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过世那年苏景玉还不满七岁,当年的事早已经不记得了。

长大后听府里的老人偷偷议论说母亲的死与孟氏有关,却又苦无凭据,如今孟氏主动提起,他眼睫颤动,死死盯着她。

孟氏沾满血迹的手愤然指向苏天寿,忍痛吼的声嘶力竭:

“是你的好父亲请我来府里探望你病重卧床的娘!目的是什么还需要我说吗?没错,是我逼死了白莹雪!要怪也只能怪她有个好丈夫!”

苏天寿魁伟的身躯微微晃动,难得一见的弯着脊背。

苏景玉转眸看着父亲,眸色黯淡下来。

孟氏的话他并不特别意外,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母亲总是独自垂泪,父亲从未善待过她,哪怕她卧病不起也不来看望她。

救命之恩,夫妻一场,他竟然能冷酷到盼着她早死!

瑟瑟寒风自门口涌入,冰冷的感觉从胸口蔓延至全身,苏景玉喉咙里咽了咽,把眼前那一层水雾硬生生压下。

顺子不知还有这段过往,咧着嘴,满脸心疼地看着主人萧索的背影。

孟氏两手撑地,看着苏景玉凝着怨恨的泪眼,又似乎有一丝同情。

吞下口中再度涌上的鲜血,艰难道:“当年你爹答应改立我的儿子为世子,可我生下景琮他却食言,我恨!凭什么我的儿子比不过一个病怏怏躺在**的读书人!我以为你会被落石砸成残废,这辈子也站不起来,没想到你竟能痊愈,还会试夺魁,中了大夏国最年轻的会元,让你爹以你为傲,直到你半死不活地离京,他仍然不肯改立世子!”

“我后悔当年没有狠下心来杀了你,只是用帕子沾了你爹私藏弑君的南疆剧毒,放进你的洗脸水里,被那个该死不死的老道士救活!你这十年来所受的痛苦怨不得我!是苏天寿逼我的!怪只怪他弑君谋逆、言而无信!怪你是苏天寿的儿子!”

当年太子宫宴上的事被捂得很严,孟氏只偷听到苏天寿将其中一颗南疆剧毒交给太子,却不知晓李亢命王公公下毒的事,这些年来从未怀疑苏景玉当年中毒与旁人有关。

苏景玉的心口仿佛被无数根烛针刺穿,剧痛与暴怒直冲咽喉,一股甜腥在口中漫开。

原来拂风岌岌可危的性命和他这十年来遭受的痛苦竟然是拜眼前这个女人所赐!

眼底杀气凛然,苏景玉踏着地上的血水一步步逼近孟氏,靴筒里别着的匕首跃跃欲出。

他恨不能活剐了她给拂风报仇,又不甘愿让她死的太痛快,唯有慢慢地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孟氏一心求死,丝毫不顾及苏景玉的杀意,仰头看着苏天寿笑的癫狂,泪水冲刷着嘴角的鲜血顺着脖颈流淌。

“是我自作孽,害了白莹雪和他的儿子,老天爷也夺走了我的儿子!苏天寿,总有一天老天爷也会惩罚你,让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苏天寿胸中狂跳,怒火烧的双眼通红,想即刻掐死她为儿子泄愤。

他绝不承认所有悲剧都因他而起,却被无尽的内疚、亏欠撕扯着,身体僵直着动弹不得。

孟氏摇摇欲坠的身子突然来了力气,踉跄着扑向供桌,攥住佛像后正中的木橛有力一搬,墙面错开,壁龛显露,抓起梅花状托盘,将中间那一颗吞进肚里。

楚妈早已哭成泪人,没有拦住孟氏,脸上反而露出解脱的笑意,只等着陪她赴死。

孟氏力气耗尽,扑倒在供桌前,凄怆又绝望地对着佛像哭诉:

“佛祖,今日我把命还了,不求佛祖饶恕,只求下辈子再也不要遇到苏天寿!”

她含泪闭上眼睛等死,却没等到如同苏景玉当年那样呕血不止的结果。

苏景玉讥诮地一声冷笑,眼里蕴着滔天的恨意,走到她身边森然道:

“想痛痛快快就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在你的佛祖面前慢慢熬着吧!”

他视线上移,看着那座二尺多高的佛像,金佛低眉善目,正满眼慈悲地看着脚下的遍地鲜血、无辜横尸。

苏景玉笑着湿了眼眶,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无比讽刺,回头望向子溪的遗容,闭目慨叹过后缓步离开。

顺子倚在门边哭的涕泪横流,见他出门忙追了上去,像是怕惊到他一样不敢靠的太近,跟在他身后三尺之外小声地唤他:“世子啊……”

“我没事”,苏景玉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吩咐:“你叫人将子溪的尸首抬走,好生安置。把烛台收了,门窗都钉死,不能透进一点光,让她守着她的佛祖自生自灭吧。”

“诶!”顺子横起手臂抹去泪水,不忍地看着主人的背影,转身进了佛堂。

苏景玉凄然站在门外的雪地里,没有再继续前行,一身大红色的袍子随着凛冽的寒风飘零。

苏天寿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他身后站下,面色灰败,欲言又止。

苏景玉没有回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哽咽道:

“爹,父子之间血脉相连,你我都没得选,娘走了,拂风也活不了了,我身边就只有逢月这个妻子,不论何时都请不要伤害她。还有顺子,不要动他。”

*

出了正院,侵入肺腑的血腥味终于淡了些。

雪后的桃林满目素白,莹洁无暇。

苏景玉疲累地靠坐在树下,枝头随之一颤,凉涔涔的雪花飘撒在他脖颈上,化为细微的水珠,很快消逝不见,唯有那一丝凉意还留在心间。

他望着头顶的桃树枯枝,回忆起四年前他毒伤好转,终于能自己下地走动,不必再让拂风背着,喝他毒血的频次也减少了一大半。

拂风兴奋地跑进桃林里偷桃子,用道袍前摆兜回来给他解馋。

他知道是偷来的立马把嘴里的桃子吐出来,怎么都不肯吃,还指责拂风不该偷东西。

拂风气得用力掐他大腿根,别扭地抢回他手里的桃子,边吃边吧唧嘴馋他,最终还是拗不过,放下桃子满身找钱。

折腾了半天才从鞋子里倒出仅有的两枚铜板,答应他一会儿就给桃林的主人送去。

他这才接过桃子吃了,桃子还没有熟透,又青又硬,当时却觉得无比香甜。

他仰头笑着,发散的目光透过枯枝望向天空,“老不死的,你还活着吗?要是还没咽气就滚出来让我见见!”

灰白的天空渐渐淹没在一片水雾当中,他不敢眨眼,生怕眼里的泪水落下,口中喃喃唤着:“师父,师父……”

他满脑子都是这十年间与拂风在南疆苦中作乐的生活,泪水压下后他闭上眼睛,让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呈现的更加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吹卷着雪末沙沙落在他滑腻的袍子上,在前摆低洼处积了一小堆,再睁眼时日头已经高高挂起,淡黄的光晕刺的眼睛生疼。

这个时候逢月应该快要醒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开口,苦笑一声,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抖落身上的积雪,继续朝东院走去。

逢月将醒未醒,左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床沿,没有摸到极乐椅,踢开被子,红润的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懒懒睁眼。

屋里亮堂堂的,是个大晴天,看样子外面的雪支撑不了两日就要融化了。

也好,子溪怀着身孕,走起路来更方便些。

她坐起身来找衣裳穿,打算梳洗完毕就去子溪房里看她。

刚一下床便看见苏景玉坐在外间美人榻的角落里,隐遁于墙角晦暗的光影中,深埋着头,墨发散落在肩上。

两根大红色的发带垂在脸侧,不同于往日的英姿玉立,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颓败的情绪当中。

“景玉?”逢月小声叫他,悄然走上前,跟着遁入那片晦暗里,蹲在地上仰头看他。

“景玉,你怎么了?”她撩开他散落在鬓边发带和头发,心里抑制不住地慌乱。

苏景玉勉强牵了牵嘴角,艰难道:“逢月,子溪她,过世了。”

他思索良久,仍然想不出能减轻她痛苦的办法,索性长痛不如短痛。

逢月的手明显一颤,懵懵地缩回身前,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睡着,眼泪却已经夺眶而出。

微瞪着双眸自语:“她,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会?”

“爹跟孟氏今早在佛堂争吵,烛针伤到了她。”

苏景玉牵起她的双手搭在膝上,黯淡的目光落在袍子前摆边沿已经干涸的深褐色血迹上,闭目低叹。

逢月跟着低头,惊得张着嘴,豆大的泪珠簌簌落下。

“子溪姐姐,她还怀着身孕,她还在佛堂吗?我去看看她。”

“逢月!”苏景玉一把拽住她,不忍让她看见佛堂地上那摊血泊,“顺子已经在处理遗体了。”

逢月被他拽的跌坐在他腿上,红着眼睛看他,他面容悲戚,不像是只有子溪过世这么简单。

她心跳如鼓,攥着他的双手问他:“景玉,除了子溪姐姐的死还有别的事对不对?你快点告诉我!”

苏景玉垂着眼睫遮住眼里快要盈满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笑着回道:

“今早在佛堂里,孟氏亲口承认当年是她与我爹一起逼死我娘,十年前也是她用帕子沾了平杀落艳放进我的洗脸水里。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是皇帝下的手,没想到竟是祸起萧墙,想我死的人一直就在我身边,是我连累了师父。”

逢月心痛难忍,泪水接连砸下,紧紧抱着苏景玉,把头埋在他颈间,“想哭就哭吧,何苦强撑着。”

苏景玉又笑,硬生生逼退了泪水,搂着逢月道:

“十年前初到南疆,拂风为了救我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他哭了三天三夜,我也跟着落泪,他打我,说我哭的样子丑死了,男人不能随便哭。我不忍心顶撞他,只说我还小,不算男人,他竟然扒我裤子,说我已经不小了,告诫我今后不准哭,我答应过他的,不能再食言。”

逢月明白苏景玉心里的苦。

白夫人故去多年,他知晓孟氏和苏天寿的为人,不至于因为孟氏承认逼死了他的母亲就被打击至此,但拂风不同。

他若是当真死了,苏景玉不会任由自己沉溺于失去他的痛苦之中,还能尽快抽身出来。

可眼看着至敬至爱之人为了自己一天天衰弱下去,濒临死亡却无能为力,如今连面也见不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他,甚至不知道他此刻到底是生还是死,这种日日夜夜悬着心的思念才是最熬人的。

何况这一切的根源在于苏景玉自己,就如同他常说的,是他连累了拂风。

哪怕十年前下毒害了他的是皇帝,他也不至于难受至此,偏偏那人是孟氏,是他爹娶回来的继母,这么多年来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逼死他母亲,又恨不能他早死的女人。

逢月心里恨透了孟氏,知道苏景玉绝不会放过她,不忍也不愿问他孟氏的下场,跑回内室翻出拂风的道袍给他披上,垂泪安慰他:

“景玉,拂风道长是你师父,他的医术必定在你之上,你同我说过他最多还能活两年,他一定比你更有办法,说不定能长长久久活下去呢!只要拂风道长尚在人间,你们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的!”

苏景玉微红的眼睛看着身上的淡蓝色道袍,挽起逢月的手笑道:“老不死的喜欢小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一定希望看到他的小徒弟有了自己的孩子。”

逢月抬起衣袖擦去眼泪,也跟着笑,“好,我给你生!我们以后生很多很多小孩子,带去给拂风道长看看!”

苏景玉爱惜地揽她入怀,指腹轻柔抹去她眼角的残泪,低头把下巴抵在她肩上,哽咽道:“逢月,别离开我,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