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民亦未寝◎

“恶鬼对上魔尊, 我倒要看看,谁索谁的命。”

令梨快活地扔掉花枝,站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脚步一转进屋关门。

她转身的姿势有多潇洒,面向一尊皮笑肉不笑的面容就有多尴尬。

薄念慈倚在半开的门扉边, 红衣拖曳垂地, 含着倦意的睡眼微微半阖, 不咸不淡地看过来。

令梨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门, 心算她飞速关门假装自己梦游没看见薄念慈蒙混过关的成功机率有多大。

只要不低于零,就值得尝试!

“可恶,成功率竟然还能有负数。”令梨含恨放弃, 换上营业微笑。

“尊者夜安。”她乖巧礼貌地问好,“夜晚风大吵闹,尊者若是失眠, 可在院中赏月散步, 走着走着, 天就亮了。”

怀民亦未寝,但她要寝了。

“失眠?”薄念慈冷笑, 倦怠得眼尾下敛, “我从不失眠。”

“夜风是吵。”他一字一顿地说,“可至少比某人安静。”

冤, 令梨, 冤。

她哪里吵闹哪里不够安静?这人张嘴给她定罪, 证据在哪里, 法律在哪里, 良知在哪里?

令梨的质疑明晃晃写在眼睛里, 她自认自己可以竞争修真界年度最配合人质奖项,拒不接受绑匪无理取闹的职责。

夜风呜呜吹过,吹过明亮的黑眸和困倦的红眸。

两人截然相反的精神气,是人类物种多样性的一种体现。

令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苦行僧型剑修,事业上升型修士,热爱熬夜、热爱不睡,通宵打游戏打个三天三夜依然生龙活虎,充电五分钟续航半个月。

薄念慈,位高权重奢华享乐的大乘期魔尊,事业稳定型魔修,无所事事耽于娱乐,从不委屈勉强自己,起床困难户,有极其严重的起床气。

他平生最恨有人半夜闹事搅人好梦。大乘期尊者外放的神识敏感无比,稍有风吹草动神识就要惊醒,逼得他不得不睁眼把碍事的人统统杀了祭天。

令梨蹲着门口握着花枝戳鞋子的动静,听在她耳中轻的不能更轻,落进薄念慈耳中像八个施工队一起开工在他耳边轰隆轰隆!

不被吵醒才是见了鬼。

他睡不了,他的人质别想安生度日。

“说吧。”薄念慈瞥了眼摆在门口的死人鞋,“又在打什么不三不四的主意?”

令梨心虚但没完全心虚地移开视线。

祸水东引的事情,怎么能说是不三不四的主意呢。

“只是一种自我保护行为而已。”令梨义正言辞地说,“我自知尊者留我一命是有大用,不敢擅自横尸当场坏尊者好事。大难当头,我无计可施,只好求尊者庇佑。”

薄念慈:“你口中的庇佑和替死有什么区别?”

好一个偷换概念,瞧把你能的。

把薄念慈当成替死鬼,令梨的良心不会遭到丁点儿谴责。

“我居于尊者的随身洞府。”令梨咬重最后四个字作为强调,“客随主便,今夜有人夜访送礼,自该送到洞府主人手里,我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

人质就要有人质的自觉,令梨只负责被绑架,其他事情明明是薄念慈该操心的,哪有要人质自己保护自己安全的绑匪?职业素养差劲!

人质理直气壮,反倒衬得绑匪气短一截。

可薄念慈是什么人?他是不会有错的人。

男人没有一点儿反省的意思,漂亮的眉眼中依然带着困倦和被吵醒的烦躁,只是没对令梨发火,另外有了发泄的对象。

薄念慈睨了眼门口的死人鞋,肉眼看不见的黑气萦绕在鞋面上,落入他暗红色的眼眸。

“有点意思。”他对令梨抬抬下颌,“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令梨博学多才,毫不藏私,“是蜈城蜜月鬼修情侣的定情信物。”

薄念慈:“???”

他一道眼风扫来,凌厉不足困惑有余,红眸中浮现点滴担忧:我的人质,是个傻子?

令梨顿时觉得自己被质疑了,她睡前读了那么多野史、翻了那么多论坛的陈年老帖,不说博闻广识知晓蜈城盘古天开辟地以来的全部历史,至少近百年的八卦奇闻她了熟于心!

“死人鞋怎么了?死人鞋和鬼修多么相配,怎么不可以是人家的定情信物?你不懂流行。”

令梨摸出手机,流畅地给薄念慈讲了一遍蜈城闹鬼的传说,重点强调接受采访的鬼修情侣和流传的四句小诗。

“夜半三更天,鬼足悄悄蹑,旧鞋放门前,引渡死人渊。”

令梨:“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把脚穿进鞋子里,明年的今天就是我们的忌日。如果我们双双落入阴间,又很有缘份地掉进同一片黄泉,黄泉路上不如结伴而行,一个弃仙修鬼一个弃魔修鬼,了断阳间的恩恩怨怨。”

“虽不是正统的冥婚定情,相伴黄泉亦是羁绊的一种,称死人鞋是定情信物不过分。”

第122节

令梨犹豫片刻,眼睛一闭,牺牲很大地说:“倘若尊者愿意,这定情信物你一只我一只,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也是一段佳话。”

令梨牺牲真的很大,不情愿写满每根头发丝,说出的每个字都在嘴里狠狠咀嚼过,一副舍生取义来世再战的好汉模样。

从她以鬼修情侣作为开头说出第一句话开始,薄念慈残留的睡意烟消云散。

他假寐的眼睛睁开,垂敛的眉眼上挑,姿势从倚在门口缓缓站直,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逐渐定格于失语。

令梨闭着眼睛等待薄念慈的回答,回答没等到,等到一只冰冷的手贴上她的额头。

“没有发热。”薄念慈手掌下移,掰过令梨的脸蛋仔细看了看,“难道是毒草喂多了,中了邪?”

薄念慈白天很是折腾了令梨一番,除了不打算轻易要她的命,折磨人的细碎手段他没少用,小姑娘进房休息前脸色煞白。

休息是为了更好的折腾,薄念慈不吝啬地指给了她最好的一间房——主人寝房隔壁一间。

那些多管闲事的炼器师为了献殷勤无所不用其极,言道是替尊者未来的夫人准备的,装修布置和薄念慈的卧室无甚差别,又额外添了些讨女孩子喜欢的装饰。

看来没什么用,薄念慈想,铺了无数绫罗锦缎的软床连个人都留不住,她还是大半夜不睡起来搞事,嘴里荒唐话一句接着一句,中邪中得不轻。

令梨被冰得一激灵,她顾不上和薄念慈掰扯中没中邪的问题,挣扎着想把脸蛋从他手里解救出来:“脖子、脖子要断了,不要掰……!”

非常活泼,恶鬼附身概率极低。

薄念慈松了手,踏入令梨的房间。

他过来的太突然,令梨摸了摸捏红了的脸蛋,疑惑地望向二话不说占据客房的男人。

怎么了,他的主卧住得不开心,要来抢人质的房间睡?

不对,令梨咻地扭头,猛得看向薄念慈房间门口的死人鞋。

“我建议你别踏出门槛。”薄念慈的声音自令梨背后远远传来,“当然,如果你对现在脚上的鞋子不满意,想换一双死人穿过的,也可以不听劝。”

踏过门槛意为出门,出门换鞋,换上死人鞋,走向死人渊。

令梨去死人渊干什么,她特意祸水东引就是为了让恶鬼去索魔尊的命,不要来索无辜人质的命。

“他为什么能出门?”令梨蹲下身,小心地探出身体打量一动不动的旧鞋。

房间里的目标不见了,旧鞋毫无动静,很不智能地老老实实等候在空房间门口,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不是它聪不聪明的问题。

令梨放出神识,向隔壁房间蔓延。

她之前一直没有神识探查洞府,担心薄念慈借题发挥又想出些折腾人的点子,两人若是神识相撞,变成二傻子的肯定是令梨。

她的脑袋是要赚大钱的脑袋,可不能因为他傻掉。

神识扫过,令梨识海中浮现一道暗红色的魔影。

魔影高挑修长,静静立在一墙之隔的位置,身上的气息与活人毫无差别。

令梨懂了。

是替身,薄念慈以魔气化作替身,蒙蔽了死人鞋的感知。

死人鞋以为守着的空房间里还有个人,它没有丢失目标,自然一动不动地等着。

“这样就行了?”令梨边合上房门边问道,“若是等天亮了,我一开门看见它又出现在我门口,该怎么办?”

“天亮的事等天亮再说。”薄念慈低低地说,声音越来越轻,像要睡着了,“蜈城恶鬼与我何干?难道正道之女路见不平,见不惯世间灵异事,非除魔卫道不可?”

除魔卫道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十足嘲讽。

之前“以身饲魔”也是他口里的话,令梨琢磨着,薄念慈魔修归属感还挺强,指不定和送出死人鞋的恶鬼攀亲带故,不想大水冲了龙王庙。

恶鬼害人,放在平时令梨是一定会管的。

如今身不由己,她能不能管到这个闲事,要看恶鬼识不识时务。

令梨静静地看向毫不客气占据床铺,昏昏欲睡的男人。

那双带着讽笑的暗红色眸子合拢了,困意染上男人俊美的脸,衬得他安静乖觉,睡眠安稳舒适。

薄念慈定然不惧恶鬼,若不是令梨半夜闹事,他眼皮都不会掀一下。

反过来,只要令梨又一次被恶鬼缠上,他不情不愿也得起床,满腔不耐和烦躁无处发泄,冷眼寻个承接怒气的倒霉鬼。

“明日定叫它有来无回。”

令梨小声自语,走到床边。

薄念慈睡在她之前躺过的位置,令梨起身起得很匆忙,来不及抚平床单的褶皱,被窝中体温尚存。

温热熏得梨香暖洋洋的,薄念慈不喜欢令梨,却喜欢她身上的气味。

半夜被吵醒的烦躁在融融花香中消散,他刚一闭上眼,黑甜的梦乡云雾般缠住他的思绪,陷入温暖柔软的云床。

可人不在,残留的气味随着时间越来越淡,只剩一缕将散未散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抓不住摸不着。

薄念慈上半夜睡得有多舒心,下半夜就有多不悦。

晨间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里,薄念慈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烦人的小混蛋说了句“旧鞋见不得光,天亮就没了”,脚步轻快地走进庭院。

她喂了池中的锦鲤,以剑气扫干净了院中飘落的红枫,练完一套基础剑法,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都金丹期了竟还没辟谷,薄念慈睡意浓浓地想,不如饿她几天几夜,帮她“克服”这个毛病,不必谢他。

院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向屋内,饥饿的人质选择来找她的绑匪兼临时饲养员,她真是胆子大,半点不怕事。

“怎么还在睡?”女孩子嘀嘀咕咕,小声骂薄念慈像只猪,又悄悄捂了嘴,换上假模假样的恭敬语气:“尊者,你池子里养的锦鲤能吃吗?长得可肥了,不用再喂了。”

养锦鲤是为了拿来吃,不错,是小混蛋的逻辑。

为了问话,怕疑似睡成猪的男人听不清楚,令梨站得很近,身子微微前倾。

薄念慈以为她昨晚看出了他恐怖的起床气,能识点趣。没想到人家为了吃到一口胖鱼,火中取栗都不怕,更不惧叫他起床。

是不是该下狠手管教,才能听点话?

薄念慈右手伸出被子,令梨以为他要说什么,身子又往前探了探。

她动作间带起的微风染上浅淡的梨花清香,宛如昨夜梦中温暖柔软的云床。

薄念慈欲掐令梨脖子的手一顿,转而拽住她的小臂。

一阵天旋地转,令梨摔倒在床铺间,脑袋砸在被子上,眼冒金星。

幸好床足够软,否则她后脑子定要砸出碗大的鼓包。

“呆在这里。”男人含着倦意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响起,手臂的重量压在令梨腰间。

“敢动一下,折了你的腿。”

作者有话说:

小梨:好饿,能不能先让人吃口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