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沈培楠猛地变了脸色:“刚给了你两天好脸色就当我好脾气,是不是惦记着你那师兄回来了,就敢跟我对着干了?”

“再惹我我把你们俩一对兔崽子一起毙了,扔城门外喂狗!”沈培楠说着,揪住莫青荷的头发往外一拽,两人近的鼻尖几乎撞在一起,“一天不打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好,今天我还非要让你见识见识沈某人的规矩!”

他暴跳起来,骂骂咧咧地拖着莫青荷的胳膊把他往外拧,莫青荷比他的力气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怎么都挣扎不出,几乎半跪着,像只踩进捕兽夹的羊羔,被他一路拖出屋子。

走廊铺着榉木地板,今天还没有上蜡,胳膊腿儿刚蹭上去冰凉一片,往前拖几步就被磨出了血道子,灼烧似的疼。

下人们赶忙回避,老刘仗着资格老,追在后头打躬作揖的一个劲莫青荷说两句软话,莫青荷却死都不肯低头,一声不吭地咬着下唇,另一只手狠狠掰沈培楠的手指,硬生生用指甲从他手背抠出一个半月形豁口,血水滴滴答答的淌。

沈培楠一直把他拖到走廊尽头的浴室,放手往里一推,莫青荷站不稳,扑通一下膝盖着地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衣裳在打斗中卷到胸口,露出一大截带着淤青的后腰。

咣的一声闷响,大门在身后关上了。

老刘被关在外面,急的团团转,扯着嗓子劝解:“师座,青荷年轻不懂事,你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上次的事儿您忘啦?这次可不能再打狠了!”

沈培楠骂了句滚蛋,狠狠往门板踹了一脚,那黑漆木门上有几扇进口毛玻璃的小窗格,被他这一脚震的嗡嗡直颤,差点碎了玻璃。

老刘见他真发了火,不敢说话,佝偻着腰的影子在小窗上闪了两趟,不见了。

沈培楠重重喘了口气,绕到莫青荷跟前,双手抱臂,居高临下道:";你今天是被打坏了脑子还是吃错了药?";

莫青荷红着眼圈,他知道自己彻底逆了沈培楠的龙鳞,一顿好打是免不了了,他也知道沈培楠脾气虽差,却是真疼自己,只需要道个歉,服了软便能化解一场危机,但他却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

喉咙里一阵阵发酸,他靠着门板滑坐成一团,眼前晃悠的全是沈培楠怒意凛然的脸,他确实觉得委屈,自己为了他跟莫柳初生了嫌隙,被骂作汉奸当街羞辱,只换来这场侵犯,自然要生气,但仔细一想又不全是为了这些,这些他都能忍。

他费力气想了半天,突然发现自己嘴上骂沈培楠是汉奸,但一直没拿到他通日的证据,便开始怀疑这个结论,他宁肯相信沈培楠跑到北平只为了享乐,现在他亲口说出要投降赔款的话,是辜负了自己的这份信任,他的委屈都白受了。

莫青荷把脸埋在肘弯里,露出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后脑勺两个发旋儿,天生执拗脾气。

沈培楠用鞋尖踢了踢莫青荷的小腿,寒着脸道:“站起来说话,爱国义士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汉奸么,这会儿又怂了?”

莫青荷赖在地上不起来,蹲着往旁边挪了两步避开沈培楠,感觉头顶半天没了动静,才愤愤地抬头白了他一眼,委屈道:“你不是。”

说完用小臂遮住脸,倚着门团成个球儿。

沈培楠被他的小孩儿举止气得没了脾气,陪着蹲下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没说我是,都是你说的。";

“以我的名义在马路上挨了一顿打,回来还说打得对,这不是骂我是汉奸是什么?”沈培楠控制着语气,拽了拽莫青荷的胳膊,“起来起来,光着脚呢,仔细闹肚子。”

他把手掌放在莫青荷后脑勺上,慢慢的又滑到后颈,像对待家养的猫儿,在脖子和后背接连处反复揉捏。青荷不声不响只是发抖,沈培楠叹了口气,使劲把他的两条胳膊从脸前扳开,半拖半拽的领他往里走。

周家这套洋房在北平算不上十分奢华,但主人在法国留过洋,讲究生活品味,因此设计时在细微处下了功夫。浴室十分敞亮,铺着进口地砖,墙上好几面镀金大镜子,专门放了一张能够让人躺着修脸的镂空陶铸躺椅,浴缸两头飞翘,镶着金栏杆,白瓷金漆,明晃晃晶亮亮的。

沈培楠示意莫青荷坐下,从银匣子里抽出一支烟卷,把打火机交给青荷,淡淡道:“点烟。”

莫青荷的胳膊腿儿仍疼着,精神却已经从方才的激动里恢复了一些,望了望四周,心道沈培楠把他弄到这儿来做什么?难不成要洗澡?

他倔强的瞪着沈培楠:“这里没人了,你要打就打个痛快吧。”

还没等他答话,门口又响起敲门声,老刘的声音听得不太真切:“师座,青荷还好着吧?”

“有什么话出来好好说,他身上的伤没好透,经不起打了呀。”

沈培楠不耐烦,高声朝门外吼道:“滚!我管教我养的鸟,干你屁事?”

他的嗓门颇有气势,语气像是生了大气,但脸上却不带一丝愤怒,表情冷峻而平静。莫青荷呆呆的瞧着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头,凭沈培楠的城府和他俩现在的关系,他怎么都不该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暴跳如雷,把他带到这里又像是想要单独交谈,这心思一动,莫青荷的心脏不由怦怦狂跳起来。

沈培楠见他只顾着愣神,骂了一句蠢货,拿过打火机,微微偏头点燃了烟卷,又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为防止剃须刀片刮伤脸准备的纱布和药水,拽着莫青荷的手腕要他摊开手掌查看伤势,青荷不愿意,歪着脑袋,眼圈就红了。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怎么弄了你这么个东西。”沈培楠瞪了莫青荷一眼,在他脚边半跪下来,使劲掰开莫青荷的两手,看见掌心两大片擦伤,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等养好了伤,该滚哪去滚哪去,老子不养你了。”

莫青荷愣愣的看着沈培楠,两道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他本来想装装样子,谁知道心里的委屈太多,这一下子算开了闸,怎么都停不住,两片肩膀抽搐着,隔着两泡眼泪,沈培楠的身形成了模糊的一团,蹲在自己脚边一动不动。

沈培楠不愿意理他,趁着他哭的厉害,先把手心手背检查了一遍,再撩起他的裤脚,撕开绷带和胶布替他包扎伤口。

他一边熟练的打绷带,一边听莫青荷的啜泣声,像听收音机里的小曲儿似的,悠然道:“再哭一会就包好了,你使劲哭,千万别停下捣乱。”

莫青荷听出了他话里的戏谑,又不哭了,眨巴着眼睛看着沈培楠。

停的太猛,他忽然打了个哭嗝。

沈培楠终于忍不住了,扭头压着声音开始笑,笑的直要背过气去,莫青荷半天才琢磨过来是被他耍了,气的抓起手边的纱布卷扔过去,正好砸在沈培楠脑门上。

“我明天就回戏园子,免得死皮赖脸招人厌!”

沈培楠拧开一瓶红药水,点头道:“要回娘家,行,我给你买十只八只肥鸭子,再置办两只鹅和一头毛驴儿,你一路赶着吆喝着,可别让人说沈某人小气,苛待了下人。”

莫青荷干瞪眼,恨不得打他一顿解恨,沈培楠一挑眉毛:“呦?不满意,是不是还缺个娃娃?可惜你不能生,这我没办法,再加一篓子鸡蛋吧。”

莫青荷憋着气,气着气着,噗嗤一声就笑了。

沈培楠摇了摇头,绞了个热水把子给莫青荷擦脸,等他完全冷静下来了,才又继续寻找他腿上一道道小口子,挨个儿消毒包扎,低声道:“那些话不是说给你的,是说给那老货听的。”

“一帮日本矮子想让老子投降,做他娘的美梦。”

莫青荷睁大了眼睛,反问道:“老货?”

沈培楠停下手里的动作,用拇指一指门外:“老刘,他是党内的探子,兆铭不久前遇刺,一直在法国养伤,老刘替他监视我的行踪。”沈培楠冷笑,“你知道一点时政吧,我没有时间解释。”

莫青荷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紧张的要忘了呼吸,心里一个声音高叫着这顿打挨得值,他本能察觉到这段时间沈培楠的种种异常都有原因,但不敢贸然调查,没想到沈培楠竟主动与他讨论起了政事!

他早该怀疑那叫老刘的家丁,莫青荷想起头次见面他的缎子衣裳和金戒指,恭敬却不巴结的态度,那老头甚至敢干预沈培楠的决定!莫青荷竭力克制着兴奋,让面部肌肉做出正常的茫然表情,却不自觉的一蹬小腿,伤口和沈培楠的手指撞在一起,疼得眼眶里又攒了水雾。

沈培楠抓着他的脚踝:“乱踢腾什么,话只说一遍,你给我听好了,以后要是再因为日本矮子跟我闹脾气,我非一顿鞭子抽死你。”

“老刘明面是我的下人,实际是汪主席手下的特勤,挂中校军衔。”沈培楠说的轻描淡写,“我检查过这间宅子,除了这里的每间房间,包括你的,他都装了窃听器。”

莫青荷太惊讶了,他没料到这里会有国民党的特务,还是一直照顾自己的老刘!

见沈培楠一直盯着自己,青荷突然意识到此刻的反应太过平静,犹豫了一会问道:“特勤……是做什么的?”

沈培楠摆了摆手,道:“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都会记录下来,书面向上汇报。”

莫青荷点头,手心被热汗浸得发潮,急于知道更准确的信息,怕暴露身份,他不能表现的太了解政治,但为了诱使沈培楠多吐露细节,他也不能什么都不懂。莫青荷思量了一会,问道:“我懂了,报纸上说汪精卫是反对打仗的,所以你故意说要投降这种话,就是想刘叔转达给他听,对不对?”

“他在监视你?我以为你很受他的信任。”

“兆铭是个文人,手里没军权,他需要我的支持,也怕我叛变。”沈培楠笑了,“监视我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周汝白,周先生是蒋校长的人,我在北平的行动他会直接往南京汇报。”

“政治也是戏,每天都戴着面具在演,一句唱不对就会丢了性命。”沈培楠扶着莫青荷的小腿固定绷带,吩咐道:“今天这顿打是为了保你,你记着,家里和外面都不安全,开战的话再不能说了。”

“周先生不是你的朋友吗?他也是……”莫青荷说到一半,忽然惊讶的张大了嘴,他简直无法相信,沈培楠身边的人,下人朋友、旧爱新欢竟都各怀鬼胎,更无法相信这栋享乐用的洋房实际暗流汹涌!

“你知道就好,管好自己的嘴,不要给我添乱。”沈培楠淡淡道。

莫青荷想起了他今天隐忍的态度,又想到那个得尽宠爱的日本特务,不禁有些同情沈培楠了。他理解步步为营的感受,但沈培楠的处境甚至比他更加孤立无援,他没有同志,要迎战的是上级的信任。

那一瞬间莫青荷甚至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怜的情愫,沈培楠正仔细地检查伤口,还是总喜欢蹙眉,此刻讲出了真话,他的眉宇间便浮现出一丝轻松,随即是深切的疲倦。

莫青荷神使鬼差的抬起手,指尖沿着沈培楠脸颊的轮廓线勾画,最终用掌心包覆了他的侧脸,很暖的触感。

“我不该说看不起你的话。”莫青荷吸了口气,低头道:“我道歉。”

沈培楠不习惯他的亲昵,扳开青荷的手,却把掌心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小东西很懂事。”

注释:1.汪兆铭即汪精卫,日军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国军节节败退,汪精卫认为战不可胜,坚持战斗既无外援,且将导致全局性的毁灭,因而忍辱负重,刻意屈从日本“以华制华”的政策,以便进行其“一面合作、一面对抗”的隐性抗战策略。他是主和派代表,相信日本做出的“不割地,不赔款,两年内撤出中国”的承诺,其人在历史上非常有争议,初衷是为了国家好,现在被教科书和电视电影一竿子打成汉奸了。

2.蒋中正即蒋介石,担任过黄埔军校校长,黄埔毕业的军人常常称其为校长。

恩,谢谢晏小桃和尽西风过同学的地雷!

我果然越来越啰嗦了么,每章都这么长,每次想写三千最后都多出来一千,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