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桌上摆满了爽口的家常小菜,逢月与周妈全家坐在一起共进晚餐,席间欢声笑语不断。

半盆樱桃被吃的干干净净,逢月想着苏景玉也爱吃,让周妈再备上一些明日带回去。

苏景玉出诊,泰安堂里毫不意外地人声鼎沸,看诊过几位老人家,又医了几个急症的病患,苏景玉从隔间出来,提着朱红色的锦袍前襟上楼歇着。

姑娘们好不容易盼到他坐诊,听说他已经离开了,登时乱作一乱。

顺子如今经验丰富,不必主人吩咐便站在凳子上抻着脖子高声呐喊:“我家世子说了,长的最老最丑的姑娘优先,你们哪个最丑赶紧上前来!”

*

崔荣锦正忙着生意上的事,吩咐管家带几个手艺好的伙计到苏府去,顺子不说还好,一强调是放在院子里那种秋千,崔荣锦手中折扇一合,色眯眯地抬了抬眉,让人把家里珍藏的几样新鲜玩应都装进箱子抬去苏府。

逢月不在府中,苏景玉便在泰安堂宿了一夜,次日傍晚时方才回府,门前的玉兰树下已经置好了秋千。

推门进房,内室的地上摆着个及膝高的木箱,不必说他也猜得到里边装了些什么。

俯身打开箱盖,里面卷着个只有绑带圈环,没有座椅的秋千,顶端的铁钩可以固定在门梁上,拉起绑带在手里搓了搓,绵软亲肤,显然用的上好的材料。

箱子里还有个一尺见方的木盒,苏景玉抱到圆桌上打开,里面诸如皮鞭、软夹、枷锁等摆了一大堆。

下面掩着个掌心大小的纯金雏鸡,周身金灿灿的,只有鸡嘴是血红色,触之弹韧十足,一点都不扎手,鸡腹处有个一寸长的楔形凸起,手指轻勾鸡嘴便会极快地上下开合,啄的手上麻痒难忍。

苏景玉瞬间猜透这东西的妙用,眉峰一挑,颇有兴味地把玩了一阵。

心道许久没有画画了,这两日得空需得再画一幅新的。

逢月刚进院子就瞧见玉兰树下多了个高高的秋千,惊喜地跑到跟前,放下手中的樱桃篮子,摸着秋千向上张望。

秋千以碗口粗的圆木墩固定,足有一丈高,两条麻花绳自顶端垂下,吊着一个三尺多宽,带靠背的土黄色藤椅,麻花绳和座椅靠背上爬满了粉色、白色的蔷薇花,花香缭绕,娇艳欲滴,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嗡嗡地闹着。

苏景玉听见院子里像是有动静,顺着窗子望出去,见逢月正惦着脚尖向上够秋千的座椅,轻声笑了笑,手里的金鸡扔回盒子里,站在门口观望少女笨拙的样子。

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看热闹的架势指挥道:“高一点,脚尖踮高一点,再高一点。”

秋千的座椅太高,逢月废了半天劲也上不去,累的浑身香汗淋淋,瞥着苏景玉站在一旁满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拎起樱桃篮子气呼呼地向卧房门口走,身上沾染的蔷薇花香丝丝弥散,格外诱人。

经过苏景玉身边时忽地被他打横抱起,眼前骤然一片翻转,惊的她双眼紧闭,大叫一声,手臂赶忙环住他的脖颈。樱桃篮子脱了手,晶莹剔透的大红樱桃滚落了一地。

暮色柔和,霞光淡淡。

落日在门前的小院里拉出两道狭长的影子,挨在一起**来**去。

苏景玉一双长腿在地上用力一蹬,秋千高高飞起,温风吹的两人青丝相缠,徐徐**漾。

逢月小时候在林府时,姐姐林玉瑶的院子里也有一座这样好看的秋千。

她艳羡地看着姐姐坐在上面身如飞燕的样子,等姐姐玩腻了或是天黑时再偷偷跑去玩。

后来姐姐课业繁重,焦氏命人拆了秋千,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玩过。

如今有了属于自己的秋千,虽然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却弥补了年少时的缺憾,逢月一只手紧紧攥着麻绳,兴奋的眉飞色悦。

“这秋千哪里都好,就是座椅太高了。”

苏景玉手臂绕到她身后抓着麻绳,狡黠一笑,“高吗?我觉得刚好。”

夕阳渐落,月华如水,房门上的六角灯笼双双亮起,透着红澄澄的柔光。

逢月的视线随着秋千的回**落在高大的玉兰树和清新的花草间,回想着昨日跟周叔去看的那片空地,周围绿树参天,芳草遍地,若是按图样上建成了房子,应该就是眼前这副样子了,不远处还有一大片樱桃林,入夏时可以坐在田间吃个够。

“苏景玉,我给你带了樱桃回来。”

逢月转头望向房门口的地上,没见有散落的樱桃,才想起桃枝早就过来收拾走了。

卧房里,桃枝煎好了汤药用热水暖着,洗好的樱桃摆在圆桌上,逢月手里攥着颗樱桃准备着,憋着气服过药后忙不迭地塞进嘴里,甜滋滋的汁水瞬间冲淡了药的苦味。

低头向盘中吐了颗樱桃籽,瞟见旁边的盒子里有只金灿灿的雏鸡,颇有兴致地拿在手中把玩,指尖戳了戳鸡嘴,红红软软的,很是有趣。

身后盥室的门声响起,逢月回头正想问苏景玉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见他目光扫过她手里的雏鸡,又缓缓抬眸看她,唇边勾起的笑意耐人寻味。

想起新婚之夜床边盒子里放着那两颗奇怪的铃铛,手一甩,啪嗒一声将金鸡丢回盒子里。

夜色静逸,没有一点风。

苏景玉平躺在脚踏上熟睡,黑暗中的面容清俊绝伦,浓密的睫毛轻颤了颤,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

仿佛置身于河岸边,夕阳将河面镀上一层浅金色,河水清澈又柔和,卷着细小的浪花轻缓地向东流淌。

酷似逢月的姑娘与他一同在河边嬉闹,指尖撩的水花飞溅,洒在身上微微的凉。

她不小心踢翻了一盆刚浣好的轻纱,蹲下身双手摸索着捡起,河水浸湿了素白的襦裙。

他跑过去抄着膝弯抱起她,踏着河边的浪花尽情地奔跑玩闹,周身披着一层淡淡的余晖。她依偎在他怀里,笑意灿然。

顷刻之间天色骤变,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冷的河边,意识一点点自躯体内抽离,盘旋在半空中。

醒来时,他双腿蜷缩着躺在一张窄小的**,身边的少女酷似逢月,端着药碗一匙一匙地喂他,黯淡的双眼似乎无法辨别他的准确位置,药汤撒了他一身。

“小时候我病了一场,昏睡了好几天,醒来之后就看不清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团影子。”

“那我今后穿的鲜艳些,这样你就能看见我了。”

紧接着视线内一片喜庆的红,鸾帐内,他拥着她轻吻,情到浓时衣衫凌乱,缠绵缱绻。

天色渐明,她累的娇喘微微却迟迟不愿睡去,指尖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夫君,我怕醒来之后就完全看不见了,我还没有看过你的样子。”

他吻上她的额头,声音轻柔似水,“别怕,你只管放心的睡,我会一直陪着你,这辈子,下辈子,一直陪着你。”

她笑着落泪,手臂搂着他结实的腰身,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

下一瞬,喊杀声震天,他背着她一路狂奔,躲进河边的山洞里,追兵、火把、尖刀,他拼了性命想要护着她逃出去,却终究难敌众人,洒下满地的鲜血。

孱弱的她发疯一般跟着他一起拼死抵抗,陡然间身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他颤抖着回头,见她挡在他身后,胸口插着一只尖刀,口中鲜血喷涌,手里还攥着一根染血的发簪……

苏景玉浑身一震,猛然起身,幽黑的眸中泛着水光,惊恐又怜惜地看着逢月,她还在熟睡着,月光透过枕边的红纱幔帐,在她脸上映下朦胧的光影。

苏景玉惊魂未定,剧烈地喘息,背上已然被冷汗浸透,许久难以平复。

窗外月色清凉,清辉如纱,苏景玉睡意全无,披上外袍,燃起一盏灯烛,坐在案边提笔作画。

夕阳西照,流水潺潺,画上的男女依偎着坐在河边,旁边笼着个火堆,架在木丫上的鲫鱼烤的金黄酥脆,还在冒着白烟,不远处放着个盛满轻纱的木盆。

撕拉一阵碎响,刚画好的画被撕得粉碎,指甲大小的纸屑一片片顺着指缝飘落在书案和地上,纷飞如雪。

噩梦不可对外说出半句,画在画上也不行,师父叮嘱过的。

可为何他会两次做出这样的噩梦,逢月最终都死了?

他不敢再想,盼着能尽快将这噩梦忘却。

水,师父说过要多喝水。

两壶凉水下了肚,纷乱的心绪终于平静了些。

回想着梦中那些甜蜜的光景,尤其洞房之夜花烛燃燃,鸾帐内春光旖旎,紧绷的面颊浮上一丝笑意,重新铺上一张画纸,画下一副春意满满的美人图。

*

深夜,苏府正院的书房里还亮微弱的光,黑衣人斗笠遮面,左手持刀,躬身将一封密信递到苏天寿手中。

“侯爷,属下已经向太子殿下奏报过您假意迎合衍王的事,太子殿下称他对您的信任坚不可摧,今后您可依照计划行事,不必再奏。”

苏天寿接过密信展开,里边只写着一行小字:对酒追欢莫负春。

“定风波”,苏天寿沉寂的眼里泛起一丝波澜。

这么多年了,他终究没有看错人,太子李潜龙才是值得追随一生的明主。

书房内骤然一亮,手中的密信在烛火中化为灰烬。

自打苏林两家结亲,衍王几次三番约苏天寿私下见面,所为何事彼此间心知肚明,苏天寿早有计谋,之所以一直推脱不见,就是在等太子的谅解,以示忠心。

“侯爷,衍王那边可要属下做些什么?”暗夜里,左手刀刻意压低的嗓音,沉闷如钟。

苏天寿捋着胡子,跳跃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神色难以捉摸。“不必,明日老夫要先进宫面圣,择期再去见他。”

左手刀本欲退去,又折返道:

“侯爷,属下这几日暗中监视着孙太医,发现还有一伙人在盯着他,武功路数不像是出自大内,属下怀疑是世子的人。拂风道长为救世子,身子早已如枯木朽株,世子敬他如父,看样子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敬他如父。

苏天寿的心被深深地刺痛,眉头紧紧地锁着。

是拂风救了儿子的性命,儿子一向重情重义,把他当做父亲一样敬着也无可厚非。

若儿子查到当年中毒一事是因他这位亲生父亲而起,他又会如何?

苏天寿低头长叹,眸色变得晦暗。

天色未明,青灰色的天空中几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东院的正房里灯火影影绰绰,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剪影,动作轻缓,像是怕惊扰了房中人。

门口的玉兰树下,左手刀垂首而立,静静地注视着屋内的身影,锐利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

十年了。

这十年来苏天寿韬光养晦,派他跟着苏景玉去往南疆,守护他整整十年。

如今他平安归来,也是时候查清楚当年的事,让下毒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了。