸡买种子的队伍里离开了柳木镇,在最近能通火车的市镇买了车票,连夜赶往曾经的晋商聚集中心,五百年后的太原府。

“有香么?”林言对小道士说,阿颜从包里掏出一小捆没拆封的,林言抽了三株点燃了,恭恭敬敬的插在坟头。

“你干什么?”尹舟不解,林言摇摇头,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先走吧。”

下午三点,进城的公交车来了,几个人挤在进城卖母鸡买种子的队伍里离开了柳木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