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何夫人才明白，子宁那句便当没有他这个孩子是什么意思。

赵子宁死了。

死在宣国公回京后，西北前线的战场上，尸骨无存。

何夫人年不过三十五，原本乌黑浓密的秀发在听到抱剑送回的消息后，一夜银发。

抱剑颤抖着身体跪在何夫人门前，大气都不敢喘，主子战死了，而他这个贴身奴才还活着，可以想见回到主家后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甚至他可能会被喝令下去给世子爷做伴。

但何夫人并没有罚他。

她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三日，不许旁人进去，就连靖安大长公主派来问候的人都被挡了回去，等她在踏出房门的时候，身上穿的已经是黑色的素服。

抱剑再次低下了头，不敢看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世子爷之母。

让何夫人从丧子之痛中暂时抽离出来的是她母亲长华郡主差人送过来的一封信，信上让她振作起来早做准备，否则宣国公府未来就会归邓姨娘母子所有。

于是她终于端起了侍女送来的八珍汤，头一次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八珍汤听名字像是什么山珍海味一样的美味鲜汤，却与八珍糕不同，是道纯粹的药汤，所用到的“八珍”材料自然也与八珍糕不一样，是用人参、白术、白茯苓、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和炙甘草等八种药材加水煮出来，其实与普通的中药也没什么区别了，药汤无论是看起来、闻起来还是喝起来都是一样的苦。

但这八珍汤补气养血的功效远胜其它滋补的药膳，除了味道苦涩些难以入口，倒也没什么不好，故而何夫人时不时也会喝上一碗来调养身体。

她房里这碗八珍汤其实是两个时辰前送来的，早就已经放凉了，若是在从前，哪怕她再不得宣国公宠爱，下人们看在她是世子之母的份上，断不会已经凉了但还没喝的汤药一直放在她房里。

如今不知是下人们怕惊扰到她哀思还是打量世子死后她彻底失势，竟然都不曾来收药碗。

放凉了的八珍汤当然还是苦的，喝下去后的回味甚至更加涩口，但却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何夫人如今丧子后的心中悲苦。

其实长华郡主这封信虽有安慰女儿何夫人失子之意，但更多的是提醒她为了两家联姻和颜面尽快另选庶子记在名下。

但何夫人一时悲痛之下却顾不得其它，她的儿子死了，凭什么其他女人的儿子可以安享富贵，邓姨娘想让赵子康顶替她的子宁成为宣国公府的新世子，做梦！

靖安大长公主在知道子宁死讯后虽然也很心痛，然而死掉的只是她平日里最看重的嫡长孙，但她不是只有赵子宁一个孙子，为了宣国公府，她会迅速从庶出的孙子中重新挑选一个着重培养为家族的继承人。

而何夫人今日出门就是为了去阻止靖安大长公主，她的子宁是死了，但其他女人所生的庶子想这么快就取代她的儿子，门都没有！

房门一打开，何夫人这才想起了子宁的侍从还一直跪着呢，看着眼前全须全尾的抱剑，她又不免想起了她已故的子宁，何夫人鼻头一酸，眼中又有了泪意。

她本不想搭理这个安然无恙的侍从，可在刚越过他的时候，何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记得你去年曾陪世子去过江州，世子在那边待了很久，是为了一个小娘子吧？”

抱剑如今哪还敢隐瞒，恭声道：“是，小娘子姓金，是已故的户部侍郎金泽恩大人的独女，金大人前年病逝后，金娘子随母亲回江州葬父，世子两年前在去朱家为姑太太贺寿时曾偶遇过金娘子，从此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何夫人冷笑道，“念念不忘得有回响才是，金娘子那边又是个什么说法？”

“回夫人，金娘子亦不曾忘却世子，但她心知身份差距，之前一直不曾回应世子，但……”抱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牙道，“但两人彼此心系相通，故而世子提出让金娘子等他三年，必挣来军功求亲。”

抱剑说到这里，担心何夫人将秀秀视为勾引她儿子的狐媚子，又补充道：“去年冬日，时疫横行，我虽与世子分在两处行动，未曾去过江州，但后来听周太医提起，金娘子曾在时疫最严重的时候自掏腰包支起粥棚，亲自济民，的确是个心善之人。”

赵氏祖上以军功起家，便是如今的宣国公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去军营里历练过的，赵子宁去军营从伍也的确是宣国公的意思，但何夫人没想到他如此积极主动地想去从军，居然是为了一个小娘子。

待又听抱剑说金娘子曾施粥救民，何夫人喃喃道：“难道是她？”

三月三进宫觐见皇后的时候，皇后娘娘说起时疫已过，陛下论功行赏曾赏封了江州两位女子，一位是粮商之妻，只封了孺人，另一位是个没出阁的孤女，却是直接封了正五品乡君。

何夫人愣了好半天，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子宁不像自己，年轻时遇到了心悦之人，且心悦之人亦心悦于他，子宁更是为了她愿意不依靠家族自己出去立功，悲的是她的子宁终究是死在了西北战场，再也无法回到她或者那个江州小娘子身边。

“你去一趟江州吧，”何夫人长叹道，“去告诉那位金娘子，子宁已经不在了，她是个好孩子，叫她不必为子宁守着，另行婚嫁吧。”

若儿子真心喜爱那位金娘子，在天之灵也一定不会希望她一直苦等自己，不若另觅良人，方不负来此世间一趟。

没有人比何夫人更清楚，长夜漫漫，苦等夫郎而不得的痛苦，近二十年的时光里，宣国公进她房里的次数尚不及去邓姨娘房里的十分之一，而她身为正妻尚且还能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这两天盼上一盼。

可怜那金娘子，从今往后与她的子宁阴阳两隔，盼也盼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